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番外 唐玲篇

與姚鴻文的相識是在一個笙歌絃樂, 衣香鬢影的場合,說是衣香鬢影,其實有些好笑, 因爲她不是華裳豔服中的一員, 而是一個偷偷摸摸從外場溜進來的酒水推銷員。

那時唐玲剛上大學沒多久, 經不住同宿舍阮阿息的軟磨硬泡陪着她到校外做起了兼職。她們學校是百年老校, 一向注重聲譽, 除了家教之外的“正當”兼職外,明令禁止參加一切商業活動,查處者將給予嚴重處分, 說是這樣說,背地裡多的是陽奉陰違的人, 阿息做起地下工作來也不含糊, 至少從未被揪過小辮子, 她自鳴得意,瞅準了有什麼好的活計也不忘分唐玲一點, 葛黎她們總說阿息偏心,相比之下她們纔是比較缺錢的人,特別是李麗萍,以前都是靠拿獎學金過日子,這會大學人才濟濟, 一個磚頭砸下來十個人裡九個人是某某科狀元, 某某科高材生, 整得她是沒啥指望了。阿息毫無半點愧疚之心一味諂笑:“釣個老龜不是更實在?”李麗萍沒好氣白了她一眼, 覺得不夠, 又暗地裡拋過去兩個衛生球:“那我寧願受窮。”阿息繼續笑,童叟無欺:“那我下次分你一點兒。”結果下次, 下下次一如既往花落“唐家”,阿息每次都覺驚險,說什麼好在沒簽合約,沒按指印整個賣身契,不然她賣了幾百次都不知道。唐玲對此哭笑不得,拿着好心給她的工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的家境不差,父親是□□,母親則是全國先進中學教師,她從小生在蜜罐裡,沒吃過苦,沒吃過虧,因她一貫懂事聽話,更得父母喜愛放心,請了專職的鐘點工照顧她,所以她基本屬於大小姐。家裡根本不缺她這點錢,這些兼職出去累死累活還要看人臉色,唐玲起初有過猶疑,後來想想不好拂了阿息的意也欣然接受,做了幾次下來倒得心應手,久而久之也順其自然,樂在其中。阿息知道了唐玲的家境後先是唏噓而後嗤之以鼻,說我就是要好好鍛鍊鍛鍊你們這些溫室的花朵,要不哪天夭折了都不知道問題是出在肥料上還是陽光曬多腐爛了。唐玲想了又想,雖然不是什麼好話,聽起來倒也挺像回事,至少她有了這些“來路不明”的工作後省下了一筆可觀的費用,值!

若干天后,她萬分想收回這個字,然後毛病一揮,大題特提:前車之鑑,痛定思痛!

這或許應該叫夜路走多了就會碰到鬼。

離上一次工作後沒多久,“歇業”有些時日的阿息不知從哪兒搞來兩張在金茂君悅舉行省級宴會的入場卷,仗義地塞給唐玲一張要她幫忙做最新的酒水促銷,事成之後五五分賬,如果能把帶來的酒水銷售一空,她們今晚取得的提成將是以往的三倍。

唐玲不是不動心,又不免擔憂,這是市級領導人重要會晤的酒會,當中不乏商業貴族,政界名流公衆,甚至有體育影視界明星,萬一出了紕漏,後果是她們始料不及的。阿息掉進錢眼裡,幹得風生水起,租來兩件像模像樣的禮服央唐玲換上再潛進場內,酒水則由外頭接應的人負責“偷運”進來。

那是唐玲第一次接觸這樣正式的場合,也是第一次穿着裙襬及地的黑色抹胸禮服,她站在洗手間寬大明亮的鏡子前,細細端詳着煥然一新的自己,一抹新月般的紅暈悄悄爬上了臉頰,因爲連她自己也覺得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柔滑黑亮的長髮高高綰起,露出精緻無暇的面容及xiu長白xi的玉頸,冰肌玉骨,頸上一條簡單別緻的白珍珠項鍊,一雙手臂luo露在外,膚色嫩白如脂,堪比象牙精工雕琢,收腰的黑禮服極好地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線,腰上墜着的瓔珞流蘇隨着步子盈盈輕擺,在燈光下泛着奪目的色澤,腳似碧蓮,落地無聲,猶如一尾剛剛上岸的美人魚,在華堂金酒輕歌曼舞的場合裡只爲等待王子攜她共舞一曲。

