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三十九

曾參商惱他這無禮行徑,生怕給旁人看了去,揮手攔開他的掌,又往後退了一步,擡頭瞪着他,氣道:“在下非常仰慕狄將軍,仰慕到恨不能投入他麾下,從此一直追隨他!”

沈無塵雙眸洞黑,臉僵得不能再僵,盯着她看了半晌,終是吐出一個字:後轉身就走。

曾參商站在原地,看着他就這麼一步步走開去,身後紫蟒之案越來越暗,不禁更氣,捏住拳,在心中將他翻來覆去罵個不休。

沈無塵走至路盡,忽而停下來,轉身回望一眼,清俊側臉於夜色雪茫下略顯蒼青,復又大步走了回來,在她身前站定。

曾參商沒料到他又回來,腹中顛翻罵辭一時將心口梗住,臉色作紅,擡眼看他,就見他面上冰氣已散,閒定儒穩之色回了三分。

她眨眨眼,偏過頭不看他。

沈無塵慢慢將手負於身後,身子稍向她傾過去一點,低聲道:“我昨日剛在衛尉寺的劉大人面前舉薦了你,讓他去向皇上討人。”

曾參商耳根一熱,飛快地側目看他,心中驟喜,眉一飛眼一亮,“真的?”

沈無塵點頭,淺淺看她一眼,目光頗含深意,而後直起身子,復又道:“只是我現下又後悔了,打算明日去皇上那裡說,萬不能讓你去衛尉寺任差。曾參商的笑容凝在脣邊,整個人剎僵,心底裡怒焰簇簇向上冒。眼裡火氣橫涌,瞬時燒透了一雙清明大眼,咬牙罵他道:“你公報私仇!你妒賢嫉能!你罔蔽聖聽!你……你不過就是個佞臣!”

沈無塵聞得她最後二字,嘴角微一抽搐,臉色變了變。“佞臣也罷,忠賢也罷,總之是,只要我在朝一日,你就別想能去衛尉寺。”

說罷,又看了她一眼,緩緩轉身向前而行,一路未再停。也未再回頭。

曾參商咬咬嘴脣,心中忿忿,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不鬆,直待他地身影就要轉沒於路盡時,才狠狠一跺腳,擡腿追了上去。

沈無塵走得又閒又慢,聽着後面急追而來的腳步聲,雙眸漆黑之色消了幾分,眉稍挑,手微鬆。步子又放緩了些。

曾參商快步疾行,待至他身後幾步時已是氣喘吁吁,跟在他後面又走了十來步,才擡手搓了搓僵紅的臉。抑住心中難平之憤,盡力低聲道:“沈大人。”

沈無塵不停不回頭,仍是慢悠悠地朝前走。

曾參商目光似刀,在他背後捅了數十下,才癟着嘴快走幾步,跟在他身旁,小臉揚起來去看他,語氣弱了不少。“沈大人……”

他還是不爲所動,彷彿身邊就沒她這人,壓根就聽不見她在說話。

“沈大人……”她又叫了一聲,聲音略透着絲可憐之意。

沈無塵這才側過頭看她,眼前遮了層灰霧,辨不清其間神色。“你有何事要一直跟着我不離?”

曾參商望着他,心底似有小爪將她撓來撓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話:“謝沈大人在劉大人面前舉薦在下……”

“不必,”沈無塵打斷她,口中淡淡道,“反正你也不能去衛尉寺。”

曾參商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氣,仍粘在他身旁不退,“在下剛纔說話多有得罪,還望沈大人莫要見怪……”

沈無塵餘光瞥見她緊皺的小眉頭,手在身後不由一鬆,口中卻道:“我是佞臣,你同佞臣說這些話,有用麼?”

曾參商胸中之火燒得人都要冒煙了,卻是作不得,忍了又忍,才又道:“在下小人之心,還望相爺大人有大量,在皇上面前替在下美言幾句……”

沈無塵眼角微皺,閉緊了脣,忍了半晌纔沒笑出來,而後低咳一聲,挑眉去看她,“你這諂媚地功夫,還不到家。”

曾參商一下急了,衝到他身前攔下他,伸手去拽他寬寬的袖口,嘴角向下一撇,怨聲道:“我不過就說了一句仰慕狄將軍,你究竟要怎樣才肯罷休?!”

