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往事

北音曾一度認爲,自己會碌碌無爲終其一生,本來,她也未對那些浮華日子抱有期冀,有時懶着懶着,就懶成了一種特有的姿態,獨坐鞦韆,靜沐微陽,風起風落之間,硬是能盪出一抹慵懶如貓的嫵媚。

只是她未曾想到,這分不經雕琢的風韻,恰是男人爲之癡念的緣故。

這日,許墨宸靜立在碎雪閣前,隔着婆娑樹影,望着鞦韆上假寐的女子,眉峰微蹙,心中卻有一絲暖流淌開。

他是個素來喜靜之人,故而喜好站在遠處眺望風景,並不打擾,只是駐足遠處靜靜望着。可待府中多了北音這片特殊之竟後,他這審美方式忽有了些變化,腳下步子也不知何時移開的,待發覺時,人已經走到了鞦韆上,好在步子很輕,鞦韆上之人並未察覺。

清風捲來,三枚翠葉沾衣,許墨宸站在鞦韆後,伸手輕輕推了下她的後背,一時間,將要沉寂的鞦韆蕩了起來。

北音並未知情,只仍舊闔眸,懶洋洋道:“碧珠,再蕩高些。”

這周圍,哪有碧珠影子,早不知被許墨宸派遣到了何處去。

許墨宸卻也未吱聲,伸手繼續來推,加重了一些力道,但終究未有搖得太高,三下兩下後,北音似乎不大滿意,輕責道:“說了當高一些,怎麼就這點力氣,跟沒吃飽飯似的。”

許墨宸道:“蕩太高,會觸及傷口的。”

北音聞聲,假寐的雙眸登時睜開,暗自做了個窘狀,轉眸往四下看去,但見院中空空,便明白過來伸手之人正是宣王墨宸,連忙下了鞦韆,回身施了一禮:“王爺,怎麼是你……”

許墨宸見她一副吃驚的模樣,不由笑了一笑:“書房中的公文都看完了,乏得很,故而想到此處逛逛。”看了一眼樹下依舊晃盪的鞦韆,問道,“愛妃很喜歡這個?”

北音點頭:“小時候喜歡上的,這種東西,玩起來不費力氣。”

許墨宸怔了一怔,隨後笑出聲來:“看來,愛妃是個懶人。”

北音低了低頭,面頰上暈開一層紅暈,或許是濃陽盛開之緣故,她心下有些納悶,不明爲何站在許墨宸身前,自己總會失了儀態,不是面上薄紅,就是心中慌促,實在是不自在的很,不過轉念一想,倒也談不上抗拒。

許墨宸走到她身前,道:“上次刺客之事,本王已讓林立查清,人是衝着本王來的,因想利用你做人質威脅,故而才大膽出手,至於人……已經讓本王處置了。”

北音會意過來,點頭道:“有勞王爺了。”

許墨宸笑了一笑:“上次本王禁止你出府,你似乎頗有微詞,現在刺客之事已落定,你若是閒悶,本王願陪你出去走走。”

北音未曾料到許墨宸會將此事掛在心中,有些吃驚,想了一想,才道:“妾身本就喜靜,不愛外出,煩悶時,只在府中走走便好。”

許墨宸點頭,道:“那今日便在府中走走罷。”

北音微笑道:“好。”

二人並肩走出碎雪閣,錯落有致的小徑上堆滿暮光,一路上,來往下人皆頷首退開,垂下的眸中暗藏笑意,料得二位主子終歸相好。

此刻正值暮色西沉時分,青山遠黛斜暉萬里,碧湖面上瀲灩波光,夕陽之景當前,許墨宸不禁牽起了北音的手,道:“我們去湖邊坐坐。”

北音頷首答允,心緒卻全落在了被牽住的手上。

許墨宸掌心中有些剝繭,是練過武的緣故,不過,卻沒有沈祁皓手中的那麼厚,北音還記得,三年前,沈祁皓的掌中就已長遍了摩挲的後肩,他時常攤開來向自己炫耀,說那人他日後飛黃騰達的資本。

只是,她當時未有在意罷了。

行至碧湖畔,二人並肩坐在長椅上,許墨宸望着眼前一派明媚之景,心情不由好了幾分:“其實這些日子,本王心中一直有鬱結,不知該如何待你。”

此話一出,北音自是怔了怔,卻未有作聲,許墨宸繼續道:“此番你受傷,是本王的責任,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本王會補償你的。”

北音娥眉一蹙,心下頗爲不悅:“妾身並未需要什麼補償。”

許墨宸看向她,隨後一笑:“日後莫要後悔。”

北音道:“自然不會後悔。”語氣中,驀地染了分賭氣之色。

許墨宸自知她心下爲何不悅,去也不道明,只緩緩道:“本王所說的補償,並非你所想的那個意思。”

北音看着湖面,並未言語,許墨宸自覺好笑,薄脣一挑,道:“本王之意是,你我二人既成了夫妻,日後就該坦誠相待,本王不希望我們之間存有顧慮隱瞞,我……會用心待你。”

話至最後,他去掉了尊貴的自稱,只怡然道了一聲“我”,字裡行間,皆透着一分溫柔及真誠。

北音擡頭看他,輕咬着脣,卻不知說何爲好,許墨宸淺淺一笑:“北音,我們說說過去的故事罷。”

北音疑惑道:“過去的故事?”