斷絕代風華無處覓,唯纖風投影落如塵,用在這裡纔好。

事實上唐玲一進現場就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不斷有人上來搭訕,名片給了一張又一張,房地產的、金融界的、學術界的、工商界的、還有那個皮膚黝黑的體育明星……唐玲只覺得臉滾燙極了,便一直低着頭,不知不覺又露出幾分動人的神韻來。

阿息看到她也不由呆了,跑到她耳邊說美女師太,你就從了老衲吧。唐玲想到下一句,臉更紅了,不重不輕地推了她一下,結果就是那一下,阿息手上拿着的香檳倒了那個頭髮梳得油光發亮,戴着黑框眼鏡的男人一身,外場偷偷觀察情況的人以爲帶來推銷的洋酒被砸了,無頭蒼蠅似的衝將進來,對着她們就是一頓噼裡啪啦的罵,然後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她們身上……總之,現場一片混亂,唐玲阿息張皇失措,原先的淡定從容早飛到了九霄雲外,有保安上來,還有酒會的負責人,公關策劃人員,唐玲反應過來,阿息已經拖着她跑出了會場,然後左手指指左邊又指指右邊,示意兩人分開跑。其實哪能跑的掉,辦酒會的場地在十八樓,就算她們坐電梯下去樓下的保全早聽到風聲把他們圍個水泄不通,再往上跑?她難不成到頂樓跳樓?她也得上的去啊,這個酒店跟迷宮似的,上來要不是檢驗過請柬的侍應生帶着,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這麼富麗堂皇的地方哪能是酒店,分明就是宮殿。

眼瞅着一大堆人朝這邊過來,唐玲急忙蹲到了餐桌旁邊,垂下來的布簾剛好擋住了她的身子,那羣人用美語嚷嚷了什麼,腳步聲啪啪漸遠。唐玲不忘感嘆,果然是高級宴會,脫口而出就是外語。

她偷偷探出半個腦袋,酒會門口站着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似乎被人盤問什麼,看上去有點像負責“託運”酒水的,等問的人進去,她壓低了聲音,用只能她們兩聽到的音量揮手叫他。

那人循着聲音的方向回過頭,一身的銀色西裝,瑩白的燈光下竟有些耀眼,同樣色澤的領帶上彆着金光閃閃的領帶夾,袖子上則是一對樣式簡單的白金袖釦。他站在那裡,有如瓊枝玉樹般,面如冠玉,溫文爾雅,唐玲心裡對他有了幾分好感,又悄悄感嘆,可惜了,難怪有表皮不一的說法,誰能相信他是萬惡的X銷份子。

唐玲兀自搖頭,那人已經走到她跟前,擋去了她頭頂上一大片光,只剩下朦朧的陰影,她覺得心口怦怦跳,一把拉着他的手讓他躲到自己旁邊,一邊觀察形勢一邊用阿息事前教她的那套對帥哥進行諄諄教誨:“那些人要是問你什麼問題,你就一律裝傻,參加宴會的人那麼多,誰也不知道誰是誰。反正我們有請柬,按着上面的名字報就是,那些人沒那麼閒,不會真的去調查。不過我是不行啦,一定被人認出來了,你知道這裡哪有秘密通道嗎?”

帥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嘴角的弧度有些詭異,聲音也特別好聽,真真是賞心悅目,可惜沒有照相機,要不然貼到論壇裡點擊率鐵定飆升。帥哥問:“你就爲了這把我拖這裡來?”

唐玲猛點頭,耳墜上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跟着她的動作一起一伏,瑩瑩生光。

帥哥使勁忍住笑,甚是歉然:“對不起,我是臥底。”

嗄?

李麗萍拍着牀鋪大笑,下鋪塗抹脂粉的白施然慢條斯理嗔道:“死鬼,我遲早死在你身下。”又漫問,“後來呢?”

