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賞花

醞釀數日,帝都終於下起了雨,濛濛天上浮雲暗變,灑落的雨卻是細碎如沙,籠罩在御花園中,落紅片片,霧色朦朧。

因這天氣之緣故,此刻來往於園中之人甚是寥寥,除去幾個路過的宮女太監外,基本上未有閒人。許墨宸追上北語,展臂將她拉進一塊假山之後,低頭喘息半響,才沉聲斥道:“北語,不可再鬧了,知道麼?”

北語滿眼是淚,卻是咬緊薄脣,不肯出聲,許墨宸見之心疼至極,大掌猶豫在她肩上,極力控制着不去抱她:“不要哭。”

北語抽泣一聲:“宸哥哥,你當我想哭麼……”

許墨宸閉上眼睛,靠在假山上:“都說了,不得再喚我宸哥哥。”

北語心下既是委屈,又是哀痛,低頭嗚咽半響,才低聲道:“反正此處無人……我輕輕喚一次,有何不可?”說罷,擡眸看着他略染雨澤的俊容,“宸哥哥,宸哥哥……”

那聲音越來越大,許墨宸忙睜開眼來,上前捂住她的嘴,眼中滿是複雜的情緒:“北語……別再如此任性。”

北語擡手拿開許墨宸的手,含淚道:“這些日子,你……還好麼?”

許墨宸悵然道:“我很好。”

北語心中一震,緊接笑了一笑:“也是,姐姐是個好女子,她同我說過,定會讓宸哥哥你好好的。”

許墨宸道:“三個也是個好人,他……也會待你好的。”

北語道:“是待我很好,可是,千般好萬般好,皆不及宸哥哥待我好……這,該怎麼辦?”

許墨宸握拳不言,劍眉緊擰,北語上前一步,悽悽切切地道:“宸哥哥,你說過,你的心永遠不負我,我待宸哥哥之心,亦是如此……那爲何方纔我提起去王府看姐姐,你要這般拒絕我,難道成婚之後,你我二人就連面也見不得了麼?”

煙籠寒水,絲絲沁涼,許墨宸垂下眼眸,淡漠的道:“不錯,是再也見不得了。”

北語心中一痛,含淚道:“爲什麼!”

許墨宸道:“沒有爲什麼,若硬要說,那就是因爲你是太子妃,我是宣王爺。我是答應過你,此心定不相負,但卻也只能將你留在心中而已,若再有其他,對你我二人,皆沒有好處。”

北語咬緊薄脣,若有領會,許墨宸冷清清的道:“一句虛無的承諾……便是我唯一的給你的了。”

噙在眼眶的淚終究滾落下來,北語心知這承諾實在對不起她的姐姐北音,但愛的霸道和自私卻不容許她拒絕,縱然不得同許墨宸相思相守,她也要這份沒有實用的承諾,那顆心,是她的,決不能容許任何女人享有,哪怕,那是她的親姐姐。

吸了吸鼻子,北語擡起頭來,向許墨宸豎起一根指頭,滿眼期待:“那……最後一次抱抱我,行麼?”

許墨宸略有躑躅,北語見此,垂下眼眸,賭氣道:“不願就算了,反正姐姐同我一模一樣,總有一日,你會愛上她的。”

許墨宸擰眉道:“不會的,你們不一樣。”說罷,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攬進懷中,動作嫺熟輕柔,“記得,日後不得在這般胡鬧了。”

北語擡手,環上許墨宸雙肩,重重點頭:“我知道了……”

“不知……宣王和太子妃在此作何?”

正當此刻,假山後方忽響起一冷冽之聲,許墨宸匆匆鬆開北語,沉下臉色,側目看去,但見一黑衣男子負手而立於石道上,腰佩長劍,墨發高束,一雙棕眸微眯,纖薄之脣在碎雨下輕輕一挑:“見過宣王、太子妃娘娘。”

如此說着,人卻穩如山阿,一動不動,聲音非但不卑不亢,反倒暗藏了分挑釁之意。

許墨宸沉聲道:“你是何人?”

