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進來了淨手上藥。
藥才抹上去便是透骨的癢癢的尹玉釗猛然睜開眼抓起手邊劍鞘便砸了過去:“這他媽什麼東西爲何這般的癢?”
他身下的胖廚娘也睜開了眼睛。
牀邊沒什麼御醫替他塗藥的是季明德的小廝稻生。搖着手裡的東西笑嘿嘿道:“生豁麻,灑在傷口上,保證癢死你。”
長劍慢慢頂上鬢角來人寶藍面的蟒袍,白衽,白膚琥珀玉冠在這骯髒,喧囂拂塵飛揚的舊屋子裡乾淨爽利的坐着。
光影飛過他懸劍似的鼻鋒空氣中絮塵漫天飛揚他一雙乾淨利落的鋒眉下微深的雙眼,隨着尹玉釗的目光掃來略狹眸光如電,譏諷一笑。
季明德手持長劍兩頰深深的酒窩:“舅子哥總不肯叫我們夫妻有安生日子過,我能怎麼辦?殺了你?”
尹玉釗不知稻生給自己塗的什麼東西,結着痂的細肉絲絲作癢,又火又辣,鑽心一般,癢急攻心,恨不能伸手去抓,偏偏鬢角叫季明德的長劍指着,他一動,季明德的劍便進一寸,穿肉而入。
稻生給他塗的東西,是生豁麻。在民間,有種私刑,就叫生豁麻打人。用這東西打人,雖不及藤條會傷人的筋骨,但因其有毒,受刑之後皮膚會立馬變的紅腫,抽過之處,紅疹皰體滿布,慘不忍睹。
非但形狀醜陋,因其有劇毒,許多人捱打之後,痛癢難當,哀嚎慘叫猶如癩蛤蟆的呱呱叫聲,先是嘶心裂肺的叫,遍身不停的抓撓。到最後,聲音漸息,呼吸慢慢停止,一個活人,不傷筋不動骨,只憑表皮之傷,就那麼死了。
尹玉釗癢痛難當,腦中嗡嗡直叫,閉上眼睛,汗自額間往外不停滲着:“你倒是殺來看看,你大爺我等着。”
季明德賊陰陰的笑,身子略前傾,眸中瞳仁豎成一線,宛如玩弄垂死之鼠的狸貓一般:“若覺得癢,剝了身上那層羊皮,露出你惡狗的本性來,就不癢了,敢不敢?”
在寶如面前假裝着僞善,一點點騙取她的信任,騙她的心漸漸傾向他。季明德恨不能一把撕擼下這廝一身的皮,叫寶如看看,他有多麼的黑心黑肺。
尹玉釗背上的細肉上,那一層層的結痂被突然橫生的腫塊頂破,鮮血遍佈,癢及骨髓,痛穿五肺,他瘋了一般爬起來,兩手在背上狂抓,抓出一道道血痕來。
他身下那慄特婦人在他身上摸了一把,隨即手指紅腫高氣,癢痛不止,伸着手便來撕季明德的臉:“那裡來的惡人,你這般打我的孩子作甚?”
季明德使個眼色,稻生一把扯起胖廚娘就走。
恰就在這時候,樓梯上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這是寶如,她分明說過今天不來胡市,明天在家裡接待尹玉釗的,可她竟來了。
要叫她看見自己這般欺負尹玉釗,可就完蛋了。
季明德踢開椅子,轉身想跑,便見身後的尹玉釗獰笑着跳下牀。他越過季明德,手中那把長劍出鞘,飛出。
廚娘嘴裡還在吼罵:“殺千刀的,我的孩子有什麼錯,有什麼錯你們要這般待他?你這黑心的小子,快替他解了癢,否則我今日打爛你的腦袋。”
她脫了硬底木屐,照着稻生的腦袋便砸:“沒娘教的小子,黑心肝的小子,還有你,穿蟒袍的,你給我過來,有種你就殺了老孃,欺負孩子,算什麼本事?”
