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陌跪在冰寒的雪面之上,瘋了一般手指痛苦地摳着地板,指縫裡全是血。
而被護在他下方的女孩,不動,也不再會笑了。
或許摩陌是剛剛回來的,身邊的車代表着他可能剛剛從哪座鎮子趕回,所以才成了漏網之魚,不過這不重要,看他這對風雪毫不作防護的姿態,估計也活不了多久。
蘇明安看了一會,就要轉身離開。
按理來說,青晴死了,支線任務失敗不會影響完美通關進度。這個任務看起來無關緊要,既然這裡已經不安全,他就沒必要在此久留。
今天已經是第九天夜晚,看着時辰也快過夜,第十天非常關鍵,他必須尋一個安全的地方。
但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他聽到後面傳來動靜頗大的腳步聲,是雪地的摩擦聲,而後,他聽見男人沙啞的吼聲:
“——都是你,都是因爲你!”
他未轉身,便伸出手,輕鬆架住了摩陌敲過來的木棍。
“——如果不是因爲你,我們鎮子根本不會——”
蘇明安轉過頭,微微用力,便奪過了他的木棍拋在地上。
……摩陌說的沒錯,許安娜確實是爲了尋他而來,如果他不在這裡,這座小鎮確實不會出事。
“是,是因爲我,但是……”蘇明安想說些什麼,但說了一半就停了。
他不想再和一個沒有價值的npc交流些什麼,摩陌又不是他的攻略對象。
“果然,果然——”
摩陌眼睛通紅地瞪着他,五官因爲悲痛而扭曲,淚水縱橫了這個男人飽經風霜的臉,將臉上的雪都混成一團。
像有無盡悲痛的情緒在體內肆虐,面對着蘇明安平淡至極的眼神,他哽咽了一瞬,從脣縫溢出悲鳴。
“……果然,你們貴族,都是一樣的,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懂……生命在你們眼裡就是羽毛一樣的東西,你們根本不明白我們爲了活着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說着,情緒越來越激動,憤怒驟然決堤。
他忽地一動,發出野獸般的嚎哭,整個人突然以一種極其瘋狂的姿態撲上來,雙手伸出,似乎想要猛地掐住蘇明安的喉嚨。
“晴晴,晴晴她死了啊——”他的吼聲撕心裂肺,像是從胸腔裡噴出火來般:“晴晴死了!你還記得她嗎,她明明是個多麼好的孩子——”
蘇明安看着他伸過來的,指縫還帶着血的手,手中長劍微微擡起。
“嘭——!”
他閉上眼,眼皮外層猛地被濺上一點點溫熱,血腥味一瞬爆出,他感覺自己的整張臉都被灑上了一層鮮血。
他睜開眼。
面前瘋狂的男人,已經不見了原形,雪地上有着一層微厚的血泥,濺落的血點如煙花般綻開,灑在自己身上。
他手中的劍還未舉起。他也還未曾動手。
……便有人搶先一步出手,以一種這麼幹脆殘忍的手段殺了摩陌。
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拿出布,將滿是血跡的臉擦乾淨,轉過身,看向剛剛傳來能量波動的後方。
漫天風雪之中,一道白影靜靜立在雪毯之上,像與周邊融爲一體。
那雙銀亮的眼睛,靜靜地望着這邊,帶着一種恍若鎖住時間的厚重。
“預言者死了?”聖啓問着,語聲平靜。
“死了。”
“你殺的?”
