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顏再一次回憶起,她當初究竟是如何成功地與帝君決裂時,已經是許久之後的某一日。
白衣白帶的少女,膚色細白,一雙如墨的眼睛生的很動人。她微微仰着頭,坐在花緣宮拾花殿前的玉階上,一隻手捏串糖葫蘆,一隻手撐在屁股下的白玉方磚之上,神色有些慵懶,也有些隨意。蘇顏就那樣,一邊百無聊賴地咬着糖葫蘆,望着遠山,一邊想起那日的事情來。
她緩緩從帝君懷中擡起頭,面上還掛着淚痕,眼裡的水澤將她深斂經年的悲傷出賣,讓她看上去有些憔悴。
她擡起衣袖胡亂抹一把淚,然後輕輕開口:“你總是能講許多道理。”她說這話時低着頭,面上表情有些看不大真切,“你也總是能讓我覺得,自己其實還沒有那麼糟糕,還可以再努力一點。”
她的這些話讓紫微一時抓不到重點,可他覺得她願意說,這是個好兆頭。
“就像我以前喜歡你的時候,你總是讓我覺得,你也有可能會喜歡上我,即使只是很微弱的可能,我也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蘇顏咬了咬脣,覺得與其讓他從別人那裡聽到那些陳年舊事,倒不如她親口告訴他。
“師父,阿顏有時候會想,你如果還記得阿顏,那該多好。”
她擡頭,眼裡有淡漠的一層悲傷,紫微面色不動,心內卻已有些動搖。他的記憶裡似乎有這麼一個場景,少女跪在他面前,扯了他的衣袍,仰臉望着他,喃喃求着他什麼,可是那個場景歸根結底都只有個空虛的殼子,他無法將它仔細填充,今日,面前的蘇顏驀然與那個少女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對她不住——他之前也模模糊糊有過這樣的想法,如今終於知道這一想法究竟是從何而來。
“可是師父你飲了絕情池水,又怎會再記得我。”蘇顏帶着苦澀味道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彷彿是一聲悠長的鐘鳴,那一句話,忽然間震得他頭腦嗡嗡作響。
絕情池水是忘情之水,他如何會飲?自古而今,飲了絕情池水的男女,哪一個不是爲某一段情痛徹心扉,若非痛到不能自拔,又怎會以這樣決絕的方式結束痛苦?難道就連他,也過不了情這一關嗎?紫微眉頭微皺,垂頭看着面前的少女,眼波暗轉——若是爲了這丫頭,倒不是沒有可能。不,也許是很有可能。帝君他雖有些混亂,卻不動聲色。
世人都說紫微帝君冷情,而世人會這樣說,是因爲沒有人見帝君動過情,一個沒有動過情的人突然間動了,這一動的結果又豈是世人可以妄自揣測的?何況世人大多是俗人,又怎麼能揣摩到帝君大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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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很有些認真地思索了一下,自己動情之後會如何,他得出結論:如果是面前的這個少女,他還真不敢妄自揣測自己會採取怎樣的行動,他知道的是,她進入了他的生活,幾乎打亂了他的所有原則——他對萬事萬象都看得透徹,所以從不會對世間有形有狀的東西執着,她卻成功地讓他生了本不該生也沒道理生的執念。
可是蘇顏接下來的一席話,卻否定了帝君的這一個念頭,她有些悲傷地說:“師父,你不記得我,是因爲恨我,而你會恨我,是因爲我差點害死了你心愛的人,還害你不能同她在一起……”
她似乎是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聲音有些喑啞:“不光如此,我還犯下了險些禍及天下蒼生的大罪,所以,師父你剔了我的仙骨,還罰我去鎖仙塔的火蓮聖境受刑,那個時候,我其實是恨你的……”
閉了閉眼睛,調整好心態,蘇顏艱難地繼續:“可是,我被師尊救下後不久,在三十五天修養之時,聽說你飲下了絕情池水……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不光是我在恨你,就連你也是恨我的,所以纔會將我這個人,連同我給你帶來的情殤,給一併忘了。”
蘇顏似乎動用了全身的力氣去講這一番話,講這番話時全不似平日講話那般輕快,累得帝君的心也有一些沉重,不過會覺得沉重是因爲,事情好似又變得複雜了。
照蘇顏的說法,自己的情是爲別的女子而生,而且這情好似還很執着,他對那個女子,竟然愛到需要飲絕情池水才能忘情,而他會忘了蘇顏,是因爲蘇顏是破壞他感情的真兇。
他覺得這樣的事情有些荒誕,可看面前少女的表情,又實在不像是在胡謅。
她的痛苦都是真的,這讓他更加茫然。
他想,他如何會恨她,他又如何會爲了別的女子恨她,其中,應是有誤會的吧。
他於是開口,語調淡然:“阿顏,你先冷靜一下。”說着便伸出一隻手,搭到她肩上,卻意外地感受到一陣顫抖,她慌忙退後一步,擺出了要與他保持距離的立場,爲她的這一動作,他心間升起莫名的怒意,可看着她的表情,卻不忍心發作。
