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如和少廷在尹府外整整等了一個時辰阻滯的馬車與行人才能通行。
榮親王府爲迎寶如和季明德入府特地開了右側正門下門板馬車一直通到前院。
李代瑁當然不會出來顧氏出遊寶如入府之後熟門熟路,先到盛禧堂去拜老太妃,中午與老太妃一同用了頓飯這才進自己的院子,海棠館。
寶如唯有苦豆兒這一個丫頭,雖手腳勤快卻是個悶人正在正房裡替她疊衣整飾。
這院子原本是給顧氏備的,其中傢俱陳設自然無所不精。
一張雕龍鳳呈香的紫檀木大牀香氣油潤光澤淡淡通體足有七尺餘寬原也是李代瑁打給顧氏的,可惜倆人起了齟齬顧氏不肯睡它,如今倒是歸寶如了。
寶如一處處看罷見正房外左右兩株海棠樹如今恰是開花時節,花繁枝茂,恰案前一隻空瓶,遂準備剪一株進來澎着。
她正要出門,尹玉卿帶着一羣丫頭們進來了。
尹繼業正在家殺兒子,尹玉卿大約還未聽聞消息,笑的風清和暢,指着身後七八個丫頭道:“娘讓我給你挑的丫頭,看上那一個,告訴我,我給你留下。”
寶如掃了一眼,不禁一笑。
尹玉卿帶來的,全是李少源房裡當初伺候過的幾個大丫頭。青蘅和嫣染還是寶如打小兒極好的玩伴,另有個秋瞳,性子雖倔,有些傲氣,但於一院之中,是個能一把抓的好手。
他的丫頭,相貌自然沒得說。青蘅俏麗,嫣染嬌媚,秋瞳一雙杏眼兒含情,更是個小美人兒。
這大約全是被尹玉卿嫌棄,恨不能推出去的。個個兒眼巴巴的看着。寶如笑道:“那就全留下來吧,這院子大,要費些人手呢。”
尹玉卿坐到了椅子上,指着幾個大丫頭道:“還不謝恩?”
轉而又對寶如說道:“自打我入府,少源便喊讓我把這幾個丫頭髮賣。可我一點善心,想着她們也都是家生奴婢,賣也不能賣,恰她們都求着要往你這一處來,索性我就送來了。”
寶如笑着,也不說話,給個眼色,三個丫頭齊齊兒溜了。
她恰是個叫人雞蛋裡想挑骨頭,都挑不出來的軟性子。但尹玉卿在寶如面前吃虧太多,深知她不好惹,況且如今她纔是世子妃,自然從容許多,伸了只丹蔻紅紅的手出來,笑吟吟問道:“好看否?”
寶如連連點頭:“果真好看!”
尹玉卿收回了手,笑的格外滿足:“少源往秦州出差時替我買的。千里路上,也不是什麼精貴東西,我說何必呢,偏偏他說,他愛我如命,這是他一份心意,打小兒待我有些兇,如今要慢慢補償呢。”
她就這麼個性子,要人縱着,捧着,誇着,纔會高興。寶如連連點頭:“他果真是由心愛你,纔會如此。”
尹玉卿也是一笑,心說:你明白李少源如今愛我如命就好。
倆人之間恰似武林高手過招,這一回和,尹玉卿自然是完勝。
小貓西拉跳上寶如的膝頭,輕輕喵了一聲。
純白色的波斯貓,眼兒寶石一般,唯額前一捋黃毛,威風的老虎一樣。纔不過巴掌大小,正是貓兒最可愛的時候。對着寶如咩嗚一聲,雪團似的。
尹玉卿忍不住摸了一把,它立刻呲牙咧嘴,伸爪便撓。
“我打小兒就不愛養這些東西,又髒又臭還掉毛,太后娘娘送了三四隻,都叫我轉送別人了,也就你,總把這噁心東西當個寶貝。”尹玉卿立刻縮手,還是那等撥尖不認輸的性子,起身道:“罷了,少源眼看回來,走時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哪都不能去,務必在屋裡等他的,我得回去了,你且慢慢歇着。”
寶如一直送她到照壁外,這才進來看幾個自來熟識的丫頭。
外院書房。
檐廊下兩排護衛,進出清一色的黑色短打小廝們,初夏的下午,院中唯有風吹動樹葉的嘩啦之聲。
李代瑁一身本黑道袍,綿密一層青須約有三寸長,遮住下半邊臉,正坐在桌案後習字。
片刻,季明德進來了。
他還是那身青直裰,挺落落的身影。
李代瑁問道:“早晨爲何不跟寶如一起入府,你去了何處?”
