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扶蘇面色稍稍僵了僵,輕咳一聲,道:“你當真以爲我留下,便能應那句‘億億劫中,度人無量’的讖語嗎。這幾萬年來,天地運轉皆沒有脫離正道,就連地下魔宮都許久沒有大的動靜,可見這天地,也並非缺誰便不能運轉。”
我一生所願,不是救苦救難救衆生,而只願能救下一個你,如若不然,那些道法尊號,又有何意趣可言。
“這倒是。”紫微最終將那枚棋子重新收回了棋盒裡,自己的那方戰場,早一片狼藉,再戰下去,不過是垂死掙扎。
“不過。”他凝視着扶蘇,紫灰色的眼眸表面是一派寧靜與雋永,實際卻是不爲任何事物所動的空虛與決絕,他的聲音如同恆久冷凍的雪,在空曠的大殿上穩穩響起,“只要你尚未仙逝,那方九色蓮花座,便永遠空着,而這天地,也早晚會有疏漏。”
說完這話之後,紫微意態安閒地站起身子,身上的紫袍捲起一陣濃烈的香氣,扶蘇的眉間停了一抹入雨即化般淡薄的笑意,那抹濃烈到讓人反感的香橫亙在二人中間,如同深邃的溝壑。紫微不動聲色地皺起眉頭,如若他猜的沒錯,扶蘇的五感應該所剩無幾,平日裡同人交流,若非靠着身上的仙力,怕是難以如常進行。
扶蘇,你果真寧願拖着這樣的身體,也不願重回天庭嗎?
紫微走到一旁的香爐邊頓下腳步,側頭道:“你也知道,神仙逃避自身仙責,便是灰飛煙滅的下場。因果因果,大概總似這般無奈與無情。如今,五雷之刑已降四刑,你的仙根也早貌合神離,上次司藥仙子念舊,才助你這一次,也算你以往的造化之功……可你覺得,你還有再逃一次的運氣嗎。”
紫微的這些話字字都輕飄飄,卻字字切中要害。他是掌管五雷的神君,又是萬象的宗主,心知逆天而行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正是心內瞭然,才知道面前的這個人是怎樣的決絕。
“不若迴歸正位,當是正途。”
和着這句話,自遠方山中突然傳來悠遠渾厚的鐘聲,這山寺鐘聲,在雲霧籠罩的山間,長久迴盪,清醒人的心智,亦警醒那些在魔道邊緣徘徊的人類甚或精靈。
然而於扶蘇而言,無論是那每日送來的鐘聲,還是紫微的這一席話,都如同青煙一縷,剛入耳,便已飄散,自己心上,仍然無痕無跡,無塵無埃。
他若仍能回頭,也不至於如今弄成這樣殘破的一副軀體。
紫微大概心知他意,說完這句話,也不等迴應,便擡腳往殿外走去。走了兩步,看到門邊一個一閃即逝的白色影子,便暗暗捏了個仙決,下個瞬間,已在昭華殿外沒幾步的地方現出身形。
他伸出一隻手提了蘇顏的領子,將匆匆逃離的她拉到自己身邊。
蘇顏覺得背後有個聲音如同千年寒水,兜頭而下:“說吧,是從何時開始偷聽的?”
她的身形不自然地晃了一晃,一顆心因爲忐忑而狂跳不止,努力穩住,頭也不敢回,顫着聲音道:“沒有聽到多少……”無意間散步散到這裡,誰料撞上二人說這番話,實在不是她的本意。
“哦?”紫微鬆開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回頭,可她似乎在怕他,顫巍巍轉過臉來,面色出乎意料的蒼白。看着這樣的她,紫微的眉間不由劃過一絲微瀾。
原本,他並沒有因爲她的偷聽而生氣,至於剛剛那番話,她沒有聽到,那自然好,可就算她聽到了,他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現在看她的反應,竟像是極度恐懼……
她在怕什麼?難道在怕自己嗎。
莫非,是因爲扶蘇……
蘇顏不敢直視他的那雙眼睛,垂着眸子,於心間小心翼翼地斟酌,她記得,在紫微親自壓她去天君面前領罰時,他給人的感覺也是如此,彷彿天地間唯道法天條外再無他物。
她早有深切的感受,那就是,面前的這個人的冷淡是類似本能之物,剛剛他同扶蘇說話時,便是那樣一副神態,高高在上,無悲無憫。她知道,五雷由他司管,那麼,扶蘇所受之刑,便一定要經由他手……她不願意想下去,一切好似從前的重演。
她突然想起昨日睡前,與扶蘇分手之際,他湊到自己耳邊問的一句話,扶蘇這樣問她:“阿顏,你這是好了傷疤又忘了痛嗎?”
