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絮絮不停的雪疹子終於變成了飛飛揚揚普天蓋地的鵝毛大雪。
寶如和楊氏兩個圍着熏籠商量了半日終於商量出來晚飯該做什麼。
以楊氏的意思要做的全是寶如喜歡吃的。可寶如惹季明德發了怒想討他的歡喜說給楊氏聽的,自然是季明德喜歡吃的。
而且她還自告奮勇,要幫楊氏做飯待到季明德晚上回來時,迎門便聞到一股子豆麪帶着些苦澀與泥土氣的味道,這是蕎麪癟癟的味道。
蕎麪癟癟恰是當初季明德入考場李遠芳給他蒸的那種餅,因是雜糧不易壞易儲存。夾上幾片滷牛肉一起吃衝一衝蕎麪的苦味止餓又頂飽是季明德做土匪時,褡褳裡最常揹着的乾糧。
這味道於季明德來說簡直就是噩夢。
他以爲是老孃要折磨自己,剛轉過照壁便見寶如趿着兩隻毛絨絨的大棉鞋正在那兒解圍裙,顯然,今天的飯不止楊氏,還有她的功勞。
“快快兒的,大約二爺快回來了,我得趕緊洗個手,若叫他知道我在做飯,大約我又要捱罵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往下飛着,初冬,雪中水份足,她踩在雪面上,季明德生怕她滑倒要摔上一跤,下意識的伸着手,便準備去扶。
豈知她匆匆忙忙淨過手,連蹦帶跳,直接竄進了正房。
季明德便再惱怒,瞧着她這個樣子,火又如何能發得出來?
淨罷手進了正房,飯菜擺在臥室與前廳之間的隔間裡,地龍本就夠熱,這屋子裡還置着兩處熏籠,一進門,熱的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寶如正在擺楮安筷子,見季明德邊解外面罩的鶴氅邊往進來走着,又是一躍而起:“恰好,飯也好了,今兒我伺候你用飯,如何?”
一蹦一跳,一驚一乍。
看她細躍躍的這樣竄着,季明德就忍不住要去想她持劍去挑尹繼業的情形。便垂死,虎就是虎,尹玉釗沒成算,從來沒有想過,孩子和她,便傷其一,他死都不能閉眼。
那個王八蛋,他懷着惡毒心思,其實巴不得寶如落胎吧。
季明德眉間青意弄濃了。
他解了外衫,捲起青衫的袖子,見寶如遞了筷子過來,低眉看着那雙筷子,看了很久,忽而伸手,將她整個人拉了過來。
成親以來,還是頭一回坐丈夫的大腿,寶如略一掙扎,便明顯感覺到季明德整個人一僵。他右肩有傷,用力,傷口自然會痛。
桌子上果真滿滿的,全是季明德的噩夢。苦蕎麪癟癟,淡褐色,熱騰騰虛蓬蓬的,另有一碟牛腱子肉,倒還能吃兩口,還有兩盤辯不出顏色的東西。只須看一眼,倒盡胃口。
季明德右肩有傷,疼的厲害,筷子伸出去,啪嗒一聲便掉在了半途。
“大舅子將我傷成這樣,回到家妻子也不肯喂一筷子的飯,這是存心要餓死我不是?”季明德本不算疼,便怒火,在看到她慌慌張張要討好自己的那一刻,早都一消而散。此時耍賴皮,也不過想讓寶如喂自己吃幾口飯而已。
寶如連忙掰了塊蕎麪癟癟來,撕了半塊餵給季明德吃。見他皺着眉頭艱難下嚥,又盛了一勺自己做的菜過來。
褐乎乎的,粘做一團,鼻涕不像鼻涕,漿糊不像漿糊的東西,寶如盛了一勺子,自己沒勇氣吃,一手掬着勺子餵了過來:“快嚐嚐,我親手做的蕎麪攪團,我聽遠芳說過,你最愛吃這個。”
攪團也是秦州人常吃的麪食,滾水鍋裡下豆麪,擀麪杖一百八十八攪,要直攪到一鍋豆麪凝成一團纔出鍋,筋道滑爽。至於寶如做的這東西,連散飯都算不上。
季明德盯着那筷子攪團看了半天,寶如紅脣笑成一彎新月,忽而伸舌,舔了舔脣,隨即貝齒咬上紅脣:“嚐嚐吧,果真好吃。”
季明德忽而一笑,一把拂開那勺子,右手扣上她的後腦勺,咬上她的脣輕輕廝磨了半刻,才侵舌進去,去尋那點軟糯糯的舌頭。
一回又一回的憋火,又耐何她不得,季明德吃夠了那點甜膩膩的脣,餓的像頭十個月沒有見過葷腥的惡狼,可饞的並不是她親手佈置的飯菜。
“祖宗……”他放開,待寶如喘了口氣,薄脣一攫,又攫上她雙脣,狠吃了一氣:“比起你做的飯,還是從你嘴裡偷點糖更好吃。”
他這樣子,顯然不生氣了。
