22.白衣郎君

京都通宵達旦的歡暢,彷彿都是爲了陪襯潘毓的喜悅。他從來沒像今日這樣高興過,與武思芳道別之後,轉身便朝潘府走去,一路上腳步輕快,行走如風。轉過臨近潘府的路口時,卻見眼前空巷無人,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不過瞬間,有細絲般的冷意襲來,寒光閃過,潘毓異常敏捷地騰挪在了一旁。左手提着的燈籠完好無損,再轉動右手手腕時,指間豁然夾着一根細細的銀針。

“既有此心,何不現身一敘?”潘毓看了一眼手中熟悉無比的暗器,朗聲說道。

“好身手!我原以爲你今日高興,必是放鬆警惕了,果然沒辱沒師尊的名聲。”

潘毓循聲望去,暗夜裡緩緩走來一人,身量高挑,身穿白狐裘,帶着個玉美人的面具,面具之下發出陣陣輕笑。

“師尊也是你叫的?”潘毓淡淡道。

“怎麼?嘴巴長在我嘴上,我願意怎麼叫就怎麼叫。”來人還是笑,並不因這話感到惱怒, 反倒越發的得意起來, “好歹我也曾算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這冰魄銀針若是用來殺人,可比那些個平平無奇隨處可見的柳葉飛刀要利落多了!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也犯不着將自己搭進去…..”

“你到底想說什麼?….”潘毓面露不快。

“說什麼?…….我想說學藝不精的人,….可憐着吶。”

潘毓聞言,一時無話。

來人緩緩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素淨清秀的臉,一襲白衣在月光下將她襯得氣質風雅,人淡如菊。 “怎麼不說了?今兒不是隨了你的心願麼?我是真替你高興,…..我自己求而不得,可是最見不得有情人不能在一起,祝你一臂之力,如今心願達成,可還滿意?”

“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別人費心。”潘毓心頭竟是有些煩躁。

來人一聲冷哼,“我不是爲你,我是爲了我那可憐的師弟。…..你們都好好地活着,可曾想過他?別以爲宮城裡邊兒有人給你撐腰,我便怕了你,若不是——”

“別說了——”潘毓截住她的話,整個人都開始僵硬起來。

“不說可以,那就告訴我師尊去哪兒了?你也知道,我如今不得靠近太清山半步,真是一點消息也蒐羅不到。”

潘毓靜默不語,他怎麼好將師尊的消息告訴這個被逐出師門的女郎,他曾經的師姐花一無?

“怎麼,很爲難麼?你還不瞭解我?不過就是想遠遠地瞧他一眼,又不會怎麼樣。哎,不像我那師弟——”

“他去夏國皇城了,他老人家很好,不需要你費心。”潘毓無奈,打斷了一無的話,思量片刻,終是將師尊的行蹤說了出來,“天涯何處無芳草——

才說了一半,話語就被一無截住,“彼此彼此!….罷了,再怎麼枉費心思,都回不到從前了。倒是你,好自爲之吧。”一無長嘆之後,閃身離去,瞬間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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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毓回到家時,府上大半人都已經回來了,潘姝提着花燈等在二門上,見了他,忙跑過來:“二哥哥,可曾見到你的心上人了?有件事情需叫你知道,父親他們發現我替你打掩護來着,很是生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阿姝不要擔心,這事兒遲早是要面對的,總這樣遮下去也不是辦法。”潘毓寵愛地摸摸自家妹子的腦袋,安慰道。他現在心情很不錯,只要武思芳願意娶,對他而言,多大的困難都容易面對。

潘府的正廳裡燈火通明,家下僕從並未在場,只餘潘毓的父親和叔父張氏坐在裡面,等着審他。

自知是躲不過了,潘毓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身子,進了廳堂,掀了衣襬,跪在地上,“叫父親和叔父久等,是孩兒的錯。”

那兩位長輩的面上果然不大好看,主父黃氏陰沉着一張臉,倒是左手的叔父張氏問道:“哥哥說你揣着別的心思,不想嫁給聖上,我卻還不信,如今算是開了眼了,到底是何妨妖女,竟將你迷成這樣,將潘家的臉面和前程都拋卻了?”

“她不是妖女。”潘毓平靜說道:“她叫武思芳,關西道黃州府金流城的多項人,兩年前來了京都,在皇城邊上開個小酒店度日。別人看不出她的好,可孩兒愛慕她多年,知道她是可以託付終身的人。”

“…..竟還是個胡女?…..你這樣做可曾想過潘家?可曾想過你妹妹??你妹子尚幼,她如何撐得住潘家 …….你也是知道的,這世家大族的內裡早就空了,將來該如何延續?又如何壯大?……若不是太后護着,你真以爲咱們高人一等?”黃氏臉色難看,語氣不善。

“哥哥稍安勿躁,這事兒尚有轉圜的餘地,並沒你想的這樣糟糕。”張氏勸道。

“你瞧瞧他那個倔脾氣,不見棺材不掉淚。…….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陪着妻主一起死在沙場上,隨你們怎麼折騰都好!”