這本是父子之間一句尋常不過的問話,季明德聽罷竟是一笑,袖手垂立的溫面書生,言語溫和:“您不是派了人跟蹤麼,問他們不就完了?”
是跟蹤了,可派去跟着他的人,全叫他的手下打折腿,爬回王府了。
李代瑁筆剁在宣紙上,甩出一串墨花來,給近前的小廝揮了揮手,一溜煙兒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廊下護衛全部撤出院子,房門仍舊洞開,院門卻叫人合上。整座院子裡,只剩李代瑁和季明德倆父子。
李代瑁在闊朗明鏡的大理石磚面上踱着步子,忽而回頭,膝踢袍簾,露出下面褚色的綢褲來,雙膝同屈,就跪倒在季明德面前。
季明德上輩子壓根兒不知道有李代瑁這個父親,這輩子幾次相見,皆是你死我活,彼此爭着一口氣,想把對方壓下去。也全然不瞭解李代瑁的性格,不期鐵腕掌權十年,冷麪如霜的榮親王竟會如此突然的跪倒在自己面前。
饒他心黑如蛇蠍,卻也嚇了一跳,低聲道:“王爺這又是何必?”
李代瑁五指虛按於地,仰面,望着兒子,背挺樑直,一字一頓:“這是本王欠明義的,明義的棺槨回長安,本王還得跪在他的墳頭,親自認錯。
明德。整整八個月了,赤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把土旦交出來,還給土蕃人,否則若是土蕃南下,秦州也要遭殃。若土蕃人越過關山,踏入長安,覆巢之下無完卵,不可能所有人死,唯有你能全身而退。”
季明德低眉望着李代瑁,看了許久,道:“我要秦州都護府的兵權,還要你增兵二十萬,土蕃不能祈和,只能打,我要去逼退赤炎,收回如今被他拉所佔的懷良、宕昌等地。”
李代瑁立刻站了起來:“逆子,你是想讓老子放虎歸山,任你在秦州稱王稱霸,做一方諸侯,是不是?”
季明德笑了笑,道:“大敵當前,難道您還不肯放權,就只爲怕我會起兵?”
李代瑁道:“老子便是親披戰甲,也不會再放虎歸山,你好好考你的會試,待進士及第,學着少源一步步往上做官就好。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手中還有寶如的血諭,你非是想和土蕃開戰,而是想擁兵自立,謀朝篡位。”
如針尖對麥芒的父子,相視片刻,季明德笑了笑,覺得這人脊樑雖彎了,苦頭還未吃夠,不再給他點苦頭,他依舊不會臣服於自己,遂轉身離去。
這天季明德並不回家吃晚飯,王府除了老太妃有小廚房,連王妃都是吃大竈的,所以飯是大廚房送來的。
寶如叫三個大丫頭圍着,看寶一樣。
嫣染嘴巴最碎,不停的問些秦州風物,吃的喝的,以及婦人們的穿着。
間或,也小聲打聽幾句季明德其人,與他的長相,脾氣,愛吃什麼,愛穿什麼。
寶如於自小兒伴到大的姐姐們面前,自然無所不言,唯獨關於季明德,她發現自己也是一問三不知。不知道他愛吃什麼,不知道他愛穿什麼樣的衣服,也不瞭解他的脾性。
眼看夜深。秋瞳瞧着寶如雖還在笑,眼皮子卻已經耷拉了,掐了嫣染一把道:“讓寶如姑娘早些兒睡吧,只怕二爺不刻即回的,來了瞅見咱們幾個在這兒沒規矩,算什麼事兒?”
嫣染於是替寶如放了牀帳,又替她掖好被角,指着門外道:“今夜奴婢當值,就睡在二門上,姑娘但要起夜,叫奴婢一聲就好。”
寶如笑着應了。待幾個丫頭全出門,這才擎過燭臺,細細打量這張牀。
紫檀木的雕花大牀,散發着沉厚綿潤的清香。這是當年李代瑁自己畫的圖案,照着他的心願給顧氏打的,牀壁厚足足有一尺。
按理來說,牀頭是一個居家主婦最私秘的地方,理當要設些上鎖的抽屜,用以存放私秘物件兒。這牀壁極厚,卻又沒有抽屜,寶如生了好奇心,想知道足足兩尺的寬,裡面究竟是用來幹什麼的。
她一雙手在板壁上摸着,摸到側面時輕輕一按,板壁竟微微翹起,再往外一拉,卻原來是座六扇面的牀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