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來說如此冷一冷彼此都靜一靜等過上兩天再哄一鬨這件事就可以揭過了。但季明德可不這麼想出徵三個月回來團在一處睡都睡不夠,他怎麼可能跑到冷冰冰的西廂去睡。
人生太短,只爭朝夕他將寶如抱回牀上,穿好中單,門也不關徑直就穿過書房跑去鬧老孃了。
已到子時,外面闢哩啪啦皆是炮竹之聲。因楊氏刻意交待過榮親王府的炮也不敢在內院放傳到這兒只有隱隱几聲炮響並聽不真切。
楊氏方纔叫兒子吼了一回心緒煩悶,也未睡着就在牀上歪着。
見季明德進來,楊氏慌忙捂臉。
季明德揭開她的手才發現她是在哭。
“我總要想起你三歲那年過春節的時候。那時候你奶還在你到大房去磕頭,明義就坐在季白的大腿上,磕完頭出來,你問我,娘,我爹呢,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季明德笑道:“我都忘了。”
“可娘忘不了哇。娘那時候狠心,看你伯孃追出來,一門心思怕她搶孩子,抱起你就走。你兩隻眼兒巴巴,只望着季白。那時候的季白待明義也是好,架在脖子上讓他放炮,炮燃了頭髮,也只笑笑,不打的。那樣疼愛的縱着,誰知道你們不是他的種兒?”
季明德道:“那時候兒子也是總盼望着有個爹的,小時候的可笑心思,走在大街上瞧個男子面容和藹些,我都會想,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我爹。”
所以他到成紀之後,纔會認方昇平做乾爹。於一個少年來說,父親是他的高山仰止,亦是他學着要做一個男人時,對照的那個影子。
楊氏紅了眼圈,輕手在兒子肩上撣着:“如今好了,王爺是你爹,小時候那些委屈,就全都忘了吧。”
季明德苦笑,語中淡淡一股酸澀:“娘,於孩子來說,爹就該是在孃胎裡的時候,躺在身邊跟娘說話兒,童年時騎在肩上,替孩子拿着香,放炮竹的。我已經長大了,不需要爹了。”
所以,遺憾留在童年,童年眼饞爹的那個孩子,永遠都無法補償。
楊氏悲從中來,合着炮竹聲呦哭了起來。季明德拍着她的肩,利眸一轉,卻是看着外面。半開的門外,寶如披着她那水紅面的被子,裹的蠶蛹一般,就那麼怔怔的站着。
她傻傻乎乎,聽見季明德在談爹,一時好奇就跑了過來,想聽聽他怎麼說。聽他講起小時候,心中頓時酸楚,手撫上肚子,心說可不是呢,孩子在孃胎裡,也是要聽爹說話的,更何況季明德總有一堆的故事講給孩子聽。
轉身回到臥室,躺在暖暖和和的牀上,寶如翻來覆去,忽而一把拉開牀屏,牀屏最後一幅上面,一家三口坐在涼簟上,夫妻同逗一個孩子,孩子笑的那樣歡實。
隔着牀屏,季明德一身白單,忽而屈膝,笑溫溫望着寶如。
這是她的丈夫,在外人面前是惡鬼,可在她面前,幾乎從來不曾發脾氣的,高束的馬尾輕垂,兩道微秀致的眉,酒窩深深,一身的書生氣。
寶如心中萬般的難,啪一聲和上牀屏,拍着牀沿道:“坐上來,咱們說會話兒。”
季明德於是坐到了牀沿上。略厚重的紫檀木,紅燭搖曳,他取了把剪刀,輕輕剪着燭花,低眉善目,溫溫的聽着。
寶如道:“關於同羅綺的事兒,咱們就此揭過。這事兒是餘飛和尹玉釗告訴我的,牽扯到朝堂鬥爭,他有他的野心,你也有你的野心,你們一個是我的哥哥,一個是我的丈夫,我差點着了哥哥的道兒,從此會防着他。
可你得答應我,無論如何,不能殺尹玉釗,也不能殺餘飛。”
……
“你不能再殺人了。”
季明德雖還笑的溫溫,兩隻漩渦一般的酒窩疾劇顫動着,眉間浮起青意,他要這個樣子,就是動了殺機。
寶如委實苦口婆心:“世間反對你的人是殺不完的,餘飛也許爲尹玉釗所利用,尹玉釗也是你的敵人,可你不能殺了他們。”
季明德忽而一聲哂笑:“怎會,大舅哥是個好人,愛他娘,愛妹妹,也愛咱們的小季棠,我也很喜歡他,或者你不相信,我不但不會殺他,將來還要頓頓好酒好肉伺候着,讓他給咱們季棠好好做舅舅。
至於餘飛,比起坎兒,更加圓滑伶俐,多好的孩子,殺了多可惜?”
