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豆兒自西屋溜了出來遞給野狐一封信低聲道:“大約三更的時候有人來過咱們這院子直奔西屋將信放在了大嫂的妝奩裡你讓你大哥瞧瞧這可是他要的那封?”
季明德殺了苦豆兒的爹,還打過這丫頭,倆人之間恩怨來往至少有十年還頗深,不好問她。
野狐替他問道:“那人生的什麼樣子?”
苦豆兒道:“我是在廚房窗子裡瞧的,全然不曾瞧得真切。”
季明德接過信一瞧倒是笑了。不出所料尹玉釗的筆跡,他招過野狐轉身進了正房在窗前默站了許久道:“坎兒那廝是不是很久沒來過了?去把他給我叫到義德堂小心不要叫人跟着。”
半個時辰後,坎兒便到義德堂了。
他是這幾個小子裡最聰明也生的最俊的一個,自打季明德到長安之後便在齊國府二門上做聽差。見大哥傳喚高興的眉眼俱開,一溜煙兒就來了。
季明德還是頭一回瞭解尹玉釗此人,聽坎兒說了個大概,忽而問道:“若我想殺他,容易否?”
坎兒愣了半晌,搖頭道:“怕比殺齊國公還難。”
季明德愣了:“爲何?”
坎兒笑道:“小弟是在二門上當差,內院進不去,但聽他的小廝蟲哥說,尹玉釗向來不怎麼睡覺,便在府中,夜裡一盞燈挑到天亮,至於白日裡,禁軍侍衛重重,只怕難下手。”
二樓達摩祖師像下,唯有一把交椅,是季明德平日見這些手下,問話的地方。
同是匪首,方昇平蔫蔫嗒嗒,平日裡睡眼惺鬆,歪在虎皮榻上哈欠連天,只有提刀殺人的時候纔有精神。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季明德與他不同。坐在那張交椅上,含胸,體前傾,脖子略伸着,盯牢了跪在面前的人,像伺機蹲狩獵物的狼一般。
“打有我以來,還未聽說過有人夜裡不睡覺的。想個辦法,這兩天他必須得死。”
坎兒歪着腦袋想了想,忽而腦袋一機靈,道:“他也不是不睡覺。只是他平日裡睡覺,皆在胡市上的四夷館,那地方鬧鬧哄哄,酒臊氣沖天。據說他在那兒有個相好,是個三十多歲的慄特廚娘,他每每困極,便去找那老廚娘睡一覺。”
季明德兩頰酒窩深深,笑不可竭:“皇帝的禁軍侍衛長,年不過二十五,一表人材,竟喜歡睡個慄特老廚娘?有趣。
你可能打問到具體的日子?”
坎兒笑道:“不必打聽,闔府人都知道的。跟着咱們胡市逢大集的點數,每大集一次,他便去一次。”
大集三天一次,明日恰就是胡市趕大集。
季明德臉色一變:“那就在四夷館,打聽好他睡覺那屋子,明日晌午,咱們動手!”
回到曲池坊,昨夜熬了一夜,寶如還在熟睡之中。季明德小心翼翼,將那封信重又放回了妝奩之中。
掂過青磚在手中,清水一盞,他一筆筆書着。水入磚即隱,小貓西拉搖着尾巴走了過來,不識時務的小貓,不知道這男主子待自己的耐心,全在牀上那位醒着的時候,小貓爪剛搭上摞在案頭的宣紙,想使點兒壞,季明德筆尾一挑,便將它挑飛到了地上。
西拉喵嗚一聲,還想爬上來,擡頭,便見男主子厲眼盯着自己。
他無聲指了指簾子深垂的牀,嘴動而不出聲:“再敢叫,吵醒她,老子扒了你的皮。”
小西拉懶洋洋的,擺着尾巴進隔間了。
五月新換的紗帳,寶如側蜷着,睡的正香沉。季明德緩緩坐到地臺上,頭靠牀框,閉上了眼睛。
尹玉釗送給寶如的那份信中說,當初從嶺南陪同同羅綺去涼州的兩個婆子,在同羅綺死後,叫尹繼業賣到了敦煌,在敦煌做苦力。他帶回來的一個姓馮,是同羅綺最信任的那個,同羅綺一路上見過誰,遇到過什麼事情,那婆子一清二楚。
便給她砒霜的那個人,之間曾發生過什麼事情,說過什麼話,她亦全然清楚。
所以尹玉釗要寶如和他一起,到胡市上見那婆子,並問個明白,看當初給同羅綺砒霜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照這封信來斷,尹玉釗並不知道他就是給砒霜的那個人,但只要寶如一見那婆子,再一形容相貌來歷,寶如必然立刻就會知道。
至於他倆之間是真有血緣,還是尹玉釗有意爲之,季明德倒不擔心這個問題。於他來說,寶如是他的妻子,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便果真是,殺光知情人,就不是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季明德想試試,能否永絕尹玉釗這個後患。
