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賞雪

是夜, 華燈初上。

洛河畔,雪絮縈繞,朔風北來, 颳起大片皓雪, 纖指觸及之處, 皆是寒意凜人, 冷徹入骨。一軒樓宇臨河而建, 夜幕下闌珊寥寥,顯盡孤寂,三層軒宇唯有一點菸火帶霧迷離。

時已入冬, 加之夜寒,前來忘川樓遊湖賞景之人自然是少之又少, 夜闌更深, 樓內小廝也漸因困怠慢, 北音進門時,未曾惹得幾人注意, 遣了車伕在樓外相候後,便獨自上了樓。

黃木梯上落下來的步子,格外沉重,待行至門前,北音站定幾分, 垂眸凝思片刻, 才擡手叩響屋門。

一聲起, 心頭一落, 二聲未滿, 門就已翩然而開。

緊接,長臂伸來, 一把將她攬進屋裡,擁在懷中。

沈祁皓順手闔了門,低頭偎在北音頸間上:“等了你好久,怎現在纔來?”

北音怔了怔,作勢推開他,卻又被擁得更緊,遂只好笑道:“誰知道你會來得這般早,我還以爲你會忙至深夜,不想一個人在此處等,所以特地來晚了些。”

卻不得言,是因仿製兵符耗時太久,才猛地拖到現在。

沈祁皓道:“是有事,不過都推了。”說罷,擡起頭,牽着北音往矮榻上走去,一邊解下她的輕裘,似笑非笑的道,“不喜歡等我?”

“等人又非甚麼好事,誰會喜歡。”北音轉了個身,以便輕裘離身,畢了,往榻上坐下,“莫非你喜歡等我?”

矮榻靠牆,左側正是一排窗扉,雖是緊閉,卻也還漏了幾絲寒風進來,隱隱,可瞥見夜色中翩飛的碎雪。

沈祁皓將她攬在懷裡:“不喜歡。”

北音心中一震,沈祁皓緊抿雙脣,似有似無般嘆息一聲,方道:“其實你等我之時,我又何嘗不在等你。當年離開帝都,隨父親征戰北嶺,我日日夜夜都在等着兵勝,等着大捷,等着戰敗夏國後凱旋歸京……”說及此處,他忽頓了一頓,聲音染了分愴然,“誰知還是晚了。”

北音眼睫微顫,會意過來,想着沈祁皓所言必是她出嫁一事,心裡便也跟着百感交集,悵然若失。

“你那日是真想帶我走,還只是胡鬧?”靜了片刻,她如此發問,心下的確是疑惑的。若放在少年時,搶親一事,必是沈祁皓的作風,但三年之後,他儼然成熟的那分樣子,實難想出會真的落實這般大膽之事。

沈祁皓定了定神,凝思一想,方道:“半分真想,半分胡鬧。”

北音道:“何意?”

沈祁皓凝了她一眼,道:“我自知你不會跟我走,所以就隨着性子去鬧,至於爲何要鬧,那不就是我的真心了麼?”

聽聞此言,北音心中動容,卻不怎的喜形於色,只垂了眼眸道:“若是當初我答應了呢?”

沈祁皓想了想,道:“那我就說我開玩笑的。”

北音心下一沉,斜睨過去:“沈祁皓!”

“嗯?”沈祁皓看過來,棕眸不動,一瞬不瞬,“反正你沒跟我走。”

“我……”北音無言,紅脣一扯,轉了眸子道,“過去的事休要提了,且說當下的罷。再過幾日就是你同郡主的婚禮了,我不願你同她洞房,此事如何應付,你自己看着辦。”

沈祁皓靠過去,棕眸微垂,短思片刻後,出聲道:“北音,若我失身於你,你會嫌棄我麼?”

北音一怔:“我當然……”本是想說“不會”,轉瞬又覺得如此一來,他定不知收斂,遂道,“隨意。”

沈祁皓眯了眸子:“當真?”

北音道:“男人本生就是好色之徒,我又怎管得住你。”

沈祁皓斂神,想了一想,道:“說得有理。”

北音怒視過去。

沈祁皓笑道:“北音,你還是老毛病,嘴硬得很,總不肯說實話,若我真是個拈花惹草之人,沾染了其他女子,你這輩子怕是都不會再見我了。”說着,站起身來,走到窗扉前去,輕啓了半闕窗扉,“故而我沈祁皓守身至今,實乃不易。至於新婚一事,你放心,冷月她……不會違我心意。”

語畢,將遠眺的目光收斂,轉身,方見北音已來到自己身前,容顏上微醺幾許:“她定是很喜歡你罷。”

沈祁皓怔了怔,轉眸看窗外之景:“北音,梨花林裡下雪了,很好看……”

未說完,卻被北音打斷:“爲何不回答?”

沈祁皓垂了眼眸:“是。”末了,那聲音驀地沉下幾分,“北音,此話說了,你別不高興。我同冷月相識三年,在北嶺的那段日子着實不易,是她陪着我借酒消愁,即便知道我心中有你,卻也相守如故。我是拿她當兄弟看的,奈何她並非如此待我,若是可以,我情願不被她喜歡,感情這回事太傷人心,一不小心就會愛錯,一旦錯,便是抱憾終身……”

他這話說得雲裡霧裡,似在同情冷月,又似在惋惜自己,北音一時間答不出話,呆呆的站在原地,凝着窗縫外飄來的一片雪花出神,默了片刻,方低低問道:“那時,你是不是在想,你愛錯了人?”

