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夏王宗祠。

城內的衆族百姓,本該是張燈結綵地迎賀除夕。可此時的各家各戶,無不喪夫喪子,其中不乏有些已十去八九,幾近滅門。加之夏後已宣佈受降於穹,成片的哀嚎聲倒是沒有了,一片噤若寒蟬當中,偶爾會迸出一聲婦人的哽咽。街道兩旁蕭索萬分,萬物皆是白雪皚皚,屋如墓室,井如墳塋,滿目死寂。

走馬行進間,寒浞瞧見了某一大戶人家。透過其門窗,看到屋內餐檯之上,牛羊魚鮮,豐盛異常。有一七八歲左右天真爛漫的孩童,正津津有味地吃食着碗中鮮味。他立刻下馬撿起了一顆石子,惡狠狠地朝那孩童口中砸去。

黑衣老者似乎對寒浞的此類行徑,早就習以爲常。他一直眺望着前方,遠端的夏王宗祠已然清晰可見了。他捋須沉吟了片刻,忽道:“莫非有詐?”

寒浞縱身還於馬上,臉上洋溢着滿足的笑容,且答黑衣老者道:“他姒相不過是一個窮途末路之輩,就算有詐,無非是以匹夫之勇,行匹夫之舉罷了。此番我與伯相同行,以我二人合力,難道還會怕了他姒相不成麼?經城外一戰,城中之人皆已膽寒,所剩也多是老弱婦孺。他姒相內無可應,外無所援,伯相儘管放心吧。”

“也罷,逼他交出夏之王鼎,你我也算大功告成了。今後我穹國,便是這天下的正統了。”

“伯相真乃國之棟樑,時時刻刻都在爲穹國殫精竭慮阿。此役也正是因爲有伯相坐鎮,我軍才能所向披靡,所到之處皆勢如破竹,伯相當爲此役首功!”

“呵!老夫哪比得上你寒相。前有風胤斃命【九昊】,後有龍圉逃亡【獯鬻】。前些時日,連熊髡都遁走【三苗】了。昔日我穹國戰功赫赫的四軍司馬,就僅剩武羅一人還在朝中。與你寒相的這些手段相比,老夫可差得遠了。”

寒浞收起笑臉,擺出了一副謙恭之態,鄭重其事道:“這四個人,隨父後攻佔夏舊都陽翟城之後,數年來居功自傲,多有反對父後舉措。依我看,皆有忤逆不臣之心。比如那風胤,早年乃是夏臣,後來才追隨父後以爭天下。雖領兵剿滅了羲氏、和氏二族叛亂,但他念及與二族當中某些人的舊情,未能將其趕盡殺絕。如此公然違抗父後之命,朝堂還沒來得及給他治罪,他便一夜之間,舉家暴死於羲、和二族派出的刺客之手。有此下場,實在是婦人之仁,死有餘辜。”

說完風胤,寒浞又一板一眼道:“而龍圉和熊髡,蠅營狗苟、貪贓枉法,證據確鑿。父後素來寬仁,無意責罰有功之臣,屢屢縱容之。但我身居朝廷六相中的上相之位,不得不秉公執法,將那二人定罪。然而,父後依舊不忍對其施以重刑,最終,僅僅是驅逐了那二人歸其故里,已經是天恩浩蕩,法外特赦。在此三人諸事當中,我一切的所作所爲,都不過是爲了父後、爲了穹國的千秋大計着想罷了。”

“但願如此。老夫雖私下不願與你往來,但看在你對穹國曆來的功績上,你排除異己的事,我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勸你適可而止,切莫逾矩,否則,老夫絕不會視若罔聞的。”

寒浞苦笑輕嘆道:“伯相您說笑了。我生父生母早逝,自幼孤苦無依,還遭同族寒氏迫害,不僅被驅逐出了寒城,還被驅逐出了【九昊】之境。我背井離鄉,被迫向西乞討爲生,苟存於世,但求一餐之溫飽。到了扈城之後,雖暫時有了容身之所,卻遭扈城之衆排擠欺侮,常鬱鬱寡歡,難得其志。直到遇到了父後,父後因憐而將我納入夷氏。視如己出,恩同再造,官拜相位,位極人臣。恐怕我窮盡此生,也難報父後之一二了。”

緊接着,寒浞信誓旦旦道:“而您是父後的長兄,我理當視您爲我的伯父。想我那親伯父,堂堂寒城之主的寒明,當初就是他親手下令,將我驅逐出境的。您與他相比,能容得下我,對我從未有過任何滯礙阻遏,於我而言已算得上寬厚有加了。這穹國的基業,都是您和父後二人操勞半生,在血雨腥風當中奮力拼搏出來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侄兒今當是享用着父後與伯相的成果罷了。能有幸成爲穹國之臣、夷氏之屬,我自當爲穹國效犬馬之勞。”