“嗯。”
蘇明安將染血的布丟在地面上,而後重新舉起了劍。
“你還是不肯回去嗎?”聖啓問。
死了一個許安娜,在他眼中像是無關緊要,他直接跳過了這個話題,依舊問着這個重複的問題。
“誰會願意回去送死呢。”蘇明安的語氣理所應當:“你也看到了,實驗的進度發展得很快,我現在可以保證讓它成功。讓我活着,遠比讓我去死好。”
……他很少以絕對的劇情走向,去思考未來的行動。
習慣於遊戲攻略的他,會善於考慮遊戲本身的進程,以設計者的角度去考慮。
比如,他走上了這條遠離正軍廣場的完美通關線路,到現在都還沒有提示失敗,那就意味着他仍有別的路可以走。如果沒有被許安娜殺死,算一個遊戲關鍵點的過去的話,那麼從聖啓這考慮,應該也有活路可走。
如果能夠說服對方,或許就算這條路線的一個成功。
……說到底,面前必然有一線生機,不可能讓他去和戰力天花板對剛,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
而後,他便看見面前這位一直面不改色的大陸統治者,閉上了眼,語氣竟變得輕柔起來:
“如果可以。”聖啓輕緩地說着,語聲近乎於呢喃:“……我也希望你可以活着。”
“那就放我離開。”蘇明安說:“我的法陣在明天之內就可以完成,雖然只是初版,但已經可以潛移默化地改變許多人的天賦,再繼續研究下去……改變那些被污染的魔獸,淨化掉它們血脈裡的惡意,也會非常簡單——你只要給我時間,我會改變整個大陸。”
“聖啓。”他念着對方的名字,語氣極度真誠:“……相信我。我對你的大陸沒有想法,也沒有威脅,你只要給我一間實驗室,讓我活着……我可以給你帶來一切。”
他知道對方是個大陸野心家,神權統治者,早在大殿裡第一次見面時,聖啓就告訴他,要建造一個以人爲神的國度,要用神權統治愚民。
欽望留下來的個人自述,也在告訴他,對方是一個想要搶奪實驗結果來維繫統治的傢伙,以至於在實驗剛剛要完成的時候,對方就急着要把他這個聲明甚高的大陸聖師送上祭臺。
他漸漸摸清楚了對方的心思,而他自己一直以來的表現,都是往着一個醉心研究的學者方向去的。
他沒有表現出全然的實力,沒有表現出對權利的渴望,甚至連投懷送抱的許安娜都不屑一顧,在從革命軍離開後,他也沒有一絲要返回的意思,反而整個下午都在廢寢忘食地研究自己的法陣,完全符合一個沒有野心,只想活着的學者形象。
除了他曾經向聖啓發起過的挑戰……一切,都應該很合對方的意纔對。
他看着對方依然閉着眼,似乎沒聽見他的話。
風雪甚大,漸漸有些模糊他的視野。
他呼出一口氣,已經快要感覺不到風雪的冷意。
……因爲他的身體,溫度近乎於與外界一致。甚至,比風雪還冷。
滿眼的白在他面前肆虐着,他看見聖啓緩緩睜開了眼,眼神如刀鋒般雪亮決絕。
“但是預言者死了。”聖啓說。
語意不明。
蘇明安沒有聽明白。
“許安娜很重要?”他問了一句。
他沒有得到迴應。
風雪夾雜在他的眼前,像是遠行者隔岸對望,他看着那道白影,一點一點消散在了一片雪色之中。
“許安娜是籌碼,是天平上的一端,她的重量消失了,那麼便缺了一塊。”聖啓的聲音飄在不遠處:“欽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是天平上最重的籌碼。”
蘇明安和他謎語人對話。
“是。”聖啓迴應着。
蘇明安笑了出來——他好像大概明白,聖啓剛纔那番話的意思了。
像是一道驚雷突然將他劈醒了般,如果撥開迷霧,其實一切的答案都清晰可見。
風雪捲動於一片烏黑之中,尖銳的風聲嘶吼般刮過。
蘇明安望着遠方黯淡的天光,冰涼的雪點在他的睫上落駐,他眨巴了下眼睛,眼前是一片雪融的水光。
“你現在已經明白了。那麼我,再最後問你一次。”
聖啓突然響在身邊的語聲,前所未有地輕柔,一字一句,都透着股惑人的意味:“……如果說,一切已經註定無法改變。現在,你還願意回去嗎?”