“我現在很冷靜。”她說,“能說的我已經說了,就是這樣。”
“那又如何?”他冷下臉,寒霜爬到面上,“你以爲,我會在意那些往事嗎。阿顏。”
她以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着他,似乎沒有料到他知道一切後還能這麼淡定。
他竟然都不問她他的情殤是如何生的,也不問她她當年到底犯了什麼錯。
她死死盯着他,眼睛裡逐漸漫上一些冷意和悲涼,半晌,她涼涼地開口:“師父,你饒了阿顏好嗎。你既然不會喜歡我,又爲何總是像這樣給我念想?”她已經累了,他難道看不出來嗎。
“我早就說過,我從來沒有提過我不會喜歡你,也絕對不會提。”紫微沉聲道,他緊盯着蘇顏的眸子。
蘇顏與他目光相接,霎時被那眼裡流瀉/出的氣勢驚了一驚,她從未在紫微的眸子裡見到過類似的光景,在她的印象中,帝君這個人一直是淡漠的,對什麼都滿不在乎,那雙眼眸裡的光景總是如同隆冬,就連大地也都凍結,可如今,時節仍是寒冬,卻突然起了勁風,將所有的凍雪都颳起。
蘇顏一時無話,對面的紫微眼神漸漸軟下來,他緩緩道:“我的話,你偶爾也相信一次。”
這次換她生氣了。
她哪裡不相信他了,她當初就是過於相信他,纔會將自己弄得很悲慘。
她從來都覺得,凡人偶爾也是有大智慧的,那個時候,凡人的大智慧告訴她,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斬亂麻纔是上策。
於是,打定主意要與紫微決裂的她淡聲道:“小仙不敢再信,也不願信。這種不信並不是對上仙您有意見,而是小仙覺得,既然事情過去了,就讓它徹底過去吧。小仙估摸着,我與上仙您大概是沒有緣分。”頓了頓,蘇顏補充,“既然是沒有的緣分,我們就都不要再強求了。”
回憶到這裡戛然而止,蘇顏咬掉竹籤上的最後一粒山楂,然後隨手將空了的竹籤扔到身旁的托盤裡,紅木做的托盤中已經擺了不下十枚同樣的籤子。
她那日同紫微攤牌以後,沒有立刻同他分開,仍然按照原定計劃,隨他一同來了卿華島,他去辦他的要事,她則徑直來了花緣宮。同帝君分開的時候,帝君對她說:“你好好靜些日子……”
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帝君似乎還有話沒有說完,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到他的下文,她想,他興許是生她的氣了,而且照他的語氣,似乎意味着她若是想不明白,他就不會再見她了。她心想這樣也好,可不知道爲什麼,卻也並沒有因此覺得開心。
拿手在眉骨處搭了個簾,蘇顏望了望遠處的天色,決定今日暫且收工,回寢殿睡覺。
一邊拍拍屁股站起身子,一邊囑咐身邊的小仙道:“默竹,記得下次不要買這家的糖葫蘆,這東西委實酸,吃着倒牙。”
叫做默竹的小仙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心道,仙子你一下午就吃了18根,自然是要倒牙的。可還是一邊應着,一邊收了托盤,跟在蘇顏身後,有些憂鬱地問:“仙子,再過月餘就是花朝節了,按照慣例,是要在咱花緣宮舉行花朝會的,屆時衆仙都會至卿華島賞花,你看,咱是不是也該做些準備了?”
蘇顏恍然了一聲,隨後沉吟道:“本仙子才上任不久,怕是做不好這樣鄭重的事,就麻煩你和碧姚去辦了。”
默竹因爲甚知蘇顏脾性,話出口之前就知道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便無奈道:“我與碧姚是可以替仙子分憂,只是仙子也有自身仙責……”
“默竹,你說的我都知道,本仙子自然也會做好分內之事。”蘇顏每日被這個有說教癖的竹仙在耳邊唸叨,實在是煩不勝煩,知道接下來一定又是好一通的說教,便慌忙堵了她的話頭,這般敷衍道。
叫做默竹的小仙卻擺明不想讓自家主子好過,不依不饒道:“仙子若是知道,那自然更好辦。”說着,從懷中摸出一張名帖來,遞給她,涼涼開口,“這是卿華島主差人送來的名帖,照理說,咱花緣宮直屬於天庭,並不歸卿華島管轄,可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雖然沒有見面便低三分頭的必要,可也不能太失了禮節,咱們辦花朝會,少不了要用他們的人。”
蘇顏瞅了眼手中的名帖,看到上面用雅緻的小楷寫了“浮煙”二字。她心知默竹此話是何意,按道理講,她早該抽空去拜訪一下卿華島主,只是一時懶惰,便擱置了行程。她來此之前就聽說,卿華島有兩位島主,一位喚作卿華,一位喚作浮煙,二人是對兄妹,據說卿華島主去了凡間歷劫,此時坐鎮卿華島的,便是他的那個妹子。
“仙子擇日去見見浮煙島主,順便商討商討花朝會之事。”默竹小仙沒有使用一貫的商量的口吻,而是直接用了肯定句,蘇顏擡頭,看到一襲粉袍的女仙面上,一副“你膽敢拒絕看看”的陰暗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