“你知道就好。

……

姒開甲與姒木丁已來到了姒相跟前,姒相已對二人交代了自己的謀劃。姒開甲雖滿腔憤恨,寧可與寒浞魚死網破,但夏後既是天下共主,也是姒氏一族之主,夏後之命是不容違背的。再加上現下又是敵衆我寡、危如累卵之勢,國之存亡也在一線之間。他便也只好隱忍不發,以迂爲直地默默聽命。

姒木丁聽完姒相的安排,進言道:“稟夏後,與寒浞一併前來的,還有一位黑衣老者。那人燕頷虯鬚,喜怒不形於色,有拏風躍雲之氣,看上去不像是一個普通的隨從。”

還有一人相隨而來麼?能讓姒木丁有如此評價的,絕非泛泛之輩。夷穹的爪牙衆多,其左右確實人才濟濟、高手如雲,那伴隨寒浞前來的,究竟是哪一位呢?看來,真到了要走生擒寒浞那一步的話,若非一擊即中,則必有一場惡戰了。

姒相還在猜測黑衣老者是何人,堂外的侍衛進堂來報:“穹國上相寒浞、伯相夷因,請求入堂覲見。”

夷因?是那個夷穹的長兄、與夷穹攜手縱橫天下,時人皆尊稱【伯相】的夷因?!要當着夷因的面與寒浞交涉,將他籠絡而爲己所用,已然是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了。

待侍衛往返傳令歸來,寒浞與夷因才從容下馬,再將馬匹拴之於堂外。趁那侍衛背身之剎那,寒浞又以同樣的招式,瞬間扭斷了侍衛的脖頸。

“除了宗祠之內的人以外,好像這外邊,再沒別的阿貓阿狗了吧。”隨後,寒浞與夷因以躬身作揖之姿,徐徐步入夏王宗祠。

及至堂內,所見正對面的牆上,乃是衆夏先王的絲緞畫像。從左至右分別是:姒鯀、辛脩己、姒禹、姒啓、姒太康、姒仲康。畫像前,是衆夏先王的靈臺。靈臺前,有一座玉製龍臺,上面端坐着一人。那人龍眉豹頸,眼如銀海,魁梧奇偉,肩若玉樓,正是夏後姒相。姒相身後兩側,分別站着姒開甲與姒木丁二人。

姒開甲見寒浞的神情猶如嬉戲玩鬧一般,他正饒有興致地觀摩着先王畫像,忍不住厲聲道:“你二人見到當今夏後和夏衆先王,爲何不跪?”

寒浞撇了撇嘴,怪聲怪氣地笑道:“你等是夏之君臣,我乃是穹國上相。作爲外臣,我來時已行過躬身之禮了。而我堂堂蒼穹天朝之相,豈有跪拜即將投誠的夏君之理呢!再者,你們的先王姒啓,曾在鈞臺會盟時定下了規矩,見到玉璜如同見君。今我執玉璜爲使,汝等既已應承受降,見到了君上【后羿】而不跪,是何居心呢?你們到底是投降還是不投降呢?”

姒開甲因種種新仇舊恨,本就怒不可遏,又眼見寒浞於跟前頤指氣使,握拳運氣正要向前。姒相見狀,輕撫其手,示意其退下。

姒木丁肅聲開口道:“我大夏姒氏,黃帝之後裔,顓頊帝之血脈,乃天下之正統。到了禹王之時,禹王克服萬難,疏洪治水救民於九州,又僻荒堪輿天下。其威震寰宇,恩澤四海內外,世上從此便再無異端,開創了千古少有的太平治世!

你們蒼穹,本世代族居在夷城,乃我大夏從邦【九昊】的其中一城,乃【九昊】宗主金天氏姬家的臣下。然而你主夷穹,一朝得勢,竟篡奪【九昊】姬家的宗主之位,背棄【九昊】而自立。還改夷氏名號爲穹,以皇天蒼穹自命,此乃是亂天倫、亂宗法、亂綱紀者也!

夷穹作爲大夏之臣,趁太康先王不備,侵佔了我大夏的舊都陽翟城,罷黜了太康先王之位。後仲康先王繼位,夷穹又放逐仲康王於野,還東征西討我大夏諸城,弄得天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今又數度殺伐,逼迫後相於此,妄圖竊取夏後之尊號,已然自稱爲【后羿】了!此乃禍九州、害生靈、無道者也!天下有誰會服之?今若夏降於穹,正統將不復,四海莫不紛紛疑之而生鉅變!”