她咬了咬脣:“阿蘇,蝕骨之痛,怎會忘記。”
“上仙,阿蘇他,最後會怎麼樣?”她從脣間擠出這句話來,額上細密的汗珠在冷風裡仍然不斷往外冒。
“仙人的命格,除了他本身之外,豈是他人可以把握的。”紫微垂下雙眸,那個表情很柔和,蘇顏盯着自己的腳尖,只聽到他的聲音在冷風裡,像是沒有溫度的長鞭,一鞭一鞭抽在那顆已經結痂的心上。
他說:“只是大道雖無形,卻都有可溯之根源,就像佛理講,萬事皆有因果。所有的果,均是自身親手種下,而所謂劫數,也都是冥冥之中自身因緣累積而生。就算今日躲過,日後也總會以更大的劫難應下來。”這句話之後,是漫長的停頓,良久,他才輕道,“錯了,便是錯了。”
蘇顏倏然擡起頭來,望着面前長身玉立的紫袍青年,望着他如同刀鋒一般涼薄的雙脣。她想,怪道人總說,脣薄的男子情也薄,何況世間情,又多如同泡沫風燈,易碎易滅,禁不起浮沉變遷,也禁不起世事無常。然而世事無常,一朝卻成千古。
她同紫微便是在一朝之間,由師徒成了末路。
她蘇顏不是一個瀟灑的人,做不來“回頭自笑風波地,閉眼聊觀夢幻身”的灑脫淡定。該記得的她絕不會忘,而該忘記的,她也毫不留戀。現如今,該恨的,她恨不起來,便努力忘了,可縱使忘記,也總是會有人拼了命地要勾起你心間深埋的那份傷懷,並時時提醒着你它的存在,不讓你好過一天。
“錯了,便是錯了。”蘇顏喃喃重複,然後突然蒼涼一笑,“以前,也有個人這樣對我說呢……”
紫微覺得她應該還有下文,可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來預想中的話,面前的女子眼睛裡,停駐着過盡千帆的虛浮光影,而正在此時,雪開始毫無徵兆地落,似乎要接續昨夜的寂靜。他看着那如同動物的茸毛般輕盈的白色之物,緩緩飄落在肩頭,並在那裡尋個位置,化爲淺淺一灘水澤,少女那雙漆黑而幽深的眼睛裡,是他表情冷淡的寂寞容顏。
他突然間很想擁她入懷,心內的那片一望無際的荒野,好似有顆種子破土而出,綠意在空曠中蔓延,以驚人的速度佔領那一寂靜而荒蕪的領地,他在一股力量的推動下伸出手去,馬上就要探上少女的額頭,她卻悄無聲息地後退了半步,於是他的那雙手,便寂寞地停在了空中。
他看着她,表情恆久寂靜,而她的面上,是緩緩化開的淺淡又淺淡的疏離。
蘇顏現在極其不想面對紫微,唯一的念頭就是找個地方靜一靜,或者去找扶蘇談一談,可是她的腦子一團糟,她不確定自己有辦法在紫微面前保持清醒。
可不等她轉身離開,紫微就拉住她的手臂。
“你在怕我。”是個肯定句。
“爲什麼怕我?”又這樣問。
帝君他老人家,有時候說他精明,那麼沒有人比他精明,而要說他遲鈍,這世上大抵也不存在遲鈍如他的仙。就比如說,他竟然花了這許多年都沒有意識到,爲何天庭所有的小仙見到他老人家的鑾駕都要繞着走——所謂紫微過處,一塵不留。
而樂於造訪紫微宮的人,這幾萬年來,除了北荒的那位“總是搭錯神經”的白逸君,便再列舉不出來了。若說紫微宮是天庭唯一一處清靜所,那可當真是清靜的很。
蘇顏也會怕他,這怕自然不能與旁人的怕相提並論,若她最初將敬畏之心置於首位,那麼也不會有後來的情殤。她怕他,是因爲他不愛她,他非但不愛她,他還不會愛任何人。
被紫微拉着,蘇顏自是暗中使勁,想掙脫他的束縛,可帝君大人不動如山,面上神色愈發凝重。
她透過雪簾望向他的臉,卻見到那雙動人的眼眸中漸漸瀰漫開冷意,她爲他的那個眼神而哆嗦了一陣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才胡謅了個理由,道:“上仙您無上威儀,與日月同輝,小仙敬畏您亦是應當,您說是不……”
不等她說完,他就懶懶打斷她:“一派胡言。”
話閉,手上稍一使力,就把她拉至面前,被他這麼一拉,少女身上的那抹獨特體香便在空氣裡晃悠了起來。
紫微這個人素來對香料挑剔,最不喜女子身上的脂粉氣,這似乎也是紫微宮桃花不旺的主要原因,試想,大多數女子還未近他身,便因爲身上有脂粉味道而使他退避三舍了,更勿論會萌生什麼男女之情了,因此蘇顏身上那股清新自然的味道,極其少有的合他心意,換一個說法,他甚至是喜歡着她的味道的。
“自你出現在我面前的那日起,你便有事瞞着我,還以爲我看不出嗎?”他這句話出口,便將她圈入懷中,下頜抵在她頭頂,手環上她纖細的腰,“你願意講那自然好,你若不願意講,也不是什麼大事。”
蘇顏覺得自己頭腦發懵,意識也跟着含混不清起來,她有些不知道此時是何時,究竟是她還喜歡着紫微的時候,還是已經決定不再喜歡他的時候。她隱約記得她的心應該被關在一個黑匣子裡,上面裝了大大的鎖,本不該有什麼紕漏,可爲何它又突然間跳動地那麼劇烈。
“你……”蘇顏伏在他胸前,臉頰微微發燙,“我……”
囁嚅了半天,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若是怕我,便索性怕到底。”他忽然打斷她的支支吾吾,語氣冷淡的讓人心內陡然一顫,“可是日後,你的小性子,也別怪本君再不驕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這句話,那個懷抱突然離她而去。
雪水在她的心頭化開,半空中獨留一縷清冷梅香。
蒼茫的大地上孑然立着一抹盈白,少女雲鬢間的那朵石榴狀簪花,嬌豔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