寶如笑的瘦瘦兩隻肩膀都搖顫着,主動攀上季明德的脖子,挑出舌尖在他脣上劃了一劃,囔聲道:“若你想,今天也行……”她離的更近了,兩眼一眨不眨,就在他鼻尖處眨巴着,笑的意味深長:“你胳膊疼,我可以幫你。”
季明德鼻尖輕蹭着她膩嫩嫩的面頰,輕噓了聲,正準備說句什麼,便聽外面一陣腳步聲,好死不死,是野狐來了。
“大哥,卓瑪暈倒在城外了,怎麼辦,還要不要她繼續施粥。”果然是野狐,他要能有稻生三分的眼色,早都能把秋瞳弄到手,可他白長了個子不長心眼兒,就是個傻子。
果然,方纔還一臉笑融融,甜的像塊麥芽糖一般的寶如,雖仍還在竭力維持着笑臉,但脣角幾番下撇,已是在強撐笑臉了。
他回頭的瞬間,寶如往後退了退,盛了勺子自己做的蕎麪攪團過來,一股淡淡的苦味加着深深的泥土味,還有股子焦糊味兒,難吃無比。
寶如慢慢咀嚼着,沒想到自己做的飯竟然這般難吃,嚼了幾口不敢再嚼,努力伸長脖子,將它吞了下去。
季明德遞了盞溫水給寶如,她立刻揚頭,一口灌了下去,起身便回了臥室。
蜷在牀上,寶如聽到野狐進了屋子。
“怎麼暈的?”季明德問道。
野狐道:“大約是凍的,反正就暈了。”
“不可能。”季明德一聲嗤:“懷良的冬天,比長安還冷她都能受得了,怎麼可能就凍暈了?倒是福安郡主如何,還能不能撐得住?”
野狐道:“郡主很好,除了施粥,還親自添柴熬粥,攪粥,燙傷了手也沒有哼過一聲,百姓聽說是榮親王府的福安郡主在城外施粥,奔走相告,來討粥的人排成了長隊。”
原來李悠容也去施粥了,寶如心說難怪我今兒沒見她。
季明德解了掖下衣帶,仰起脖子輕甩了甩右側肩膀,疼到撕心裂肺。他轉身進了書房,野狐依舊塌肩,跟在他身後。
“福安郡主是連帶毛的雞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的嬌小姐,養在深閨從未出過門,施了一天的粥不喊苦不喊累,卓瑪一個自幼在草地裡打滾的土蕃姑娘,體質比她好得多,爲何郡主行,她就不行?”季明德道:“福安郡主什麼時候歇息,卓瑪才能歇息。若她再裝暈,就拿冷水潑她,把她給我潑起來。”
野狐面露難色:“小的和稻生也曾唬過,但卓瑪姑娘的性子,大哥是知道的。”
季明德涮過口,刮過胡茬的臉在窗外映進來的雪色中泛着淡淡的冷白,站了許久,反手從腰間掏了塊桃木符出來,上面刻着金體的明德二字。
這是季明德的兵符,秦州八道土匪,見符如見人。持此令,便如大哥親至。
“野狐,你記得胡蘭茵嗎?”季明德一把推開窗子,望着琉璃瓦檐上往下飛揚的大雪,問道。
野狐猛得一個機靈,胡蘭茵,另一個大嫂,要說野狐夢裡頭一回夢見和女人有那會事兒,那個女人就是胡蘭茵,風騷妖豔,美豔癡情,這輩子,任他忘得了誰,也忘不了胡蘭茵。
“記得。”
季明德道:“當初在洛陽,她曾百般糾纏,最卑微的時候,甚至連爲人的尊嚴都不肯要。但據霍爽說,如今她過的很好。你方大爺把會川一帶的盤子給了霍爽,如今她是那一帶有名的匪婆。與霍爽一人一馬,躍馬江湖,人人聞之膽寒。”
野狐往後退了兩步,流海遮面,脣笑成彎勾,從身後豎了只大拇指出來。
季明德拍了拍野狐的肩,將桃木符丟給他,道:“若她實在太軸難以制服,就送到會川去,讓霍爽和胡蘭茵替她找個男人,或者能制一制她如今這一門心思軸着腦子不肯改悔的病。”
若說胡蘭茵還因爲那豐盈的體態,並那溫柔以待下人的好脾氣讓稻生和野狐兩個喜歡的話,卓瑪身材不如她,脾氣也不如她,除了巴着季明德,見了誰都當惹人厭憎的癩皮狗,他們自然也討厭她。
一把捏上桃木符,野狐轉身就跑。
季明德在隔間擦過身,才進臥室。
此時天還早,檀木大牀的牀框處,探出半個肩膀,並一彎黑密密的長髮,纖指襯着銀鉤,暖玉般的膩白。
季明德止步,伸手在那細細的指頭上輕撓了撓,繡着碧霞雲紋的牀帳裡閃出張圓圓的臉,寶如伸手便來解他的中單。
那道傷疤雖凝了血,但還需要塗些消炎止痛的藥。藥膏是霍廣義送來的,淡淡的麝香冰片味兒,寶如儘量輕的塗沫着,他的肌肉,隨着她的手而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