北語後退一步,不禁握緊了手,失聲喊道:“沈祁皓……”

許墨宸一怔,緊接會意過來,淡淡道:“原來是沈羚將軍愛子,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威風凜人,一表人才。”

沈祁皓看向許墨宸:“宣王果真是貴人多忘事,三年之前,你我二人就已見過數面,不過當時末將地位卑賤,未能入得了你的眼,不記得,也是常理之事。”

許墨宸不緊蹙眉,擡眸將沈祁皓仔細打量一番,似在腦海中搜尋與之有關的記憶。

不得不言,沈祁皓實乃英俊瀟灑之人,容貌俊美,身姿頎長,清俊中卻不失男兒氣魄,尤其是那雙深棕色眼眸,看人時,透着絲絲凜然之氣,讓人不敢覷之。

被人如此觀摩,沈祁皓不禁眉峰一蹙,縱然面前之人乃皇室王侯,他也未曾斂住心中的那分薄怒。

待見這番臉色,許墨宸才倏地明白過來,眼前此人,正是三年前相伴在北音左右的那個黑麪少年。他依稀記得,在花燈夜下,是這個少年將北音一把拽走,在某次雨夜,他將北音走到相府門前時,也是這個少年掉頭跑開,讓北音負雨追去……

沈祁皓。

原來,就是他。

沈祁皓細眼看着許墨宸臉上的表情變化,笑道:“看來,宣王是想起來了,當真難得。”一字一句,皆將心中不滿傾瀉過去,沒辦法,他忘不了,正是眼前之人,奪走了他的北音。

說罷,再看向北語:“方纔太子殿下去了太和殿,卻未曾看見太子妃娘娘,故而纔派末將出來,尋娘娘回去。”

北語、許墨宸皆是面色一變,沈祁皓走上前來,在北語身前站定:“娘娘,請罷。”

北語微抿薄脣,擡眸看了眼許墨宸,卻見他只是望着別處,眉頭緊擰,心下不由一陣失落,帶着三分惶恐。方纔她同許墨宸相擁一幕,可是真真切切的落進了沈祁皓眼中,他身爲太子之人,怕是會將此事告訴太子……思及此處,北語不禁發寒,腳下步子跟着遲疑起來。

正當行走時,卻聽身後人道:“慢。”

北語的腳步一頓,帶分欣喜往回看去。

許墨宸看向沈祁皓,神情複雜:“方纔那一幕,還望沈將軍能忘掉。”

沈祁皓眉峰一挑,故作疑惑:“不知宣王所言是哪一幕?”

許墨宸的語氣不禁加重一分:“將軍自然知道。”

沈祁皓“噢”了一聲,擡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是宣王同太子妃抱在一起的那一幕?”

許墨宸面色凝重,聲音卻依舊淡定從容:“方纔本王誤將皇嫂認成北音,故而有所唐突,並非有意冒犯,還望沈將軍莫要以訛傳訛。”

“北音”二字落地,沈祁皓身子微微一震,搭在劍鞘上的力道不禁加重一分:“原來如此。”他笑了一笑,“想不到,宣王也有將妻子認錯的時候。”

許墨宸怔了一怔,瞬時無言。

他同北語相戀三年,在北昭國人盡皆知,豈會有將北語認成北音的道理?

沈祁皓雖出征三年,但對相府兩千金的熟悉程度卻是無人能及,只要一眼,就能須臾間分辨出她們誰是誰人,這一點,北語曾對他說過。

思及此處,許墨宸面色一沉,他忽而想起了北音嫁來宣王府後的那抹從容淡然,舉止間,皆未看出任何失落之色,反倒對此境況甚爲滿意,徹頭徹尾,都不曾期待過自己的寵幸降臨。

結合三年前的那個雨夜來看,她與沈祁皓,怕是還有他不知道的故事罷……

“不及沈將軍。”半響,許墨宸睨了沈祁皓一眼,“能一眼分辨出太子妃、宣王妃誰是誰人。”

沈祁皓笑而未答,將目光落在北語身上:“末將要送娘娘回去了,宣王自便。”

許墨宸轉過身去:“本王先行告辭。”說罷,拂袖而去。

待目送那抹勝雪之影消失後,沈祁皓才收斂了脣角之笑,他看向面前驚恐未定的北語,眸底閃爍的悵然之色如江面漣漪,轉瞬而逝。

三年未見,她同北音之間的差別是愈發明顯,先前在容貌之上還有九分相似,但如今的她極盡雕琢,眉眼之間借挑不出瑕疵,本是極美,但於他沈祁皓眼中,卻是比將放不放的北音遜色許多。

沉默片刻,沈祁皓轉過身去,出聲道:“走罷。”語氣中褪了方纔的尊敬之意,只是朋友間久違重逢的口吻。

北語跟上他的步伐,薄脣蠕動一會兒,才問道:“你何時回來的?”

