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宮的雲浮殿雖一年四季都生着暖爐,今年更是因卿華島主不在,將爐子成倍的增加,卻照舊是寒意沁骨,冷得好似數九寒冬,在這裡當值的仙侍無一不是副不畏嚴寒的身子,可是常年下去,就連當中最不懼冷的人,身上都或多或少落一些寒疾。
花朝那日,人間春滿,這裡一如既往地沒有任何被春光眷顧的跡象。
在絲絲寒氣裡,眉目寒涼的女子一襲緋色錦衣,立於殿中央的那鼎焚香爐前,漫不經心地拿手去撥弄爐中炭火。
細瞅那焚香爐的規制,是圓形攢尖頂重檐的寶頂,而檐頭的勾頭圖案則是蓮花,再往下是六角形的亭身,亭身上布六組靈芝雲紋飾,圓盤底座浮的是佛教八種寶器圖案,無不雕鐫俊秀。
燃火焚香之際,馨靄青煙自爐頂溢出,香霧盤旋繚繞,飄渺四周,自那煙塵之中,隱約似能觀到人間百相,可定睛細瞅過去,卻又只見青煙,哪有什麼人間百相。
爐香嫋嫋,既馨且逸。
女子對着那鼎焚香爐撥弄了一會兒,似是忽然沒了興致,微微鎖起眉頭,毫無徵兆地停了手中動作,隨後將火鉗自手心化去,低聲喚了一句,“玄緗。”聲音如同握不住的細沙。
眉目馨雅的青年應聲上前,淡淡應道:“我在。島主有何吩咐?”
聽到他無波無瀾的聲音,女子的心裡不知爲何,忽然有一些惱意,秀眉挑了挑,聲音冷澈:“你還在這裡做什麼,我記得昨日已經允了你,今日不必在此當職。”
身後的男子垂着頭,聲音數十年如一日的低緩,如同潺潺溪流,“島主是允了我,可我卻更願意陪在島主身邊……”
青年說着便擡起頭來,望着她那張清瘦的臉,眼睛裡微瀾不起,他的聲音好似輕柔的海綿,可以讓人捲成淡漠的一團,握在手掌心裡,“島主難道不喜歡嗎?”
浮煙面上剛剛因青年的這句話而浮出的一絲怒色,忽而化作一聲輕咳,不由得擡袖掩上了嘴,咳了兩聲之後,那怒意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半途而廢的東西。
“又在胡說。”
女子的聲音輕的像在空中糾纏的煙霧。
被她說胡說的男子靜默地望着她,她眉心的那顆硃砂痣就在那時落到他的眼底,成了一朵濃墨染成的桃花,不是春光,勝似春光。
“島主大可以爲我是在胡說八道。只是,我卻是喜歡的。”看到女子訝異的表情,青年又這麼補了一句,“能像這樣陪着島主,我很喜歡。”
良久,女子才這般點評他的這番話:“油腔滑調。”
聽了她的結論,他的聲音仍舊不鹹不淡,“謝島主誇獎。”嘴角扯起一個淡漠的笑來。
大概早習慣了此人爲人處世的哲學,浮煙不動聲色地在心裡將那一分無奈壓下去,她斂了斂表情,這般對他道:“隨我去看看回雪香做的怎麼樣了吧。”
說着便擡腳往前走,曳地長裙隨着她的動作旋了個美好的弧度,厚重的錦袍似有靈性一般,乖覺地追上了她的腳步。
她走了沒有幾步,就注意到身後的男子並沒有跟上來的跡象,不由得扭頭詢問:“玄緗?”
玄緗站在原地望着她,眼眸裡好似風經過了燭火,火光忽明忽滅,他突然開口問她:“島主莫非已經決定,要將回雪香和玄鴆爐一併獻祭給那位尊神了不成?”
聽到他的問話,浮煙不由得微眯鳳眸,心裡有一些不滿,便冷語反問他道:“玄緗,你何時膽子大到可以詢問我的私事了?”
玄緗不爲她語氣中的冷意所動,仍舊按照自己的節奏這般說下去:“如果我沒有記錯,卿華島主在臨去之前好似特地託付過我,要好生照拂浮煙島主。”
“照拂?”浮煙的語氣裡不由得帶了些譏誚,“我還不至於不濟到需要一個‘凡人’的照拂。”
對於她語氣裡對凡人的鄙視,玄緗也不生氣,仍舊按他的節奏說下去:“所以,島主便要去尋求紫微帝君這樣的尊神的‘照拂’嗎?”音量卻是比方纔略高了一些,“島主莫非是以爲,若是您的尊號從‘島主’變爲‘帝后’,那天生的寒疾便能悉數好了不成?”