年近二十七的尹玉釗,在她眼中也不過個孩子。爲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胖廚娘非但不肯出門,還撓花了稻生的臉,一隻木屐砸了他滿頭的包,罵個喋喋不休。
寶如和苦豆兒兩個連說帶笑,已經到門上了。
季明德以爲他是要殺稻生,伸手要去抓那柄長劍,但長劍飛過稻生,從廚娘的脖子上扎入,將正在破口大罵的廚娘剁在門板上。
血隨即便涌,廚娘口舌大張,哽咽了幾下,囁嚅着:“我的兒,快跑……”
尹玉釗不疼了,也不癢了,多少年來,他替自己找到的,氣味,乳味,都像同羅綺的那個女人,他的惡趣,也是他的解藥,就那麼叫他親手殺死了。
可孩子總要斷奶,他總要脫離那種低級惡趣。
眼睜睜看着寶如推門而入。
尹玉釗緩緩轉身,將自己血淋淋的,新傷累着舊瘡的背展給季明德,兩條筋蟒纏結,疤痕滿布的胳膊大肆張開,肌腱鼓挺,顫躍着。
稻生還想掩門,已經來不及了。
寶如推門而入,血肉模糊的尹玉釗,被釘在門上的廚娘,那把長劍還在嗡嗡作響。
而季明德和稻生,這兩個慣常欺負人的土匪,就杵在屋子裡,茫然的看着那被釘死在牆上的老廚娘。
寶如將苦豆和推了出去,自己也退了出來。
不過一眼,尹玉釗血肉模糊的背,寶如整個人都在發抖,下意識嘔了兩嘔。若她來的再晚一點,她一母的哥哥,會不會變成胡安那樣,叫季明德剝光皮肉,倒吊在這屋子裡,等着人補他一刀,讓他快點斷氣?
季明德是爲了尹玉釗捅出卓瑪來,纔來欺負他的吧。
明明他都殺了同羅綺了,還不肯放過尹玉釗,他黑心黑肺,不知反省,大約連惡鬼輪迴報應都不怕,纔會這般肆無忌憚的,想要蹂躪誰就蹂躪誰,想要踐踏誰就踐踏誰吧。
季明德出來了,手中提着把劍,在她身邊略停了停。
那股子揮散不去的血腥氣,涌到兩鬢,突突作響,寶如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扶上苦豆兒的肩,顫手指着樓梯道:“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寶如……”
樓道里三三兩兩的人,或駐步,或悄覷,皆在偷看寶如。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很難看,只怕就像個瘋婆子一樣,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寶如指着門道:“誰沒點見不得人的東西,你季明德敢說自己一生之中累落光明,一丁點的苟且之私都沒有?拿別人的弱點取樂,踐踏他,凌辱他,尹玉釗便惹了你,那廚娘有什麼錯,你要殺她……”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季明德躊躇片刻,上前來扯寶如的手腕:“回家再說。”
“別碰我!”寶如尖聲道:“滾!”
她轉身推開房門,已經穿好衣服的尹玉釗,血跡透出牙白色的袍面,殘不忍睹。懷裡抱着那肥肥胖胖的老廚娘,手捂在她咽喉上的瘡口上,還妄圖能把血止住,面如灰土,兩腿長蹬,就那麼悽然的坐着。
四夷館這種地方,平日裡吃醉了酒打打殺殺的事情太多,死個人跟割了朵白菜沒什麼兩樣,死了也就死了。
胖廚娘死後屍體太沉,足足三個人,纔將她的屍體挪出去。
鼓聲最多停了一刻鐘,坐在高處的樂手只待老廚娘的屍體擡出去,便搖頭晃腦又唱了起來。整個四夷館,又恢復了平日的喧囂之中。
尹玉釗背上痛癢難解,寶如當機立斷,命苦豆兒到胡市後的荒野上摘了許多野苦蕖來,她兩隻白嫩嫩的細手,也不怕苦蕖刺多,親手團着,將野苦蕖揉成糰子,再擠出汁來,塗在尹玉釗背上。
苦蕖可消炎利腫,恰能解這豁麻的毒。癢變成了痛,但總算不那麼痛苦了。
尹玉釗趴在牀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往外冒着,看寶如在榻側忙碌,雖痛癢難當,內心無比得意。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依,他費盡心機,用心良苦,連卓瑪都未能離間,今天季明德那隻老狐狸竟自己撞進了陷阱中。
苦渠汁子擦過了背,寶如便替尹玉釗蓋上一方薄薄的毯子,握過他的手:“若你想睡,我便在此守着你,等你醒了我再走,好不好?”