“滾。”
蘇明安很簡單地回覆着。
……
蘇明安閉上眼,而後又睜開眼。
面前形態恐怖的藥糊,散發着奇異的氣味,小女孩伸着手,帶着笑。
窗外,炊煙裊裊飄起,傳來陣陣孩童的打鬧聲,推車壓雪,木柴晃動。
天光斜落,如同輕紗散落,當墨一般壓抑的黑夜退去後,迎接的便是一片白潤潤的光景。
萬物復甦,欣欣向榮。
風雪不再。
蘇明安下意識攥緊了手,但很快又鬆開,他的目光有些渙散,似乎還沉浸在夜晚那幾乎吞沒天地的風雪中。
“——大姐姐,你醒啦。”
女孩的聲音響起,玻璃質般清脆明亮。
蘇明安身子微微顫了顫,他沉默地接過藥糊,喝了下去,而後發現那個恐怖的中毒debuff居然沒觸發。
B級的幸運,倒也沒有那麼拉胯。
在一碗味道難以言喻的熱糊糊進了肚後,他的狀態也被迅速調整過來。
接下來的一切進程,都按照上一週目一般進行着,在摩陌和青晴出門,合上門時,他沒有再去割血研究法陣,而是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他已經明白了,自己被分配到的這個身份,絕對是地獄難度級別的。
沒有一點預兆,沒有一點提示,就會突然死得莫名其妙,如果不能抓緊每一點頭緒,完美通關根本就不可能。
他甚至懷疑,其他平行世界的玩家,哪怕是榜前玩家,難度應該也沒有他這麼大的。
他已經到了一種幾乎無路可走的離譜地步了。
而那個存活機率,就更爲離譜,無論前面做了多少努力,一點點累積了多少進度,只要不達到百分之一百,就隨時可能一落到底,分分鐘搞成0%給他看。
“【我是天平上最重的籌碼】。”
蘇明安坐在牀上,望着手中的匕首,望着匕首面上反着光的,他的眼神。
眼裡血絲很明顯,頭也像針扎的一般疼,反覆在阻止他細化的思考。
“【許安娜也是籌碼】。”蘇明安低聲呢喃着:“【她消失了,天平上就少了一塊。】”
——他已經漸漸明白了。
聖啓或許沒有那麼短視,只是爲了大陸一時的統治要殺死他。
聖啓似乎在用他們這些人的生命作爲【籌碼】,在第十天,想要做什麼交易。
許安娜的生命是一個【籌碼】,因爲她死了,原本計劃好的生命質量便少了一塊。
而欽望……可能便是一個最大的【籌碼】,比許多人加起來還要多,所以聖啓才那麼執着着非要他回去不可。
這樣一來就都說得通了,爲了第十天的那個交易,聖啓要害死很多人,而其中的一個,最有用的,就是他。
但這樣一來,也有說不通的地方。
許安娜死了,便失去了價值。但欽望卻是……死了也依舊有價值。
不然聖啓也不至於最後會直接對他下殺手。
儘管還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但蘇明安已經開始規劃起這一週目的行動。
聖啓應該原本不會發現這裡,是許安娜造成的動靜把他引過來的。
所以,他這一週目要做的,便是控制變量,阻止許安娜,再根據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慢慢推測出真相。
畢竟他只是一個普通學生,面對這種情況,根本想不出什麼極有先見的行動,比起其他能一命通關的人來說,他實在是太差勁了。不過好在他有能夠一遍遍試錯的機會。
他站起身,沒有研究法陣。
如果不解決聖啓這個定時炸彈,這個法陣沒有任何意義。
他向着影那邊傳話,要他儘快聯繫上革命軍,而後推開門。
面前是一排排鄉村的平房,房子外面則堆着一圈乾柴稻草,由於這地方太冷,連些動物的影子都沒看見,只能看見雪地上兩排長長的車轍,和人拉着車而留下的腳步深痕。
大人們似乎都出去了,鎮子裡只留着些小孩子,不過連稍大點的孩子也沒看見,只剩那種連路都有些走不動的孩童在一起玩鬧。
或許只要稍微有了些勞動能力的孩子,都會肩負起爲家裡分擔壓力的工作。
蘇明安看着斜對角那菜欄外打鬧的幾個小孩子,而後看見了站在一旁的,像個小雪人一樣的青晴。
她似乎被孤立了,只是端着還沒洗的藥碗站在一旁,看着那玩鬧着的小孩子。
蘇明安隨口問了她一句:“怎麼了,很羨慕?”
“……”青晴沉默了片刻。
“不羨慕。”她說着,手指捏着碗,指節青白:“反正他們今天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