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做以前,蘇顏是絕對不會有輕生的念頭的。
她並不認爲死能夠解決問題,閒來無事翻戲本子看時,每每遇着那些自殺的姑娘們,總要將她們輕視一番。
她總是想,好似在房樑上懸條三尺來長的白綾便能解決實質問題似的,難道她們死上一死,拋棄她們的情郎便會回心轉意,而被壞人殺害了的父母親朋也會重回世間嗎?
可是如今抱着死上一死的念頭來到玄心湖畔的她,卻不再有那樣的想法。
她開始覺得,人就是因爲走投無路纔會選擇死亡的。
這個世界上無論是誰,但凡有一點活下去的希望,便不會選擇死亡那一條路。
天界的風景總是那般一成不變,放眼望去,四處皆爲浩瀚的雲海,亭臺樓閣無論造得多麼壯觀,一旦沾上雲氣,都免不了帶上一些縹緲虛無之感,這一點遇水則更甚。
站在浩淼的玄心湖畔,蘇顏極目遠望,可以望見屬於紫微宮的一角飛檐。
玄心湖水的極清極淨,水至清則無魚,這裡亦然,只見水面如同鏡面一般,站在那裡,可以看到倒影中清晰的自己,蘇顏的視線卻被湖中心那株數萬年如一日的花苞狀蓮花所吸引。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她偷聽帝君同白逸的對話,帝君曾這樣說:“我承諾了一個人,百日蓮開之日,便是我去見她之時。”
如今想想,那個得了帝君承諾的人,應該是晚春無疑,只是對於這句話的含義,她當年誤解的很深刻,以爲帝君是同某位姑娘定了終身,而如今細想,怕是因爲帝君心知百日蓮開,他終要重複同晚春同樣的命運,纔會說出那番話吧。
想到這裡,心不由得又被扯痛。
遇着帝君的事,她總是會忍不住有些迷失。
站了一會兒,從袖中摸出那個裝有絕情池水的瓷瓶,遲疑了一下,將塞子打開,湊到鼻底嗅了嗅。
無色無味,卻能蠶食人關於最愛之人的記憶,是對世間相愛的男女而言最毒的水。
她若是飲下了它,便能及時對帝君斷情,也能夠活下去吧。
司塵會將它交給她,其實是想救她的吧。
她自然也想活得更久一些,活着這件事總不會讓人生厭的,何況她還沒有同爹孃團聚,也還沒有同帝君看更多的風景,就算有時候活着也很辛苦,可是隻要活着,總能找到活下去的價值。
可是她緩緩傾斜了手中的瓷瓶,將那一瓶絕情水傾倒入玄心湖中。
少女的聲音在空氣裡像是什麼花的香氣:“司塵,謝謝你,不過我還是覺得,關於某個人珍貴的記憶,我想要留到最後一刻呢。”
最後連瓷瓶也一起扔進了玄心湖裡,發出叮咚的落水聲。蘇顏擡起手來,隨意在空中一抓,便祭出了鳳鳴劍,劍身銀白,在空氣裡微微發出低鳴。
她法力縱然不濟,對手是朵花應該沒有問題吧?
抱着這樣的念頭,白袍白裙的姑娘提了劍便往湖心那朵花所在之處飛去。
腳尖點水,霎時便將鏡面般的湖水驚動,水面上少女身姿翩躚曼妙,水下的倒影亦靈動撩人。少女膚色細白如雪,如墨青絲在空中隨風而舞,如同一個凌亂美妙的夢境,劍氣纏繞在銀白色劍身之上,握在少女手中,直劈向蹲伏在水面上的那朵蓮花。
花靜默無聲,世界亦無旁的聲響,少女似乎除了眼前那朵花之外再看不到其他事物,眼底蹲伏的盡是凜冽的冷光。
白逸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蘇顏的不顧一切讓他心念大動,慌忙捏訣化出一丈白綾,白綾在半途分出三個方向,一條勾住鳳鳴劍,一條則繞上了蘇顏的腰,另外一條則纏在握劍的那隻手臂上。
就這樣,白逸幾乎沒有費什麼力氣,便將蘇顏拉到自己近前。
“白逸,你做什麼阻止我?”被他壞了好事的蘇顏有一些惱,蹙着眉頭質問他,“快放了我,讓我將這朵花給砍了!”
白逸頗爲無奈地揉了揉眉心,道:“小白,你這麼不聽話,叫本君如何是好?”
蘇顏一邊扭着身子,試圖掙脫束縛,一邊道:“誰是小白?”眉頭蹙得更緊,接着道,“白逸,我現在可不是你的丫頭,你快快放了我。”
“你若能老實待着,本君纔可安心放你。”白逸擺出這個條件。
蘇顏忙道:“我絕對老實,絕對老實!”
白逸看她一眼,也不懷疑她的誠意,便捏訣爲她鬆綁,結果剛鬆開,就見她提了劍又欲往湖心飛,只得再次捏訣抓她回來。
“你若覺得你動作能比本君快,大可以再試上幾次,本君有的是時間同你玩。”白逸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被綁得更緊實的蘇顏。
蘇顏無比頹喪地看了他一眼,秀眉微蹙,不滿道:“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同我爲難?”
“本君受人之託要好好照顧你,你可以不領情,卻不妨礙本君爲難你。”又安撫她道,“本君也是爲你好,小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能這麼任性,本君勸你,莫再做方纔那樣的傻事。”
蘇顏現在完全聽不進他的話,語氣中的不滿沒有絲毫減輕,道:“是師父要你照顧我的?”
白逸點了點頭。
蘇顏又道:“師父難道沒有告訴你要尊重我的選擇?”
白逸送了一記白眼給她,道:“尊重你一心求死的選擇嗎?”