不經意間提起妻主,滿屋子的男子不勝唏噓,“哎,是啊,拋下我們這一大家子,如今倒好,阿姝尚幼,若惱了宮裡頭的,只怕今後潘府這日子就難過了。”張氏嘆道。

潘毓正要開口,誰知躲在門口偷聽的潘姝忍不住衝進來抱住怒意填胸的黃氏,“父親,這是爲了我要賣我哥哥麼?我不同意,潘家有我,我總有長大的一天,你們不必小瞧我!我會努力撐起潘家,不叫父親和叔父失望,你們就不要爲難二哥哥了,我如今可只有這一個疼我的兄弟,還要叫他爲我受累嗎?”言畢嗚嗚地哭了起來,漂亮的杏眼裡淚水漣漣。

“阿姝,”黃氏拿這潘家唯一的女兒沒辦法,心裡不由軟了一下,“爹知道你懂事,……早點歇着去吧。”他招呼管事的進來,強行將潘姝帶了下去。

“阿姝保證好好努力,絕對不讓潘家落敗!”小潘姝臨走前,又眨巴眨巴水汪汪的雙眼,癟着小嘴說了一句:“父親就依了哥哥吧。”

“父親,叔父,孩兒這一輩子就心儀這一人,不能嫁她,寧願終身不嫁。”潘毓看着潘姝,雖有不忍,仍是鐵了心說道:“…..若是你們都不同意,……那我便進宮求陛下去。”

“你——!你不要仗着聖上給你幾分薄面便無法無天,一個胡女,憑什麼娶我潘家的兒郎?”黃氏道。

“父親,她母親是多項人,可父親不是,也不算是胡人。咱家瞧不上人家,或許潘家還未必能入武家人的眼呢。”潘毓辯解道,胡漢通婚在普通人家也算平常,只不過河東潘氏向來只和漢人通婚,往往眼高於頂,瞧不上胡人,尤其是商賈,總覺得彼此差着好幾層。

“...…?”張氏突然想起什麼,忙問了一句,“你剛說她叫什麼?….武….思芳?可是金流城四大家族中的武家?”,見潘毓點頭,又道:“……武家乃是商賈之家,原是……沒落的皇族之後,你既然一心愛慕她,要是真有陛下替你撐腰,……倒也罷了。”

張氏在黃氏邊上耳語了幾句,末了,黃氏站起身來,冷冷道:“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不值得稀奇。今時已晚,明日再着人細心查查這武思芳,此事再議罷。”

“父親息怒,孩兒非武思芳不嫁,還望父親成全!”潘毓叩首。

黃氏再不理他,與張氏出了廳堂,回各自的院子去了。

潘毓心裡不由的有些歡喜,黃氏這樣的態度意味着事情最終可能會朝他預想的方向發展,那麼只要等父親點了頭…..就是時候讓武思芳登門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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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上元節,潘毓入宮上值,隔日晚間出宮,卻沒直接回府,他打算先去看看武思芳,如今捅破了窗戶紙,心裡頭越發輕鬆起來,連帶着對她的思念又增加了幾分。進了小酒店,就看見孫李二人忙着張羅,並不見武思芳的蹤影。

“芳….娘子呢?”潘毓問。

“郎君不知麼?她回金流城去了。”孫大胖道。

“…..?”潘毓愕然,“什麼時候?”

“昨天吶,”孫大胖道:“您是知道的,她先頭一直嘀咕說過了十五就回家去,昨兒一大早,咱府上叔公(潘毓的叔父張氏)找來了,兩人在後院裡說了有半個時辰,出來時倒也是一團和氣,小人只道是郎君好事將近,替您高興吶。”

潘毓:“…..是麼?那她後來可曾說什麼沒有?”

“只問我們願意和她回金流,還是願意守在京都。”孫大胖道:“誰知到了下午,金流武家來了幾個人,說是來接娘子的,家裡老爺子想得不行,給收拾收拾,當時就走了,….倒是留了個掌櫃在看着,呶,就是櫃檯上算賬的那位了。”

潘毓順着孫大胖的視線望去,果然見一箇中年婦人正盯着賬簿,噼裡啪啦地撥着算盤,連頭也沒擡。

“你們怎麼沒攔着她?”潘毓隱隱不快,“不知道我這兩日上值麼?說走就走,連個響聲都沒有!”

天氣依舊寒冷,孫大胖卻開始擦拭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子,低低說道:“您也沒交代啊,小人看昨兒叔公和娘子相談甚歡,以爲是來商量親事的,娘子如今在京都身無分文,她若是回家去拿聘禮,那也說不準吶。…..…要不您回府上問問,再作打算?“

……………

潘毓心裡十分忐忑,他有着極不好的預感,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潘府,一路穿廊過院,卻見張氏今日一身戰袍,正在西苑裡給潘姝教槍法,銀光過處,虎虎生風。

“叔父——”潘毓剛一開口,就被張氏打斷了,他乾淨利落地收了銀槍,轉過身來,淡淡說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她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盤橫着回鄉去,只怕從今往後既不會來京都,也不會娶你,二郎不妨早做打算吧。”張氏將潘毓的焦灼看在眼裡,頓了一下,鄭重說道:“ 胡人狡詐,本就靠不住。”

跑了?潘毓的心上彷彿墜了塊石頭,一直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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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