連着兩天,寶如皆是一覺睡到正午,早起時苦豆兒做好了早飯,替她洗好了衣服,直接捧進來放在牀頭。
這小丫頭,不比野狐和稻生兩個是男子有顧忌,能幫寶如洗衣服,也能貼身伺候,也是秦州女子,飯食亦做的可口。
寶如吃罷早飯,眼看外面春光明媚,眼看立夏的時間,該換紗衣了。
胡市上的晉江茶社,是方衡老孃李氏一族開的,內裡裝飾豪華,隔間雅緻,茶好,烹茶的技師們手藝更好,所以來此吃茶的達官貴人很多。
寶如昨日於妝奩中又發現一封信,當然,仍是尹玉釗寫來的。約她在胡市上的晉江茶樓見面,說要給她見個趙相府中曾經的舊相識。
她雖嘴裡說着不好奇,卻也頗有些心動,遂一人不帶,清清減減的白裳紅裙,獨自穿過曲池坊,到了敦化坊,入胡市。
此時胡市上的攤子才擺起來,空氣中飄着滿滿的肉桂、胡椒香氣,烤肉攤子上褐發深眼的慄特小子不必音樂,也能跳起帶着節點的舞步來。
晉江茶樓的隔壁,是四夷館,以名可知,四海而來的夷族大使們,皆居於此。
其中中侍女並舞伎們,皆是體態高大,肥胖的慄特婦女,褐發深眼,天生體帶一股濃羶,又擅釀酒,所以四夷館中的酒,在長安城頗有美譽。
那地方男人去得,女人去不得。因慄特女子穿的妖豔,長安婦人們便是打那兒經過時,都要格外的避眼,生怕她們胸前那明晃晃的兩大坨,要污了自己的眼睛。
寶如恰走到四夷館樓下,便聽樓上忽而淒厲厲一聲尖叫,滿街的行人齊齊止步,仰頭,便見四夷館二樓雕花木窗忽而碎裂,從上面摔下個人來。
一樓地面上停着輛胡式馬車,車頂是明晃晃的長矛做裝飾,若掉下來的人砸在長矛上,非戳穿了背不可。
豈知那人於半空中忽而一個躍挺,踏着矛鋒一個後空翻,卻是穩穩停到了地上。
是尹玉釗,他白底牡丹封的圓領袍子上,胸前的牡丹被鮮血染紅,冠落,披散的發在後飛揚。是個倉惶逃竄的樣子,樓上緊接着烏鴉似的躍出七八個人來,砍刀兩尺長,緊隨其後,窮追不捨,另有鐵矢自四面八方向他射過去。
尹玉釗像只脫了弦的利箭一般往前狂奔,踢翻不知多少攤子。
整個胡市立刻如炸開了鍋一般,人驚馬走,踏翻了調和攤子,砸爛了盛魚的盆子,污水橫流,人擠着人,人撞着人,孩子在哭,婦人在尖叫,寶如叫一衆人連推帶搡,也往反方向跑着。
她於跌跌撞撞中艱難回頭,便見尹玉釗身後尾隨着幾個蒙面窮徒,緊追不捨,追着他越過樓閣,躍牆翻檐,跑遠了。
有一瞬間,寶如蒙面窮徒之中,那個身量極高,極瘦,額前流海飄揚着的男子,像極了野狐,不過轉眼她便叫後面的人給搡倒在一處調和攤子前,艱難爬到攤子底下,纔不至叫人踩踏。
若果真是野狐,那殺尹玉釗的人,會不會是季明德派的。若是季明德,爲的是什麼?
滅口?
爲何滅口,因爲同羅綺是季明德殺的?
寶如搖了搖頭,心說今天定不宜出門,否則我怎的胡思亂想了呢?
受了好大一驚,踩髒了裙子,一無所獲,寶如又回家了。
下午回到家,從未登過門的老太妃叫幾個當家婆子扶着,坐着馬車,浩浩蕩蕩而來。
一進門,老太妃便先讚一聲:“真真是間整齊的好院子,便是這丫頭小廝們……”
野狐迎門而出,直愣愣衝到老太妃面前,彎腰一福再擡頭,高的快要竄樑了,歪瓜裂棗的長相,咧嘴一笑,倒嚇了老太妃一跳。實在沒得誇,老太妃笑道:“瞧他生的多結實。”
迎着老太妃在裡屋坐了。寶如也知她是來勸季明德回榮親王府的。捧了茶上來,扶老太妃坐在臨窗的炕上,先捧茶,再跪,週週正正給她磕頭,行見面禮。
老太妃將寶如拉了起來,柔聲問道:“明德呢?”
寶如道:“在隔壁李純孝家讀書,備五月的春闈了。”
老太妃點了點頭,又道:“如今滿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明德是咱們榮親王府的孩子,你們仍舊住在外頭,終是不妥。我聽說胡蘭茵已回了秦州老家,既如此,你們倆收拾收拾,搬入王府吧。”
寶如覺得以季明德的爲人,應當不會想回榮親王府。她不好拂老太妃親自而來的好意,遂一笑道:“晚上我勸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