唐玲只覺得痛心疾首,想起來肝都痛。原來那帥哥是皇巨企業駐南美洲一帶的代表,更是那場酒宴的策劃者和負責人,如果她事先看過娛樂財經類的雜誌,或對這方面內容感興趣,會看到一整版介紹他和那場酒會的相關報道。可惜沒有,所以她打了一場毫無準備的硬仗。

那人得知唐玲就是攪亂酒會的人員之一時,毫不憐香惜玉地拽着她的胳膊拖着她到了臨時設立在君悅的辦公室。他從頭到尾都是笑着,沒有發脾氣,沒有皺過一下眉頭,甚至看起來十分溫和,就像長輩看晚輩,就像老鼠看貓……唐玲覺得毛骨悚然,在這個溫度適宜,光線柔和的空調間裡渾身的汗毛一根根全豎起來了。他的笑容中好像藏着一把刀,能殺人於無形,他不是不發怒,只是因爲修養好,小說裡不都這麼寫的嘛,像他這種類型的男人通常高深莫測,越是不發火越說明問題。在過於強大的磁場逼問下,唐玲只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年齡名字血型星座生辰八字就讀院校全賣了,還被迫上繳了五百塊罰款,那可是她幹了兩個月兼職有餘的啊啊啊。

衣冠楚楚,道貌岸然!

痛心疾首,不堪回首!

如果她再見着那隻笑面虎一定要繞道走,她一定第一時間認出他,當然化成灰就一定認不出了。

離這件事過後三天,省電視臺的人要來她們學校錄節目需要一個形象好氣質佳的代言人,唐玲張少安還有另外一個女生榜上有名,三選一,張少安對這類節目有些敏感,不想拋頭露面,回絕了,阿息一個勁慫恿唐玲上前線,美其名曰給她爸媽臉上爭光,畢竟這事兒做好了以後就一個就業機會,唐玲想想也是,簽署了報名表,其中一項是需要身份證複印件,全宿舍的人翻個底朝天也沒個着落,最後還是白施然一語驚醒夢中人:“你是繳了錢又把錢包留下了吧,那天你回來我就沒見你手上有東西。”唐玲一想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她算是完了,託老家補辦一張臨時身份證也救不了急。和阿息吃午飯時她明顯心不在焉,回系裡的時候她被停在校門口一輛銀色轎車的主人叫住了。

那人雖然戴着一副足夠遮住半張臉的眼鏡,唐玲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了。她沒想搭理他,斜睨了一眼就走了。姚鴻文非常從容地用兩根手指夾着一張身份證,假意用唐玲能聽到的音量自顧自說道:“既然這身份證沒人要我就丟了吧。”

“那是我的!”唐玲叫道,就差飛撲過去。

姚鴻文微笑:“是挺像你的。”他把身份證拋給唐玲,嘴裡的笑意更濃了,“請我吃飯吧。”

唐玲側目而視:“爲什麼?”

“因爲我剛下飛機沒來得及吃飯。”

“這關我什麼事。”

姚鴻文還是笑,微微垂下頭去發動車子:“那算了吧,我也不想強人所難。”

唐玲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請你吃可以,不過——”

不過就是路邊攤,罷了。

渾圓的麪條配上清澈見底的清湯,上面再加上一小撮香菜和大塊的牛肉,倒也爽口美味。他對吃的不挑剔,沒兩下就幹完了一大碗,想來真是餓壞了。

姚鴻文吃完沒急着走,而是坐在那裡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嘴巴。用的是一塊手帕,藍色底紋,經彩緯顯現花紋,猶如雕琢縷刻。唐玲覺得新奇,她長這麼大,除了在民國電視劇裡,現實生活中還是第一次見男人用手帕,她笑道:“你這是蘇繡雙面繡。”

姚鴻文道:“我記得你是江蘇人。”

唐玲點頭:“對,雖然我爸媽不是做絲綢生意的,但是對這些多少還了解一些。你這塊手帕中間綴有緙絲。”唐玲接過他的手帕想平攤在桌面上,覺得不妥,便和姚鴻文一人一端拿着指給他看,“就是這裡,我記得這個應該叫搭梭緙絲法。對,應該沒錯。你知道嗎古代還有‘一寸緙絲一寸金’的說法,在明清兩代爲帝王御用,爲皇室所壟斷,我記得前幾天在嘉德還拍賣了一副價值三千五百七十五萬元的緙絲作品來着。”

唐玲的髮絲垂墜在手帕上,軟軟飄曳着,有一瞬間拂上了姚鴻文的手背,癢癢的,帶着清香,後來他尋遍任何一種香精,都沒能再找着這種味道。

覺察到對面姚鴻文的目光,唐玲的臉唰地紅了,拿着絲帕的手不知道改怎麼放:“不好意思。”

她的聲音柔柔的,比手裡的絲帕還柔,如同一陣輕風悄無聲息地刮過了他的心間。姚鴻文鬼使神差地說:“後天你幫我一個忙吧。”

唐玲一愣,眼鏡直直望着他,臉上紅意未減一分:“我已經請你吃過飯了,應該沒有債務糾紛了吧。”

姚鴻文照例微笑:“我要去臺北參加一個朋友的結婚典禮,沒有女伴,我想你不錯。”

“你會沒有女伴?”