沈祁皓如實道:“是。”

北音心下苦不堪言,杏眸中薄霧縈繞,沈祁皓道:“那時總是徘徊與對錯之間,痛時,覺得我愛錯了,痛過了,又覺得沒錯……總之,矛盾得很。”他擡手撫上北音的臉,凝眸看着,“後來我想,這世上或許沒有命中註定的感情,沒有哪個人,是上天爲你量身定做,一切情緣,皆靠自己爭取,所以到最後,我也未曾放棄。”他靠過來,吻住了北音的紅脣,輕微一點,“所以,對與錯皆不重要罷,是你便足矣。”

北音眸光微顫,擡手抱住了沈祁皓,撲進他懷中,以掩去心尖的刺痛,瞳裡的惶恐:“那你可曾想過,與郡主在一起,或許是更好的人生歸宿,既然沒有人是爲自己量身而做,那郡主又爲何不伴你終生的最佳人選……”

沈祁皓心中一震,抱着北音的手緊了幾分:“爲何這樣問?”

北音閉上眼睛,笑道:“問問罷了,不說也無妨。”

沈祁皓道:“我說過了,因爲有你,所以心中再無她的位置。”說及此處,又笑了起來,似開玩笑的道,“不過,若是你真傷透了我,讓我徹底絕望,我恐怕就真的只得跟冷月在一起了。”

北音心中鎮痛,身子僵了一僵,隨即放鬆下來,吶吶道:“我怎知道,如何是將你傷了個透?”說罷,擡起粉拳,往他胸膛捶了幾下,“這樣可是傷透了?”

沈祁皓一把捉住她的小拳,復而蓋在胸膛上,讓她感受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聲,笑道:“我也不知,自小被你折騰慣了,有時竟也忘了何爲心痛,不過……”低下頭,湊近她耳垂,捻弄了番,“如何化解這心痛,我倒是知的。”

北音心下一顫,正想出聲,人卻被沈祁皓抱了起來:“夜太長,先陪我睡會兒,待梨花林下沒人吵鬧了,我再帶你賞雪去。”

言罷,已是屋門闔上之聲。

夜闌更深,星稀月明,又在屋中睡了半夜,北音起身時,沈祁皓還沉浸在睡夢之中,如峰劍眉輕擰,似沉在夢中也不得安寧。她垂眸看着,心尖上竟劃過似刺痛,伸手碰上那緊蹙的眉心,試探着將它撫平。

然而,卻是徒勞。

她心下驀地一沉,卻見沈祁皓捲曲的睫毛輕動了動,她急忙縮回手去,沈祁皓悶哼一聲,翻了個身,又沉睡過去。

北音吁了口氣,見他這般模樣,白日裡怕是忙懷了罷。只是……在忙些什麼,她卻不得而知,或是國事,或是軍事,或是……婚事罷。

北音垂了眸子,凝着地面上透進來的半闕清輝發怔,隔着糊紙,那月華朦朧得很,雲裡霧裡,幾番皆看不真切。她下了牀,回頭看了沈祁皓一眼,見他仍睡得正酣,便神不知,鬼不覺的換了兵符。

二人來至梨花林下時,已是更漏將盡,夜霧朦朧,梨花林裡空蕩無人,天青地白間,唯有大片碎雪翩然四落,熏熏陶醉,宛若仙境。

沈祁皓一面摟緊北音,不讓其染了半點風寒,一面擡手拂開殘掛於前的枯枝,避免被冰封住的尖銳傷她半分。

一路走來,二人屏息凝神,皆只凝眸細看,未曾言語,皓雪飄落之下,但只聞窸窣腳步之聲,踩於薄冰殘雪面上,一路踏來,一路碎開,不多時,身後卻又是一片無暇之景。

亦是雪,覆了碎裂之痕跡。

“天快亮了罷。”待走了半響,北音方出聲打破沉寂,沈祁皓的步子倏地站定,停於洛河邊上,未有言語。朔風臨來,蕩起如墨的衣袍,他擡眸,望向夜幕盡頭,道:“還早着呢。”

說罷,又將北音往懷中攬進幾分:“我以前一直不懂,如此寒冷之景,有何看頭,今日隨你看了一番,方解了其中星點深意。”

北音擡手,環上他的手臂:“說來聽聽。”

沈祁皓道:“你不覺得,你正像是這漫天飄零的雪麼?”

北音一怔,沈祁皓笑道:“又冷又硬,看似百堅不摧,實則不堪一擊,踩在腳下會碎了,抱在懷中會化了,只要有心,或軟或硬,都降得住你。”

北音抱緊他,擡眸看去,微醺面頰上染了層薄紅,好似嬌怒,又似嗔怪:“看不出來,當年不解風情的沈公子,如今也開始有了詩意,當真是難得。”

沈祁皓看向她,笑道:“不喚我武夫了?”

北音怔了怔,急道:“那是北語說的,我可從沒說過。”

沈祁皓挑眉:“那現如今該是什麼?”北音清眸微轉,靜了片刻,方小聲道:“將軍……”沈祁皓甚是得意,看向洛河面:“什麼?聽不見。”

北音睨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將軍。”

沈祁皓眉峰微蹙:“什麼?”

北音踮起腳尖,湊近他耳朵大聲道:“將軍!沈大將軍!”

沈祁皓咧開脣笑,一把將北音橫腰抱起,在皓雪翩飛下轉了一圈,略過那青絲縈繞之處,望進她清波流轉的眸子裡:“錯了,現如今,還只是沈少將軍……”

北音凝眸含笑,擡手環上他的雙肩:“好好,沈少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