許墨宸點頭:“嗯,就像朋友一般,說說我們過去的故事,比如,你第一次遇到我,是怎樣的心情,在你心中,我是個怎樣的人……曾經錯過了,現在我想再一次認識你。”

清雅之聲落下,北音驀地憶起三年前那樁被人遺忘的往事,她看着許墨宸,將面前這張白皙俊雅的面容同當年闖進自己閨房中,輕捻辰砂爲自己點妝的少年聯繫起,眉宇間浸了絲愁緒。

她想問他,是否還記得那一幕,但話到嘴邊,卻又被生硬嚥了回去。

她想起上次在竹亭中,他道了一句: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花燈節上……

脣角笑意不禁苦澀幾分,北音看向湖面,道:“第一次遇到王爺,是在花燈節上,你將我當成了北語,戴着一直肥豬面具,不停的逗我發笑。”

許墨宸聽後,輕笑起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笑。”末了,面上笑意又黯然幾分,“好像,也是最後一次。”

北音微怔,淡笑如風,拂過面頰:“我這不是笑了麼?”

許墨宸道:“不是這種笑。”眼神柔和,“是有笑聲的那種。”

北音道:“家父常言,女子笑不露齒,我這般笑已是夠肆意了。”

許墨宸笑道:“你和北語,果真不同。”墨眸中染了分霧澤,說不清是喜是悲,“以前北語時常對我縱聲歡笑,你大概不知,當時我雖貴爲皇子,卻不曾有過什麼朋友,也無人會對我露出真心的笑容,除了北語。”

北音怔了怔,未料到許墨宸會主動提起他的禁忌,一時間不由凝起神來。

許墨宸道:“同北語在一起的那三年,我時常看見她笑。她笑起來時,就像朵向陽而生的花,十足明媚,習慣之後,我便以爲女子之笑皆是如此。”說罷,轉眸看向北音,“可你不同,你見我到會笑,卻是清清淡淡的,眨眼間就消失不見,而且,你總是低着頭,模樣十分疏冷,讓人不敢親近,我還以爲,你不喜歡我,就跟……”他苦笑一聲,“就跟皇兄皇姐們一樣。”

北音自知許墨宸曾是宮中最受寵的皇子,可惠妃仙逝後,他獨自一人在宮中無所依靠,便被送給皇后撫養,雖是和太子同住,但卻是過着寄人籬下的生活,表面風光,實則落魄。

想起前些日子進宮,皇后對他的態度,北音心下不由寒了幾分,安慰道:“沒想到王爺會這麼認爲,我自幼在深閨長大,並不懂得宮裡的利害關係,起初對你冷淡只是性格所致,習慣了待人如此,未曾想到王爺會有所誤會。”

許墨宸笑了一笑:“倒也談不上誤會,只是心中有些失落罷了。”他看向餘暉盡染的湖面,神色淡淡,“你不知,自母妃不在後,我在宮中時常被人嘲笑欺負。小時候,我喜歡同宮中奴才們一起玩蹴鞠,到了後來,我被皇兄皇姐當成蹴鞠耍。冬日時,各個宮都會派發棉襖棉被,而我,卻是蓋着母妃生前留下的被褥睡了整整五年。”

“起初,我會去找父皇,讓他替我評理,可是到後來,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再見到他。我跑去御書房門外哭,跪在那裡哭了一天一夜,誰勸也勸不走,待跪到第二日時,宮中下了雪,落在我身上,白花花的一片,我冷得渾身僵硬,眼淚流盡,不知身在何方,快要暈倒之時,父皇終於出來了,他推開了御書房的宮門,走上前來,狠狠打了我一個耳光,警告我不許再來這裡丟人獻醜。”他緩緩一笑,聲音低低道,“他罵我無用。”

“我曾以爲,這一生都會這麼忍氣吞聲的度過,不會再有人對我笑,對我好,直到三年前,我遇到了北語……”那聲音愈來愈低,他卻是淡笑着,白皙俊容上依舊是一抹清雅之韻,好似幽篁青竹,怡情獨立,“其實,第一次遇到你,我心中有絲似曾相識之感,卻又道不出這種感覺是來自北語,還是其他……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我想了很多,之所以會對你有熟悉之感,大概是源於你我二人性情頗爲相似之緣故罷。”

北音擡眸,許墨宸道:“其實,我也是個冷淡之人。”

清風嫋嫋而至,夾雜着一縷清雅花香,紅鯉魚遊曳在碧色粼光之下,金色薄光籠罩在彼此肩頭。

北音靜靜的看着許墨宸,看着他那絲清雅的笑,看着他眸中幽深的悲傷,心中一悸,帶絲心疼。

許墨宸凝向她,俯身下來,蜻蜓點水之吻躑躅在她耳畔,聲音驀然變低,恍若低進了夢裡,“北音,你說,我們會不會因爲彼此而變成炙熱的人……”

北音身子輕輕一沉,她捏緊了衣角,儘量平靜:“會的。”

許墨宸微微一笑,清涼的吻落下去,輕沾面頰,淺嘗輒止:“我,會好好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