姚鴻文答:“有是有,不過你是免費的,我喜歡做划算的買賣。”

“爲什麼我是免費的。”唐玲不解。

“好吧。”姚鴻文一點一點替她理清,“你的身份證值錢不?嗯,價值應該在三百以上?”

唐玲點頭,他接着說,“這碗麪多少錢。”

“三塊五。”

“這不得了,你瞧你做了一筆多划算的生意。”

......

“我不認識你。我們今天才第二次見面。”唐玲離開位置,“不好意思,我要去上課了。”

姚鴻文叫住了她:“你那麼討厭我嗎?”

唐玲的心裡忽然一動,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她站在原地,不知道改邁哪條腿,思忖良久,最後說:“假如你把車裡的包還我我會好好考慮。”

之前的,渙然冰釋。

她去臺北的事沒讓任何人知道,包括父母,那場婚禮辦的十分隆重浩大,她在臺北也待了三天,從飛機場到學校的路上她睡着了,醒來時車已經停靠在學校東大門,車裡開着一盞昏黃的小燈,溫度適宜,有舒緩的音樂,她的頭就靠在姚鴻文的肩上,而他低下頭看着她,目光溫柔,嘴角帶笑,眼神中有燭火一般的光芒,隔着薄薄的鏡片將唐玲的心智猝不及防地點燃了,唐玲猛地離開了他的肩頭,吶吶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姚鴻文道:“這樣吧,我不收你費用,但你得請我吃夜宵。”

唐玲只覺得頭疼,又被他敲竹槓。

回學校後她代表學校上了電視,半個多月沒聯繫她的姚鴻文得知這消息一定要請她吃飯,唐玲心情好,欣然應允。一來二往的,姚鴻文經常給她打電話,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有時是黑白顛倒,說自己,談工作,多數時候他說她聽,有時她也插兩句嘴。有一晚他從深圳出差回來徑直到學校找唐玲,竟然就那樣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唐玲替他拿下眼鏡後一動也不敢動,那晚的月光很亮,遠處高山的輪廓清清楚楚地顯映出來,銀色月光灑在湖面上,像一塊輕薄的紗巾,她坐在車裡,眼睜睜地看着天色油濃轉淡,一點一滴地泛白透亮起來,等她轉過頭來,一張溫潤的脣覆上了她略顯冰涼的雙脣,她的腦後是他滾燙的雙手。

唐玲沒問他這麼做的緣由,有些愛在心底一旦紮了根,要阻止它發芽是很難的事,就像她第一天見到他,他已經在她心裡悄無聲息地撒了一顆種子,她一個人守着那顆幼苗,生怕別人察覺,誠惶誠恐,可是現在多了他這個澆水人,何樂而不爲呢。愛本來就是不問因由的,愛了就愛了,有什麼關係。

開始交往後姚鴻文反而不讓唐玲拋頭露面,聚會派對也不帶她參加,而是開車帶着她去外灘,到海邊,天亮時分再回來,他抱着她,她枕着他,兩個人說着小時候的事,說各自的父母。唐玲恍惚有種錯覺,他們的愛情是涓涓溪流,會一直流入江海河川。她和他說起自己初二時暗戀的那個喜歡穿一身白的高二男生,和她說起自己的告白和男孩最後留給她的話,姚鴻文沒有說話,更緊地抱住了她,他吻着她的頭頂說對不起,我會爭取的,請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她何嘗不明白他的難處,於是心甘情願接受他的安排,全宿舍的人都不知道她在跟誰談戀愛,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葛黎說阿息的男朋友方偉澤好歹跟大夥打過照面,她總不能藏着掖着。唐玲笑笑不置可否,姚鴻文再來找她的時候她言語間透露出這方面的意思,不過是打個照面吃個飯而已,可是姚鴻文停下了親吻的動作,眼神中越來越多的是疲憊,他再次說了對不起。唐玲的脾氣很好,但這回忍不住生了氣,一個人從海邊跑回了學校。那天是聖誕節,他們在一起的一年零十五天,三百八十多個日日夜夜,她走在繁華的商業區,看着身邊成雙成對的情侶,看着滿街的聖誕樹,看着滿天的綵球,盛大的煙火在頭頂上方絢爛成夢,細碎的雪花飄進眼睛裡,她蹲在地上痛哭失聲。手機在袋子裡嗡嗡作響,她木然地接聽,電話裡傳來姚鴻文喑啞的嗓音,他說:“我愛你。”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三個字,這是第一次。

