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有沒有搞錯, 全市那麼多休閒洗浴中心的窩主你們就抓我媽一個,來來去去的客人都是你情我願,我媽有強迫他們piao娼嗎?!別開玩笑了!”

阿息拍案而起, 警員們止住了話語和腳步朝這邊看, 對座的警官凜然地皺起了眉:“請端正你的態度, 這裡是警局!”

阿息不依不撓:“我要見我媽!”

警官說:“她還有問題沒交代清楚, 拘留期間拒絕探視。六年前B市一起重大搶劫殺人案現金去向不明, 我們接到線報,犯人的家屬藏匿於本市,B市警員要求我們協助調查。阮阿息, 或許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阿息一顫,猶如被人當頭打了一棒, 面色霎時變得蒼白如紙, 扶住桌案才穩住了身子。警官看出了她的異樣, 環抱着胳膊冷冷一笑:“你可以回去了。”

“不,”阿息喃喃着搖頭, 聲線裡夾雜着一絲顫音,“讓我見我媽,讓我見她。”

“阮阿息,拘留所的四十八小時不是那麼好待的,你最好放聰明一點。”

“讓我見她!”阿息幾乎拿來吼, 還想撲上去, 被隨後趕來的唐玲幾人拉住了。

“阿息, 你冷靜點, 這裡是警察局。”唐玲按壓着阿息, 陸衡生則上前和他們交談,要求保釋外出, 被警察拒絕,理由無非是剛剛那句“有問題沒交代清楚”。

陸衡生走回他們身邊,面色凝重地嘆了口氣,表示無計可施。局裡有人與他關係不錯,但這件事鐵定了指明愛莫能助。

阿息眼前一黑,雙腳癱軟,一雙手及時攙住了她。

先前沒注意,原來唐玲身邊還站着方偉澤,他靜靜地看着阿息,神色安然,嘴角含笑,眉峰卻是微蹙,他輕輕道:“走吧。”

阿息冷冷撇開了他的手,嗓音驀地凌銳:“裡面是我媽,如果你媽在裡面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阿息!”唐玲一喝,“你冷靜點,我們回去再想辦法。這樣,今晚先住我那兒。”

方偉澤說:“你們那裡有孩子不方便,還是去我那邊吧,地方雖然比較小,多住一個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心灰意冷的阿息輕搖螓首,拒絕他們的提議:“我回家。”她向來說什麼就是什麼,唐玲和方偉澤也不再多說話。

回去的路上阿息坐方偉澤的車子,期間她一直沉默,頭就那樣靠在玻璃窗上,閉着眼睛,彷彿萬分疲倦再也不能睜開,微光下襯托着她頎長而白皙的手,像是一具沒有血色的木偶。方偉澤的心激烈地跳動,有一種莫名的疼痛,一寸寸侵入他的五臟六腑。他沉吟半晌,溫煦地笑:“阿息,我們到了。”

她木然地半睜開眼,機械般去開車門,手被方偉澤一把箝住了,他的眼中滿是疼惜:“阿息,你過得好不好?我能爲你做點什麼?”

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阿息頹然地搖頭,然後沙啞着聲音說了一聲謝謝。方偉澤的呼吸變得急促紊亂,在阿息腕上的手暗中加大了氣力,他啞着嗓子問:“這七天,你都和他在一起?”

阿息點了點頭,隨即說道:“不要讓他知道。”她的聲音低低的,有些無力。

這句話,像一支箭,遲鈍而緩慢地插進他的胸膛,心痛像是層疊的潮水翻騰過他的靈魂,視線忽然變得模糊不清,方偉澤輕輕伸出手指試着去觸碰阿息的臉頰,不出意料地被她避開了,他挫敗地握緊了拳頭,突然帶着她的身體拉向他的懷裡,攫住阿息的頭狠狠吻了下去。

因爲曾經長久完整地擁有過,所以不甘失去。

阿息不躲也不避,只有眼淚一直流,她的嘴脣冰冷,血色極淡,夾雜着淚水的鹹澀,仿似永遠都溫存不了的冰山一角,方偉澤終於放開她,拼命搖着阿息的肩膀:“你不愛他對不對,你在報復我對不對,阿息,你不能這樣,我什麼都不要,我真的可以什麼都不要,求你,求你別離開我。”他將阿息的臉扳過來看着自己,她板滯的眼神落定他身上,思緒彷彿飄到了很久之前,但他知道,她看的不是他,而是透過他看着另一個人。