蘇顏看說不動他,眼睛不由得紅了一圈,這般開口:“可我也不能看着帝君死,你這個做朋友的,怎麼這麼不夠意思。”
“本君能爲他做的,只有保證你的安好,其餘的事情,全都不在本君控制。”
“就連,師父死了,也無所謂嗎……”
“……小白,隨本君走吧。你師父有他自己的打算。”
“那你告訴我,師父有什麼打算?”
白逸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摸了摸她的頭,道了句:“聽話。”
蘇顏咬着脣盯了他一會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終究被她忍了回去,良久,她道:“好,我聽話,隨你回去。”又道,“你放了我,我這次保證不跑。”
白逸遲疑了一下,終究撤去了她身上的束縛,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
誰料面前的姑娘忽然勾脣一笑,眼裡的狡黠一閃而過,向後退了一步,道:“我還是不能隨你走,我要將這朵花毀了。”
白逸眉頭一擰,剛出口一個:“你……”便感覺腳底不對勁,立刻挪動腳步,卻發現腳下不知何時生出許多藤蔓,那些粗而結實的藤不知不覺已沿着他的身體迅速攀爬,直至爬滿他全身,將他扣在當地不能動彈。
原來方纔蘇顏同他說話時已悄悄在他腳下種了這纏人的植物,意識到這點,白逸不禁爲自己小看她的決心而生出一些懊悔,表面上卻依舊從容,微眯雙眸,挑眉道:“你以爲你這樣便可以困住本君嗎?”
蘇顏竟然搖了搖頭,又往後退了一步,道:“我自然沒有本事困住你。”手伸向懷中摸了摸,摸出一個碗狀的東西,對準白逸的頭頂一拋,碧色的仙障水瀑一般緩緩罩下。
“這是師尊給我的碧水障,一個時辰之內便會自行解開,白逸,你在裡面委屈一下吧。”
白逸臉色終於隱隱發青,輕鬆地抖落身上的藤蔓,沉聲衝蘇顏道:“小白,你給本君好好待着!”手上凝了一股仙力便向碧水障拋過去,卻絲毫不見成效。
“我走以後,你便將師父的東西還他,這樣,他便會醒了吧。”
白逸一邊嘗試解開碧水障,一邊冷聲道:“他若不醒呢,小白,你難道要用你自己的一條命,換你師父一個不確定的生死嗎?”
蘇顏低伏下雙眸,語調忽而有一些難過,沉吟了一下,這般回答他道:“白逸,你早知我會尋死,卻偏要將那番話告訴我,如今又跑來攔我,是後悔了嗎?”
白逸心下一寒,眉間憂色更深,卻說不出話來,手上結印的動作也緩緩停了下來。
“我知道的,這世上少不了紫微北極帝君,卻少得了一個叫蘇顏的小仙,師父叫你救我,你卻想救師父,而若要救師父,就一定要犧牲我。”說着擡起頭,嘴邊扯出個笑來,“剛好,我同你的想法不謀而合。”又背過身道,“你其實不必自責的,你已經盡力攔我了,是我自己不願意被你攔而已。”
白袍姑娘的背影單薄,風掀動寬大的袖袍,好似要將她拉扯到別的地方,浮雲亭的長鳴鐘送來悠長渾厚的鐘鳴,世間萬事,皆如夢似幻,不可尋求,有人說,浮雲亭的長鳴鐘敲響時,閉上眼睛,便可看到此時此刻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白逸不知道背向自己的姑娘此時眼前浮現的是怎樣一種場景,他只看到了烈烈的風,和少女飛揚翩躚的衣角。
無奈世間種種,行不由衷。
蘇顏也隨了鐘聲微微閉上眼睛,面前卻仍舊站着一個人,紫袍黑髮的青年,好似已在那裡站了千年,天空緩緩落着雨,而他的手中則撐了把六十四骨油紙傘,將所有一切隔在身外,如畫的眉眼,在清冷的雨中漸漸暈出溫暖的色彩。
她看着他,忽然滿足地笑了,她很清楚她要的是什麼,所以她並不難過。
“小白,回來!”
她動身之時,便聽到白逸慌亂的喊聲,而在鳳鳴劍落到那朵花身上時,堅硬的劍氣驟然碰撞上更加強大的仙氣,碧水障頃刻破碎,自她的頭頂落下一場盛大的雨。
她只覺得整個身子都因從那朵花上激盪而來力道大震,彷彿她只要稍有放鬆,身體的每一根骨頭都會在頃刻間碎掉。
耳邊是鳳鳴劍震耳欲聾的悲鳴,夾雜着風聲雨聲,彷彿要將她席捲進命運的大潮。
白逸衝破了碧水障,立刻便衝上前來,卻被百日蓮因受外力侵犯而張起的仙障阻隔在外,不得近身。
再努力一把——仙障內的蘇顏抱着這樣的念頭,凝聚全身仙力到手中的鳳鳴劍上。
還要更大的力量。
再多一些。
給我全部。
好似突然聽到劍刺入血肉的聲音。裂帛一般,沉悶的聲響。
臉上有微涼的觸感,模糊的白色,從淡青灰色的天幕緩緩降落,安靜地,吵鬧地,然後是劍落地的聲響。
而下一刻,池中心的那朵尚未開放的花終於如同塵埃一般散在風裡,蘇顏安下心的瞬間,身體上的睏倦卻也比任何時候都要更猛烈一些。
眼皮沉重,行將閉合,卻突然聽到一個涼涼的聲音,如同寂寂的飛雪聲。
紫衣紫袍的青年踏雪而來,朝她伸開了雙臂,他的眉目在大雪中帶着溫潤的暖,讓她啞然失聲。
她聽到他說:“阿顏,過來。”
於是不顧一切地撲入那個懷抱:“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