尹玉釗握過寶如的手,一點一點,拉她往裡欠着,最終,霸佔了她整個手臂當作枕頭。她懷孕之後身上那股子木榍和着黑糖的香氣愈發濃烈,這和同羅綺身上那股子奶香味全然不同。
當然,寶如小的時候,尹玉釗是由心的討厭她,恨她的。因此,在明知她回秦州是趟死途時,他也無動於衷。
依偎在李少源懷中,兩隻一樣白的小白兔,郎情妾意,哭哭啼啼,尹玉釗就在半途冷冷旁觀,險些笑斷肝腸。
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她的呢。是在秦州那一回,她頭巾包着臉,站在蒼山枯嶺之間,看着他們一座座起墳包,嗚咽了兩聲,大概覺得自己哭的有些可笑,又止了。
傻乎乎的看着他們起墳包,固青磚,在這兒跪下磕幾個頭,又到那兒跪下磕幾個頭。他心頭冷笑不止,她自幼受盡寵愛,居然也有孤苦無依,望着全家人的墳頭茫然到哭不出來的那一天。
他急着回長安覆命,時時回頭,她便站在那片青磚砌成的墳地裡,天地之間,除了老樹昏鴉,就只有她,孤零零的站着。
離他越來越遠。
母親沒能守得住,就那麼死了。妹妹輾轉漓落,被賣給一個狗皮膏藥販子,尹玉釗頭一回覺得自己連條狗都不如。
在關山中牽着馬夜行,和着風雨,他哭的不能自抑。
世道踐踏他,尹繼業拿他當狗,他踐踏自己的妹妹,自己在這天地間唯一的親人,並因此爲樂,他比尹繼業還不如,他比一條狗還不如。
再回長安,在賣調和的攤子前,他馬蹄奔騰而過,她被迫往攤位上撲着。仍是被欺負,看她倉惶失措就會心生歡喜的快感,她漸漸取代了同羅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尹玉釗覺得自己的人生不是隻有黑暗,他還可以有光明,事實上只要有她就夠了,她將是他所有的光明。
便爲此,他當然要不計後果離間寶如和季明德,潤物細無聲的離間,直至有一天,寶如願意手刃季明德,並從此和他在一起。
寶如忽而輕輕嘆了一氣:“我想和你說會兒話來着,可這實在不是個能叫人說話的地方。我要給樓下那些酒客們吵暈了,要不,你明日來我家,咱們再閒聊,我先回家了。”
尹玉釗立刻叫道:“蟲哥!”
他的小廝蟲哥推門而入:“爺,何事?”
尹玉釗將自己的禁軍令牌丟給他:“傳本侍衛長的令,驅趕四夷館所有人客,封樓,不準任何人出入。”他轉頭,又笑的極溫柔:“我不要去你家,我要你在這兒說給我聽。”
寶如無奈瞪了他一眼,在尹玉釗眼中,這一眼,恰似母親瞪着調皮不聽話的孩子,佯怒伴着由心的疼愛。
“我聽說卓瑪是你帶進宮的,是不是?”寶如忽而變臉,指着他的鼻子逼問。
尹玉釗垂着眸子:“是。”
那就難怪季明德要揍他了。
寶如又道:“季明德狼心狗肺,廚娘是他殺的,對不對?”
季明德的劍一直在自己手中,稻生從不持劍,那把劍是尹玉釗的。人人覺得寶如傻,但尹玉釗知道她一點都不傻,她並不信任他,仍在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