方偉澤吻去阿息臉上的淚珠,卻有更多滴落在她的臉上,身上,他喃喃在她耳邊低語,他不知道阿息有沒有聽進去,只是一味地重複又重複:“我不想再錯下去……求你……給我機會……我們重新開始……我什麼都不要……真的……什麼都不要……”

他在車上坐了多久,方偉澤自己也不知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的軀殼,沒有靈魂,也聽不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車裡的菸灰缸已經滿了,火星一點點黯淡下去,風一吹,青色菸灰倏忽而飄,跟着過去一起死在這淡漠的天光裡。

童年開始他就學會了剋制自己,過着按部就班嚴謹的生活,不隨便表達情感,嚴肅而認真地對待每一個問題,任何一種出軌的行爲和思維絕對不允許在生活中出現,即使是偶爾的放縱也會自責不已,他實在太希望父母和周圍人對自己滿意,但他深知背後隱藏的是自己複雜的情感——包括尷尬、自我憎惡、曾經的自豪和被壓抑的野心。他要出人頭地,不希望在貧窮的山村裡過一輩子,也只能將自己的情緒隱藏於心裡,謹慎和小心翼翼地生活,一招棋錯只會滿盤皆輸,他不允許出現一步差池和紕漏。貧窮並不是一件好事兒,實際上,貧困讓人沒有尊嚴,他過夠了那樣的日子。是阿息幫他打破了這些叫他疲憊的條文框架,帶他走出那個世界。

他疲倦地啓動車子,手指觸到那枚水晶相框,似乎仍可觸摸到那氤氳的微溫氣息,她的笑容那樣澄淨透明,流波轉盼,就像冬日裡最暖的那一抹陽光,融化了他心中的不安與躁動,願與她攜手這靜好歲月,安穩現世。喉際哽咽得疼痛的他,痛痛快快地流下了眼淚,多年來苦苦隱忍的情緒在這一刻得到徹底的釋放。

他一路疾馳,這樣就沒人能看見他臉上傾瀉不止的淚水,窗外的建築樹木燈光飛快地掠過,像是電影的快鏡頭,一幕幕光與影在他臉上變幻流淌,所有所有叫他拋諸身後,包括時間,包括愛與恨。

一個紅燈的當口,有輛車過來,在他面前“吱”一聲停下,方偉澤以爲自己會死,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眼,隔了很久都沒感覺到疼痛,他緩緩睜開,面前的車窗搖曳而下,露出一張不施脂粉,膚色白淨的臉龐,淺笑盈盈:“方總監,好久不見。”

他的神經鬆懈下來,泊了車,尾隨素衫人影進了咖啡廳。

方偉澤扶了扶鼻樑上的眼睛,微微牽起脣角:“夫人找我有什麼事。”

樑藤安啞然失笑,眉梢眼角間隱露皺紋,調羹沿着杯壁攪了一圈又一圈,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方總監是去年夏末回國的吧。怎麼,找到要找的人了?”

方偉澤拿煙的手一頓,神情有些怔忡,點頭又搖頭,無力地靠着椅背苦笑:“夫人,您知道我不喜歡賣關子。”

“很好,廷伯看上的也是你這點。”樑藤安的眼裡閃過一絲讚許,“直說了吧,我們做個對雙方都不會吃虧的買賣,我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誰,對她的事,也一清二楚。”

方偉澤緊張地睨了她一眼:“你別動她!”

樑藤安眼底閃過一絲根本難以覺察的得意:“放心,只要你把阮小姐留在身邊,幫助靖琪順利進入紀家,我是不會對她怎樣的。怎麼樣,抓住女人心,要不要我教你一個辦法——釜底抽薪。”

燃燒又熄滅的菸頭,點點餘灰在空中徐徐墜落,笑容在方偉澤臉上漸漸變得稀薄:“我知道該怎麼做。”他的聲音一如平常,無絲毫起伏。

樑藤安抿一口咖啡,滿意地笑了。

是夢,她又做夢了,黑暗的夢魘像是凌厲的惡鬼之爪,越過遙遠的時空,瘋狂地朝她逼來,緊緊扼住她的脖頸,教她無法呼吸。阿息頻喘着氣,細細的汗珠一顆顆漫過全身汗毛,沒有燈沒有光,四周都非常得靜,靜得像死亡即將來臨一樣,她卻知道那裡黑壓壓坐滿了一大羣人,被告席上的男人低垂着頭,阿息盡了全力也無法看清他的長相,審判長空洞而清晰的聲音在當中迴盪:“本庭現在宣判,全體起立,被告人……犯搶劫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宣判完畢,現在閉庭!”一錘定音,鴉雀無聲的旁聽席上頓時一陣騷動,燈光隨之亮起,而那個男人的面目也逐漸清晰,身邊的人癱跪在地,雙手緊捂着臉,拼命剋制瀕臨崩潰的叫喊終於拔峰而起。