沈無塵不看她,轉身往一側小徑行去,“待你諂媚功夫練好了,再來同我說。”

曾參商手緊緊扯着他的袖口不鬆,跟着他彎過去,口中小聲嘀咕道:“小心眼……”

沈無塵手臂僵了僵,扭頭看她,眼中又冰了些,“從你嘴裡聽句好話,簡直難於上九霄。”

好話……好話她只對旁的男人說!

縱是那人是狄風,他心中酸潮卻也難平。

他閉了嘴,黑着臉看她兩眼,就要再走,誰知才側過身,就覺袖口一垂,右手被她冰涼的手指輕輕勾住。

曾參商低着頭,手指又勾了勾,纏在他右手五指間,這才動動眉頭,擡眼去看他,“相爺真像小孩兒……”

她這話中略顯嗔意,倒是難得一聞的女子之言。

沈無塵心口小震,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將她往自己身邊拉過來些,低眼去看她的臉,見她兩頰微紅,不由輕聲道:“說兩句好話,我便不再與你計較。”

曾參商悶着頭,半晌不言語,腳在地上蹭來蹭去。

沈無塵心又一沉,手鬆開後微微一甩,就要離她而去,誰知她忽然在後面小聲喚他道:“子曠。”

他驀地停住,回頭去看她,眼中墨茫微閃,帶着驚喜之色。

曾參商挪過來,擡眼看他,清亮大眼於這雪夜裡更是通明,似寶珠沉海,沉謐生輝。

她看他半晌。忽而湊上前來,踮起腳,飛快地在他臉上啄了一下,然後慌忙朝後退了兩步,四下一望。見是沒人,才定了心,渾身不自在起來,頭上一陣陣地燒。

沈無塵怔愣許久才反應過來,臉上尚存她脣間溫溼之感,又念及她先前口中那一聲輕喚,心中一時波濤狂涌,望着她卻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才動動嘴脣,“你……”

“我知你待我甚好,”她開口,聲音輕且低,“可你也明白,我與旁地女子大不同……己志未達,不思男女之情,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但……每次一見你,心中總會覺得怪怪地……然若是見不到你。又會忍不住琢磨你在做什麼……”

她說得斷斷續續,聲音到最後越來越小,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幾句話被她念了個支離破碎。

可他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對狄將軍是仰慕之情,”她擡眼,臉上笑得尷尬,“對你……我卻不知該如何說……總歸是,見了旁人尚能忍忍自己這暴躁的性子,見了你卻還似紅衣爆竹一般四處亂炸,因知不論怎樣你也不會真的害我……我這……”

她說不下去,明眸爍爍看着他。“我自己亂說一氣,你聽不明白就算了……”明白,當然明白,又怎能不明白。

他微笑,聲音略啞,“若是炸壞了我。能得你兩滴眼淚。也便罷了。”

她咬着嘴脣笑出來,眼角忽而變得潮乎乎一片。自己也不知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就僵僵地定在那兒,然後便有兩滴眼淚順着臉頰滾下來,涼涼的。

沈無塵上前一步,伸手抹去她臉上淚珠,仍在笑,“好了,不與你計較了。”

不過一言而已,萬沒想到她會真的落淚。

心性強硬似她,卻也能因他而軟,其間何情何意,哪裡還用得着她親口而道。

曾參商輕輕拍開他地手,自己拾袖揉了揉眼睛,小聲道:“風……吹得太冷了,眼睛不知怎麼就……”

沈無塵放任她在那裡笨拙地掩飾,笑看着她,從袖中抽出一紙薄折,在她眼前一晃,“其實遷令一早便下了,你在戶部也就這幾日的功夫了。”

她盯着他的手,半晌才慢慢眨了下眼睛,然後目光移上去,待觸上他那笑意濃濃地雙眼時,心中先前柔蕩之情轟然全碎了。

先前種種,竟是在作弄她!

就知道這男人心腹陰暗狡詐,手段極多,自己回回都被他啃得一乾二淨、屍骨不存……!

沈無塵看她小臉氣得漲紅,笑得更厲害,收好那摺子,俯身道:“虧我先前還勸皇上遷你去衛尉寺,你倒端着這麼一張臉對我……”

曾參商狠狠瞪他,然後轉身便走,心中憤憤然地作誓,往後再也信不得他一言半語……走了幾步,憋不住心中之氣,又轉過身,咬牙對他道:“若論真男子之胸襟坦蕩,你比狄將軍差遠了!”