寒浞聞言,未加思索,呲牙狂笑道:“不管你們究竟要不要投降,但你要是這麼說的話,那我就得跟你們好好說道說道了。我們這些個東方諸城,最開始乃是太昊伏羲的屬地。到了神農氏統治之時,神農氏將我們取名爲九黎,我們便有了黎民之稱。再後來,黃帝一族融合了神農氏炎帝一族,於此間聯手斬殺蚩尤後,神農的黎民們與軒轅的百姓們,從此互納爲親族、同宗,融合在了一起,稱作‘大家’。於是,便有了天下本是一家之說。

爾後,黃帝將九黎之地,賜爲其長子、少昊帝姬玄囂之封地,將九黎之名,改爲了東方少昊四季。以金天氏、塗山氏、防風氏、易氏四族爲主。而少昊帝姬玄霄晚年時,念古時九黎的傳統,將其恢復爲東昊九部,方得今【九昊】之名。其中新增的五部,除我夷氏之外,還有任氏、寒氏、商氏、鬲氏,我們皆出自金天氏的附族,本就是和金天氏一脈相承的。現今我夷氏奮四世之餘烈,取代了姬家爲【九昊】之首。以蒼穹爲名,雄踞中原,號令四方,揚我【九昊】中人亙古未有之雄風,何來背離【九昊】自立一說?

你那先王姒太康,在位四年,沉迷遊獵,橫徵暴斂,荒廢政事,黎民百姓皆苦不堪言。被我父後罷黜,改立了其弟姒仲康。然仲康先王在位期間,大興土木,荒淫無度,七年而崩。今至你姒相,羸弱昏聵,數年來無甚功德。夏之三代皆是此般昏聵,宗法、綱紀已然如同兒戲,怎麼能說是我蒼穹亂之的呢?

想那堯帝時,我夷氏的統領大羿,奉堯帝之命殺伐四海衆兇。繳【大風】於青丘之澤;擒【封豨】於空桑之林;斷【脩蛇】於洞庭;殺【九嬰】於兇水;誅【鑿齒】於疇華之野。上射【九昊】之不臣而下戮【猰貐】之極惡,創【蒼穹六式】之神功以傳世。其功勳卓著,何亞於堯帝?其名震天下,又何遜於堯帝?既然天下本是一家,那我們各族就都是正統了。何以我夷氏人才輩出,卻該永世爲臣?今我父後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堪比大羿,承襲其先祖大羿的【羿】之尊號,延續其蓋世功業,又有何不可呢?

到了舜帝時期,我夷氏之夷堅跋涉四海,與同僚嬴益,繼古之文獻,合著了網羅天下要聞的【山海九經】,各有所悟而共同創出了【萬象神功】。後皆刻於九鼎之上,分封於九邦。你夏之王鼎上便有夷堅之所著,八大從邦之鼎上亦有其所著,乃是人盡皆知。世上豈會有不知我夷氏德才之人?又何來無道?何來不服?

而那堯帝伊祁放勳,奪其兄帝摯之位;舜帝虞重華,又竊其岳丈堯帝之位;罪臣崇伯姒鯀之子姒禹,又篡舜帝之位。他們皆是如此這般行事,曾有何人疑之?誰人又敢疑之?天下哪裡又因此生變了?

一切無非是能者居之罷了。今夏氣數已盡,仍據九鼎之王鼎,滑天下之大稽,乃我華胥神州之上,萬衆全族之恥也!【九昊】、【三苗】、【獯鬻】、【北極】、【蜀】、【三危】、【崑崙】、【於莬】等八鼎從邦,今還有誰,依舊向你進貢?事到如今,若沒有我蒼穹入主中原,天下已各自爲政,華胥神州已然分崩離析!你姒相到底有何面目居於後位!你們還有何話可說!”

姒相聞言,已知其能言善辯,且當此情形下,自己再多說亦無益。便離席玉龍臺,對身後靈臺拜了三拜,轉身拔出佩劍,劍指寒浞道:“堯禪位於舜,舜禪位於禹,乃天下共識的盛德之舉!怎容得你這賊子,在此信口雌黃辱沒先祖!我大夏,乃是天命之所在!我姒相貴爲天子,乃天下共主,當匡扶社稷,斬盡奸佞!今你二人膽敢孤身前來,衆夏先王在上,必佑我子孫三人,斬汝二人首級以祭之!”

寒浞亦拔劍相峙,譏笑道:“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個是不會輕易甘願投降的。久聞夏後方可嫡傳的【軒轅劍訣】,乃是天下劍法之最,此際自當向你好好討教討教。”

姒木丁見雙方打鬥一觸即發,連忙大聲喊道:“門外的侍衛們,快進堂來捉拿逆賊!”

剛擺好架勢的寒浞聽到此言,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哈哈哈哈,他們阿,好像總共有四個人吧,已經先你們一步去見衆夏先王咯!要不是此刻你提起他們來,我都忘了有這麼幾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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