“玄緗!”話音剛落,便是女子的一聲凌厲的怒喝。
緋衣的女子明顯爲對面的灰袍青年的態度動了怒,大殿上登時以男子所立之處爲圓心,自上而下掀起了一陣寒風,那陣風帶着凌厲的硬度,掀起他的衣袍,捲起他的髮絲,似乎要將他整個人撕成碎片。
可是烈風裡的男子不動如山,神色溫和如初,他靜靜地望着她。
他知道,她的憤怒很快便會平息,一如他最初見到她的那一日,她原就不是易怒的性子。
那一日,他還只是個普通的凡塵少年,面對眉間一點硃砂的她,只能以驚爲天人這個詞來形容,而她,只投以他極爲短暫的一瞥,可就是那最初漫不經心的一瞥,卻凝成了他心間的一個迷夢,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的他迷失在那個夢境裡,至今都一夢不醒。
果然,她的怒火在傷害到他以前便偃旗息鼓,空曠的大殿上只剩下被風攪亂的香氣,和一對靜靜對立的男女。
男子眉目似畫,表情冷淡,女子面容如煙,眼神桀驁而凌厲,二人就那樣僵持着。
“我差一點忘記了,浮煙島主半生孤傲,又怎會生出只有我這樣的凡人才會有的齷齪想法。”
男子說着,突然越過她朝前走去,卻是一副引路的姿態。
他一邊走一邊側頭,悠悠道:“島主不是要去看回雪香嗎?隨我來吧。”
緋衣女子定定地望着男子有一些單薄的背影,沒有來由地怔了片刻,然後,她忽然間有一些憂傷。
面前的他還是那個被她強行帶到這座孤島的少年嗎?如果他仍是他,那麼他的背影爲什麼那麼落寞和清寂?而他又是在爲什麼經歷着寂寞和傷感?
她忽然有一些苦澀地想,玄緗,你真的以爲那位尊神會娶我爲帝后嗎,你沒有看到他的眼裡被另外一個人塞的滿滿的,怎還看得到我,而我,又真的是爲了那虛無的名號而執着的仙者嗎,我們在一起的這麼些年,你難道都還不知道,我窮盡半生所尋求的,不過是一炷香而已。
一條命換一炷香,一炷香救一個人。
爲了這樣悲哀的宿命,扮一次惡人,拆一次鴛鴦又何妨,既然總有一天會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那麼就算開始的時候錯了,又有什麼可難過的。
“玄緗,你知道嗎,到了最後,他們都一定要領我的情。”她追上他,有一些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話來,“就連你,也是要領我的情的。”那時候的她忽然顯出一些小孩子的脾性。
聽了她的話,走在前面的玄緗微愣,卻沒有回頭,他似乎並不情願給她看他的表情,可是從他的聲音依舊是淺淺細流這點來判斷,他的那張臉上表情應該也無甚變化。
他這樣說:“島主,就算所有人都領你的情,我也不會領的。”
浮煙承認,她自打將玄緗從他師父身邊搶過來,拋去那平日裡滿口的阿諛奉承和甜言蜜語,她簡直休想從他口中聽到一句服軟的話,更遑論在這件事上,他一開始就對她表現出了徹底的反抗精神。
——自打紫微帝君住到南平宮來以後,從來溫和謙恭的他,對她這個島主違逆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多。
意識到這一點,浮煙雖有一些泄氣,卻不打算同他計較。她心想他這個人不開化,她老早就沒有主意可想了,既然如此,便只有等最後那個時刻到來。到了那個時候,他便會知道,她所有的行爲,其實都有她的道理。
而如今,她傾盡全力織好的夢境,總算要開始運轉了——她的身體可以撐到這一刻,已經是奇蹟。
只等夢中人回魂而來,她七萬多年的使命纔算宣告終結。
——那時的浮煙沉浸在這樣的意念裡,自然聽不到玄緗小聲的自言自語。
他喃喃道:“因爲如果你死了,我也是要同你一起死的……既是這樣,我自然不要領你的情。而如果你活着,我又有什麼必要去承你的情呢。你一直以爲我在氣你對紫微帝君獻殷勤,卻不知我氣的其實是爲何你想救的那一個人,始終不是你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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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花緣宮中,爲蘇顏綰好發的帝君,忽然察覺到一絲異樣,那種微妙的違和感不知從何而來,卻分明牽動了他的心。
面前的蘇顏明顯並沒有感覺到那樣的異動,她的心思一向不細緻,何況,她早爲帝君方纔的那一番話而方寸大亂——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難道他恢復記憶了不成?可是,他既然飲了絕情水,又怎會輕易想起來?這不科學。
看到面前的少女望向自己的眼神,帝君微扯嘴角,這般開口:“本君只隱約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並沒有恢復記憶。”算是解了她的疑念
“哦……”蘇顏頗有些失落地垂下頭去,動作剛完,就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竟好似希望他能想起來似的,慌忙輕咳一聲,藉機恢復淡定的神色,對他道了句,“沒有關係,想不起來也無妨,無妨。”不等帝君作答,又向四周望了望,喃喃道,“方纔還聽到那邊有吵鬧的聲音,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這般冷清。上仙,我們也往別處走走吧,這裡的風似乎越來越大了。”
帝君眼尾微挑,道了聲:“好。”便攜了蘇顏的一隻手,往臺下踱步而去。
空氣中一層薄薄的香,似一抹魂魄輕盈飄蕩。
太古沉香,召人入夢,一夢是一劫,而如今的這一夢,又是誰的劫?
帝君不禁眯起了狹長的鳳眸,自手心不斷送來的屬於蘇顏的溫度,恍若一劑安定心神的良藥,讓他原就無甚波瀾的心變得更加平和。
既已入了夢,便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