當然不能殺,待栽在我手裡,季明德心說,將來入了宮總是要太監的,尹玉釗可以去刷恭桶,至於餘飛,去掃馬廄也很好,兩條賤命,拿來做甚,總要叫他們活着知道悔,知道怕,想起我季明德,心中唯有膽寒兩個字才行。
王八蛋,這輩子千防萬防,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的盼着,這兩個王八蛋差一點就要害他的季棠不能到世上,他又豈會放過他們。
一口吹熄了燈,季明德道:“睡吧,我陪着你。”
所以,無論吵的多厲害,團在一個被窩裡,夫妻之間,手足相依,依舊是這大雪紛飛的夜裡,靜闌孤寂的世界上,唯一的兩個人。
直到寶如沉沉睡着,季明德才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館。
大年初一的夜,正值三更,李少源哄了尹玉卿半天,聽她嘰嘰呱呱了半天,託口要去盛禧堂看老太妃,才從風鈴院跑出來。
他一襲白裘,下面紅衣黯黯,提着盞燈,獨自一人踏雪,恰就迎上獨自推門而出的季明德,一襲短打,大冬天的,棉襖都未罩着一件。
兩兄弟相互對視半晌,一前一後,自海棠館後面的小徑繞上去,大雪紛飛中,進了上東閣。
這地方久不生煙火,極冷。
李少源命炎光生炭盆,又溫了一壺酒進來,燭臺點上,倆人就在二樓閣樓的榻上吃起了酒。
其實他們倆兄弟無論去土蕃還是漠北,經常這般坐在一處吃酒。相貌相似,性子也有幾分相似的兩兄弟,算得上惺惺相惜了。
但一回府,李少源避着不怎麼見季明德,季明德也不怎麼見他。
默默吃了許久的酒,李少源道:“在武德殿,我瞧見你和皇上一起上樓了。”
季明德苦笑。
“少陵的性子,如今是越來越怪了。”李少源不知該如何形容,旋着一隻秀致的手道:“幼時,他性子很乖的,我曾是他的武師,教他些防身功夫,他禮儀周到,三四歲的時候,教什麼學什麼,那時候不說父親,便朝中文武大臣,無人不說此子是堪造之材。
可如今……”
如今的小皇帝,和當年沒什麼差別,但他已經十二了,也已經及冠了。仍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你說什麼,他只會附和着好好好,對對對。
李代瑁十年經營,想要的是一個有創造力,有自己的主見,能於朝堂上和大臣據理力爭的皇帝。而非一隻周旋於各派之間,只盯着蠅頭寸光的應聲蟲。
李少源曾經和父親一樣,一門心思寄希望於李少陵,希望他在長大之後,能是個縱橫開合,胸有濤略的少年帝王。但現在,他也開始懷疑李少陵的能力了。
季明德拈着只盅子,僧坐,側首望着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忽而道:“當年尹繼業麾下那些將領們,如今還臣服於尹玉釗的,據打探,也不過安西和安北兩府都護府。
外亂已穩,你有沒有覺得,咱們該收拾尹玉釗那個王八蛋了。”
李少源應聲,勾脣一笑,手中盅子停在懸挺的鼻尖下,睫毛微顫:“尹玉釗不過一個異姓臣子,除之並非難事。
不過,二哥,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上?”
揚起頭,一雙秀目,李少源坦坦然然望着季明德。這不是試探,而是□□裸的問詢。他看到季明德的野心,知道他在覬覦皇城裡那隻雕金龍椅。
當初,李少源曾經恨不能殺了季明德。但在戰場上同進退是最好的相處,給了他了解這個哥哥的機會,他不得不承認,曾經的自己糟透了。
寶如入府的這半年多,所經歷的種種變故,就像一把明鏡,照着曾經他會有的生活。可以想象,就算趙放不倒,寶如順利嫁給他,嫁進榮親王府,等着她的會是什麼。
他溫良賢淑的母親,也許用不了幾個月就會讓寶如化爲幾塊骨殖。平靜下的暗涌,他和同他一樣單純的寶如,因爲顧氏的野心和永世子,也許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季明德是一把劈開混沌的劍,他做事不講規則,也沒有道理可循。李少源虔心卑伏,跟在季明德身後,拋開曾經的短淺見識,誠心學習,從循規蹈矩的大理寺少卿,到可以率隊出政,獵殺蠻夷的將領。
他漸漸拋開了束縛,而且覺得這種感覺特別好,他甚至覺得,自己前面那二十年都白活了。
自古,百姓求賢帝,但賢人是不能做皇帝的。
因爲他們顧慮太多,真正的明君,都殺伐果斷,不循常規,道義是教化世人的,但不該是帝王的行爲準則。帝王必須得是頭狼,因爲他面對的,是更多的狼。
李代瑁不止一次的暗示他,李少陵非真命天子,他做爲輔政大臣,會拼盡全力,讓他去坐那把龍椅。
但李少源心中卻不這麼想,跟着季明德,他一直在見識自己到底有多糟糕,他一直在痛悔自己,從生下來就開始痛悔。
他和寶如的嫡母段氏,手把着手,把原本天真爛漫的一個少女,教成了一個木偶,就只爲她能配得上榮親王府的世子妃頭銜,可事實上那不過一個笑話而已。
半生努力,在季明德這把烈焰面前,不過灰燼。從土蕃到漠北,不知道多少次,李少源想刻意戰死沙場,想着就不必回長安,不必跟寶如朝夕相對,不必面對尹玉卿那個不得不擔負起來的妻子,可季明德一次又一次把他救了回來。
他斟杯酒給季明德,勾脣一笑:“若二哥想上,三弟會拿這條命給你鋪路。”其實並非給季明德鋪路,他只是單純的不想活下去,想死的壯烈一點而已。
季明德壓下酒盞,淡淡道:“大雁還在天上飛,想他作甚?籌劃籌劃,殺尹玉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