沈祁皓看着四周盛開的花叢,漫不經心道:“五月初五。”

清風捲來,雜着絲絲雨屑,北語理了理鬢角微亂的碎髮,道:“趕上了,不是麼?”她擡眸看他,“爲何不帶姐姐走?”

暮春之下,煙雨稀薄,籠罩在百花爭豔的御花園中,好似帷幔漂浮。北語的話中帶着不解,甚至夾雜着責怪,沈祁皓垂下的一隻手拂過一縷花香,指尖在細雨中微微收緊,卻是一無所獲,霧澤縈繞中,唯有細如流嵐般的雨自指縫間流失。

他垂下眼眸,聲音分辨不出情感:“你很期待我帶她走?”

北語怔了一怔,進而道:“你喜歡姐姐,不是麼?”

沈祁皓笑道:“許墨宸也喜歡你,不是麼?”

北語聞言一驚,答不出話。

如此行了片刻,繞過蜿蜒交錯的石路重重,二人來至金燦燦的太和殿前,北語擡眸,正見殿門前靜立的玄袍男子,心下不由慌了一慌,上前行禮道:“殿下。”

太子擡手,示意她起身,隨後看向沈祁皓。

沈祁皓衝他灑然一笑,彼此相視的眼神未有身份尊卑之差,反倒闊別重逢的兄弟:“太子妃給你帶回來了,準備如何賞我?”

太子眯了沈祁皓一眼,紅脣一挑,順手攬過北語不盈一握的蠻腰:“三日後,豔春樓,本殿下爲你這位大將軍設宴,京城美人任你挑。”

沈祁皓不禁失笑:“那就有勞殿下了。”

太子哈哈一笑,摟着北語轉身離去,沈祁皓靜立在殿門之前,看着那對漸行漸遠的身影,勾起的脣角終於鬆弛下來。

“京城美人任我挑……”

他喃喃念着,兀自失笑。

今日進宮,是隨父親沈羚一同覲見,彙報北嶺軍情。待御書房議事畢後,他忽然想起今日正是北音同許墨宸回宮請安的日子,一時間,心裡七上八下,在宮中胡亂走着,竟就走到了太和殿前。

太子便是那時出現的,一雙鳳眸輕閃,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聽宮女說,太子妃同宣王妃一起去了御花園賞花,沈將軍若是無事,便代本太子去將太子妃尋回來罷。”

“宣王妃”三個字,狠狠砸在心裡。

沈祁皓擡起頭來,看過去,古銅俊容更暗一寸:“太子當末將很閒麼?”

太子道:“這可是份好差事,將軍該感激本太子纔是。”說罷,走上前來,擡手搭上他的肩,低聲道,“宣王也在。”

沈祁皓緊繃的身子一震,棕眸之中的氣息登時一冷,卻只在轉瞬之間。

他擡手推開太子,轉身向御花園走去:“太子妃稍後便回來。”

太子看着那背影,眸底滿是興致:“看來,沈大人還未將你的心說透。”

沈祁皓一怔,步子頓下,沉默半響,方纔淡漠道:“我已經放下了。”

已經放下了。

這個句子和那個身影,每日每夜都要在心中反覆出現。夢裡,她的千姿百態依稀如故,梨花林下,石院鞦韆,洛河橋外,都沾着那明媚的笑容,一幕幕安靜無聲。而夢醒後,他卻只能睜着眼眸,望着窗外發白的天空,回想着父親在耳邊的句句警訊,回想着那個少女次次決絕轉身的情形,握緊雙拳,麻木般告訴自己。

我已經放下了。

……

春雨霏霏,細碎如沙,好似北嶺戰場上金砂齊揚,籠罩在一片肅靜的皇宮內。

沈祁皓擡眸,望着那片朦朧的煙雨,轉身,對宮門外垂首候着的公公道:“勞煩公公,送我出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