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卿一肚子的邪火顧氏卻笑的極爲柔和:“院子就是給人住的。季明德山匪出身點名要咱們家最好的院子住盛禧堂由老太妃住着肯定不能給他們。就這處吧但願能附和他們的心思叫季明德不要再鬧騰好好在咱們府住着。”
兩進帶照壁的大院子,繞過照壁是倒座房,進裡院纔是兩廂一正的四合院,後面還有一處閒來納涼休憩的小花園。
花園中葡萄藤上綠嘟嘟的小葡萄掛了一嘟嚕一嘟嚕。這葡萄樹,還是十年前李代瑁親手所植了。
顧氏對着尹玉卿依舊語重心腸:“季明德爲了能讓寶如入咱們府生生將另一房妻室發賣,由此可見寶如的心機之深遠非你我二人能比。
咱們萬事只求和待明日見了面你千萬不能耍小姐脾氣要服軟,叫她一聲二嫂明白否?”
貌冠長安的公公穿着件白衽黑麪的道服,髮簪竹冠尾紋淡淡就在葡萄架下站着。進門將近一年,尹玉卿還是頭一回見公公笑,倒嚇了一跳。
她當然也明白婆婆這話明面上是在訓自己,實際上卻是說給公公聽的,嫣然一笑,答了句媳婦明白,便退了。
李代瑁上前兩步,柔聲道:“明德兩口子的事情,委屈你了。”
顧氏白了丈夫一眼,眼神柔柔,含着點子勾人意味:“既是你生的,便是我的孩子,我又怎會待他不好呢?”
李代瑁沒有傻到以爲夫人會回心轉意。相伴在花徑間走着,負手仰面,向來古板的盛年男子,一笑兩頰盛開,倒是有種陳釀彌醇的風雅,出口仍是低聲:“這兩日我有閒暇,也不帶孩子們,咱們獨自去趟洛陽,我陪你賞回芍藥,如何?”
顧氏恰就止步在怒放的芍藥花從間,輕撫着盛放的花瓣,柔聲道:“真是不巧,少廷的婚的事眼看要訂,阮府請我去洛陽別院做客,你去,怕是不合適呢。”
李代瑁大失所望,但因爲顧氏對季明德兩口子的的容納,打算再退一步,折了枝芍藥遞給顧氏,低眉對上她的眼睛,兩目深情,一點點湊過去,脣停在顧氏耳側:“那我今夜去你那院,咱們至少十年,沒在一塊住了吧?”
十年了,這是他頭一回低聲下氣的要求,要去她院裡住一宿。他身上依舊是經年那股茶香加着墨香,叫顧氏想起當年情透意濃時,他一夜夜的癡纏,兩個兒子之間只差十個月,他們也曾情投意契,一夜到天亮過的。
李代瑁呼息漸熾,暗示亦再明顯不過。
顧氏心中冷笑,如今,她已經不稀罕他了。迎上丈夫的眼晴,她依舊笑的嫺雅:“真是不巧,我身上有月信,王爺還是回宮住吧。”
李代瑁愣在當場,隨即變臉:“街頭巷尾那些閒言蜚語不過瞎扯,身爲親王妃,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不該傳謠亦不該信謠,你這般說話,叫少源兄弟如何看待本王?”
