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3

儘管聽說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面素質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裡泡過一回也只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乾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薑湯。我等着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麼,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麼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薑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薑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纔爲什麼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薑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牀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牀前的小几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牀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裡。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佈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裡。我在洞裡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裡,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爲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着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後來呢?”

他擡眼看我,映着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麼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隻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爲,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麼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隻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麼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着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他擡頭看着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後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個字:“可,萬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吁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複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麼萬一。就像解數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產生什麼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着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爲什麼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爲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着我:“那你是說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爲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就轉到這裡,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裡。到那條密道,發現裡面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抖,人爲什麼會害怕呢,你說得對,阿拂,是因爲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麼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後,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不是經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爲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麼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現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手在發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夢中才會發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麼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說分手呢。可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

窗櫺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隻渾身溼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一點一點掃到牀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麼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着舌頭結結巴巴的問:“什、什麼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裡,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着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着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麼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只會娶你一人,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裡漸漸升起,朦朧整個斗室。其實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掛着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着我。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櫺處灌進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在夜色裡發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願不願意,怎麼會不願意呢。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着。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着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着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脣,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爲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郁花香,也嘗不到酒樓裡被人稱讚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擡頭用雙手矇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着牀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里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麼?”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着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着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遊離於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麼想我?

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隻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隻殘存着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隻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裡,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於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說裡常見的狠話。良久,鬢髮被拂開。窗櫺的噼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着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並不像是什麼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着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擡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爲什麼要害怕?”

怎麼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迴,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裡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着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醜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裡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爲什麼覺得自己是個醜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擡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醜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麼,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着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着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麼?”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餘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隻勾雲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麼?”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麼,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裡要來的那隻玉雕小老虎,有背地裡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隻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着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麼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裡,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隻白玉簪:“你畫那副畫,就是爲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着,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麼什麼名匠做的,老闆一定要三百金銖……”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徵兆地吻住我嘴脣。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我呆呆看着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麼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着我微微張開嘴脣,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迴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着我的額頭,伸手抹乾不斷涌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着辯駁:“我纔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髮:“哦?又有什麼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爲後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麼樣的路,做什麼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麼來證明呢,我還活着這件事,又該怎麼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幻夢,那是我心之嚮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髮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牀幔,盈滿我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