阿息慢慢地揚起眼睫,映入無神眼瞳中的,是蒼白的天花板,回憶戛然而止,像平滑伸展的絲綢乍然斷裂,她撐起身子打開樓下叩了許久的門,門外是個陌生的男人,雖文質彬彬,卻暗藏着攝人的氣魄,眼神中帶着犀利鋒芒:“阮小姐,黃總等你很久了,車上談。”

阿息木訥地跟在他身後來到一輛加長型林肯前,曹助理早已命司機放下了隔音板,一絲不苟地在車外候着,黃芸鬆鬆挽着一髻,身着深黑套裝,渾身透出一股幹練利落的氣韻,她摘下墨鏡朝裡挪了挪,語氣冰冷:“進來說。”

在見到黃芸的一霎那,阿息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急速地跳動,一些她不敢想的事,無意中忽略掉的細節開始在腦海裡浮現成形。

她曾聽店裡的小姐說過,吳麗燾買通了局裡幾個人,他們在每次警方行動前都通風報信,因此警方很難搞突然襲擊,她不太置信地盯着黃芸,試圖從她眼中捕捉到一點訊息,柔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那薄施脂粉的臉上,形成了一層陰影。

阿息自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是你。”

黃芸的嘴角揚起一絲懶洋洋的讚賞,面帶輕蔑:“你們這些蠅營狗苟我見得多了,不用點手段不知道利害關係。阮小姐既然是個聰明人,就該明白爲人家長的良苦用心,只要你保證不再出現在遠航面前,令堂將會毫髮無損地回來,關於令尊的問題也就到此爲止,相對的,你也能得到一筆不小的好處。這是五千萬支票,除去償還公司違約金,餘下的夠你母女衣食無憂地過下半輩子。”黃芸的目光犀利地穿過來,浸到阿息心裡去,那些記憶裡如珠璣般刺耳的嘲笑,一下一下又生生劈斬而來,“方先生年輕有爲,對你也一心一意,兩位不失爲一對良偶,遠航這孩子這次玩得不知分寸,你也不必當真,一些不可能的人與事,又何苦多想,再說了,就算有可能,齊大非偶,絲蘿託喬木,才子配佳人,門當戶對纔是正道。你就當做了一場夢,也該醒了。”

“我拒絕……”

黃芸凝望她,目光由她蒼白的臉頰落向憔悴的脣,脣角微微一斜:“不要說我沒提醒你,組織他人□□,情節嚴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並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就算量刑時是從輕往高量刑,不先考慮死刑,也可判個十年八年,你能保證令堂在監獄裡平安無事嗎?”被她突來的話語怔住的阿息,霎時訥訥無言,血液由全身往心臟迴流,有大錘不斷敲擊着太陽穴,頭顱內嗡嗡作響。黃芸瞄一下手錶,從皮包裡取出一雙柔軟的黑色手套,一根一根地把指頭套進去,直到指根,優雅的動作看來漫不經心,卻自有一股風情韻致,她叩了叩窗戶,示意曹助理開門上車,對神情呆滯的阿息說道,“你最好自行斟酌,好自爲之。”

車子駛出很遠,曹助理還能從後視鏡看到傻傻矗立在陽光下的人影,他不無擔憂地掀開隔音板問後座的黃芸:“紀先生那要怎麼回覆。”

黃芸的目光看向皮包裡一個鼓鼓的信囊,那是傅靖琪出事前樑藤安交給她的一摞有關阮阿息的調查資料及照片,她撇了撇脣角:“必要時給遠航看看這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有一個開妓院的母親女兒能幹淨到哪裡去,紀家的名聲豈能叫這羣不乾不淨的女人玷污了。傅家最近有沒有什麼響動?”

曹助理頓了頓,說道:“傅夫人昨天找了方總監,具體的尚不清楚。”

“她打什麼算盤以爲我不知道。可惜了,靖琪那孩子空留一副好皮囊,曹助理事情有點棘手,你也看到了那些相片了吧。”

曹助理想了想,明白黃芸指的是從國外fax回來的關於紀遠航與阮阿息的親密照,問:“您擔心紀先生來真的?”

黃芸攢起了眉頭,不置可否:“打個電話讓大哥大嫂回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