顧氏掐着花的手也在抖,聲音尖厲了起來:“皆是你的孩子,無論那一個,我都會認。宮裡那個,只要敢叫一聲娘,我自然也會認他,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李代瑁自認一生之中,除了跟朱氏有過一夜,並因此而有了兩個孩子之外,在男女之事上,比長安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檢點。
王妃顧氏,溫柔婉麗,賢良無雙。滿長安城無人不誇的賢婦,卻一門心思認定他和太后私通,並因此而拒他於牀榻之外,整整十年。
一回又一回,倆人終是鬧了個沒趣,不歡而散。
寶如全然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要離開曲池坊。
小母驢和大黃馬當然皆要帶走,野狐和苦豆兒兩個,當然也要陪着寶如一起去榮親王府。
曲池坊這點小院子,雖小而五臟俱全。如今還有黑糖的生意,算是個小作坊。
張氏正在幫寶如收拾衣服,見她亦是愁眉不展,勸道:“我會好好替你打理院子的,待稻生回來,你仍將他放在曲池坊,替咱們打理着黑糖生意,否則我一個人,真有些忙不過來呢。”
寶如點頭,應了聲好。張氏又道:“榮親王府是咱們長安一頂一的權貴之家,你原來跟他家世子爺訂過親,待進了府,切不可行差踏錯一步,否則,多少勢利眼兒,可全等着看你的笑話呢。”
這下寶如不高興了:“嫂子,李少源已經娶了妻,夫妻恩愛着呢,您看您這話說的。”
張氏噗嗤一笑:“也是,相府的孫姑娘,這些事情不勞嫂子多嘴的。”
倆人正說着,李遠芳進來了。她還抱着媛姐兒,迎門便說:“寶如嫂子,我爹叫你過去一趟,說要與你聊會兒天呢。”
寶如接過黑啾啾的媛姐兒抱着,要往隔壁去,暗猜李純孝只怕也是要訓自己幾句,叫她到榮親王府後,不要行差踏錯,給秦州人丟臉。
自舉子們鬧了一會事之後,李代瑁便撤了秦王李代聖的總裁卷,廣請天下博儒們,爲今科會試做考官與裁卷。
李純孝這塊茅坑裡的硬石頭,恰就被李代瑁請去做五月恩科會試的總裁卷。此職雖不過虛職,但滿長安的舉子,皆算他的門生,於一個讀書人來說,這也算是一生之中能得到的最高成就了。
李純孝本就愛擺架子,如今越發前簇後擁,滿滿一院子的舉子,全是來拜他做師門的學生。
他仍是往常那寬衽斕衫,見寶如進來,刻意指一個舉子給寶如捧了個椅子過來,請寶如坐。
寶如目測了一下,這椅子止比李代瑁所坐那把太師椅矮着三寸,院中的學子們,在他面前連坐椅子的資格都沒有呢。可見她如今在他心裡,地位已非一般女子能比了。
李純孝道:“《三命通匯》裡說,飛龍離天,隨雲入淵。潛龍在淵,隨雲上天。想當年明德在成紀放羊的時候,大約也沒有想象過,他會是皇家血脈。
但命數做不得假,潛龍在淵,騰必九天。明德從此前途不可限量,倒是你,我聽說前些日子,你私闖孔廟,帶着舉子們差點就把孔聖人給擡到貢院去了,可有此事?”
沙棗樹下,一院的舉子,看似埋頭在讀書,個個兒耳朵伸了老長,皆在聽呢。
寶如放媛姐兒在地上,坐正了回道:“有!”
李純孝氣的直吸氣,總算因爲尊重寶如,還不曾當面斥她,語調裡已帶着氣了:“我也知道,此事皆由明德而起。但是寶如,丈夫要去殺人,妻子若抱腿相阻不得,那怕以身阻刃,也不能遞刀給他。
你倒好,他因故不能去殺人,你自己提着刀去了,如此,怎能稱作一房賢婦行徑?”
一院舉子,眼神皆在廊下,說是讀書,不過是貓兒唸經,假充善人。耳朵乍了老長,全在聽寶如說話。
寶如道:“若非媳婦提着刀去替明德殺人。這院中所有的舉子,今科都沒有機會上金殿,您也做不得總裁卷。伯父,媳婦並非有意不做賢婦,縱容明德,媳婦只是覺得以您的爲人,才堪配做今科總裁卷,所以,就提着刀去了。”
院中蒲團上的舉子們皆知道今科作廢的真實原因,對於寶如,自然也莫不懷着由心的敬仰。畢竟那一夜季明德被看管起來之後,無人領頭,是她帶着十三州的舉子首領進的孔廟。
李小虎率先起身,抱拳道:“先生,明德家嫂子或者在您心中非賢婦,但學生覺得她堪配勇婦二字,至少在我們秦州舉子的心裡,她是賢婦。”
他話音一落,三三兩兩的舉子皆站了起來,雖無聲,卻一致朝着寶如抱拳。
李純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重重咳了一聲,總算服了軟:“伯父並非對你有所不滿,只因你是咱們秦州第一個能嫁入親王府的婦人,伯父才叫你來,想多說幾句罷了。”
窮而彌堅的老賊骨,李純孝這種人,心中自有一套綱領,能叫他服軟已是不易。
寶如不指望這輩子能叫這硬石頭改觀,遂順着他的意思,笑道:“恕媳婦愚昧。伯父可能告訴我,何爲賢婦行徑,媳婦照做就是。”
李純孝忽而抱拳,起身遙拜北方,朗聲道:“雖國有太后,但以老夫之見,滿大魏國中的賢婦,要數榮親王妃。
你眼看要入榮親王府,有那等賢良的婆婆,她如何做,你便如何學,她如何教,你便如何做。她便是大魏第一賢婦,便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他鄭重其事對着虛空行大禮,寶如也只得起身,對着北方遙遙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