姚鴻文放下電話,眼淚溢出了眼眶,門聲剝啄,他把自己藏在被子裡沒有吭聲。

“鴻文,我知道你沒睡,跟媽談談。”

他沒說話,姚母動手去掀他的被子,姚鴻文帶着濃重的鼻音擠出一句:“媽,我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嗎?”

“鴻文,你是姚家的長子,三兄弟裡你也是最大的,你從小就聽話懂事,怎麼這會兒就犯糊塗了呢。”

姚鴻文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燈光下兩道淚痕清晰可見,他幾乎拿來吼:“媽,她是你兒子二十五年來唯一愛着的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未來。我才二十五歲爲什麼你們要逼我跟一個陌生人結婚!”

“你能放棄家業跟她遠走高飛嗎?如果不能,你就聽從你姑媽的安排。現在你覺得她好,覺得她漂亮,等日子長了,你肯定會恨她。生在這樣的家庭由不得你,要怪就怪你父親去的早,大學沒畢業就得接下他的擔子。感情只能是調味品,對男人來說,事業纔是最重要的,你姑媽已經把話挑明瞭,如果你再去見她難保會出什麼事兒。傻孩子,情情愛愛到頭來都是虛的,你該抓的是眼下更爲現實的東西。該怎麼做,還要媽教你嗎?”

姚鴻文只是哭,像個孩子,他不能放棄的東西太多,他想捨棄的偏又是他最放不下的。再次去找唐玲是在十多天後,他倚在車旁,光線溫暖地流淌在他身上,他帶着唐玲到郊外的湖水泛舟。絲絲暖陽,自天際的雲朵間探縫而出,靜靜灑落在她身上,微風輕拂,水起漣漪,湖水倒映出他們的臉頰,恍如隔世容顏。她是一枝悄悄綻放在他心間的香檳玫瑰,嬌妍奪目,他無法想象,將來有一天,花朵散盡,會是怎樣的景象。他跪在唐玲腳下,說着對不起,一遍又一遍,唐玲望着遠處,若有所思。良久良久,姚鴻文幾乎錯過她微不可聞的一句話:“你又放開了我。”

“玲玲。”

唐玲掰開他的手指,走上了岸,湖水濺溼了她的裙襬,瞬間冰涼,她仰着頭,露出一絲恍惚的笑容:“初二那年我喜歡上一個喜歡上了一個男孩,他有着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神和最溫暖的笑容,他說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可是他讓我等着他,如果他回來了,就一定會找我。我一直記着這個約定。我要聽的從來就不是對不起。”唐玲頭也不回地離開,身後傳來隱隱約約的啜泣聲,他給過她最好的幻想,給過她承諾,給過她愛,到底也該夠了。

第二天,她獨自一人去醫院拿掉了孩子,躺在手術檯上的時候她想起那個目光凌厲的女人對自己說的話,她想用錢買走她的愛情,那時的她多麼勇敢,無所畏懼,她努力爲自己的愛情爭取一個歸宿,她說只要他說放棄,我就離開,如果他不,那我也不。

一個月後,姚家與馬家的婚事如同流感一樣在這個城市盛傳,她恢復從前的日子,宿舍裡的人知趣地不在她面前提隻言片語。

兩年後,大學畢業,她嫁給了一個房地產老闆,那是個側影如刀削,俊朗高大的男人,新婚之夜,酩酊大醉,他抱着她哭,嘴裡叫着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三年後,孩子的彌月之酒,她接到一通電話,那頭聲音嘈雜,似是機場,但當中他低沉的嗓音清晰可聞,他說你爲什麼不給我機會帶你走,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想要的是什麼,他可以給你的,我也一定可以。唐玲忽然笑了,笑容極清,她望着人羣中抱着孩子穿梭的丈夫忽然就原諒了那個給過她辜負的男人。

屬於他們的回憶太少,然後慢慢地就忘了。

她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愛過那樣一個人。

陸衡生過來攬住了她的腰,傾身在她臉頰印下一吻,從頭到尾他一直緊握着她的手,不曾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