說罷,飛快地順原路往回走去,多一眼都不再看他。

沈無塵任她離去,卻也不追,眼裡之光漸漸黯了下去,手指微展,復又握起,垂在身側,半晌不動。

是差遠了。

倘若他是狄風,只怕早已忍不得這許多年。

狄風之心,沉似山深似海,傾情以付十五年卻不求一刻之報。

心念一人,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放手,便是想方設法也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此一事上,他又怎能比得過狄風之胸襟,又怎能做得到似狄風那般恪己之情而不越。

他不坦蕩,他寧可狄風也不坦蕩。

然,世事天命,豈歸他言。

景歡殿內燭未全燃,只御案前後照得通明,熏籠亦只留兩隻,各立於一角,熱意不盛,殿中略顯清冷。

狄風入殿,至御前行禮,而後略一打量殿中諸物,心下不由一嘆,待擡頭一望,便見英歡身上大衫甚是眼熟,竟是他從前尚在京中時就見過的。

英歡見他神色有異,低眼飛快地看看自己。又笑問道:“怎麼?朕哪裡不對?”

狄風回神,斂了目光,低聲道:“國中雖是一直在東面用兵,可陛下也不必這般委屈自己。”

從前景歡殿中夜夜燭火通明,從未像眼下這般只留外殿亮燭。

英歡一向懼冷。至冬日時殿中熏籠必得六隻,裡間閣內亦要常常通暖。

寒冬二至,按宮中規矩,每遇冬必置新衣,可現如今她身上所着竟還是從前衣物。

不由不讓他心底僵澀。

英歡微怔,隨即明瞭,對他淡淡一笑,輕聲道:“有何委屈的。這一年來軍備耗資甚多,國庫不堪重壓,禁中諸殿,不過是能省些便省了。由是,往下也好行儉令,旁人也無法再找託辭。”

狄風看着她,眼中微動,“待郭大人於梁州將南岵國庫諸目點清,陛下便可不必擔心東面地軍需費用了。”

南岵國雖小卻富,邵定易於南岵宮中地封樁庫亦爲天下人所知。縱是他北上渡逃,亦不能捲走宮中全部蓄財。

此次邰佔梁州,所取不止南岵國都之地,還將能得大筆錢財銀帛。以緩東面軍中兵晌器甲缺緊之急。

英歡仍是笑着看他,道:“話雖如此,可你也不看看此次加遞上來地請功行賞摺子,禁軍將士們連年爲國賣命,此次又是大功,朕又豈能駁你之請,不予重賞?”

“陛下說的是。”他低頭,能得她爲君。當真是國之幸事。

英歡起身攏衫,下階而來,走近他,“今日才至,宴後便傳你來見,確是不顧你體累。莫要怪朕。”

狄風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英歡微微一笑。“旁的話就不多說了,朕不過是想問問你。中宛之事你是如何看地?”

“臣願掛帥。”狄風想也未想,毫不猶豫道。

英歡看他,“這話是你早就想好了的?”

狄風略一怔遲,隨即點頭,了一下,又道:“兩路禁軍屯於中宛邊境,拖一日,便多一日糧晌費用,若是遣他人爲帥,怕是會於中宛境內留滯更長時間,不若臣趁南岵之利,一併掛帥出征中宛來得便宜。”

英歡輕輕點頭,轉身走過兩步,“回來後,沈無塵有未對你說什麼?”

狄風垂下眼,腦中閃過於外城時沈無塵那句句良言,隔了半晌,才低聲道:“並未說什麼。”

並非有意要騙她,只是他想讓她放心。

“樞府也有意讓你掛帥……”英歡低聲道,似是自言自語,“只是朕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回頭輕笑,“多年來事事都想得太多,這次梁州這麼容易便被你拿下,反而讓朕覺得心裡不踏實。”

狄風眼中盡是她這笑,一年半未見,此時竟是格外奪人心神,那素顏紅脣亮眸,於燭火下熠生柔光,叫他無論如何都挪不開眼。

他望着她,面上沉黑之色漸漸褪去,口中慢慢道:“邰若徵中宛,鄴齊必動。只是鄴齊會派何人爲帥,眼下卻還看不出。倘是鄴齊皇帝陛下御駕親征,非臣掛帥不能與之相爭。陛下莫要多想了,但允樞府之議,遣臣爲帥便是。”

英歡聞言,臉色微變,輕輕一點頭,抿脣不言。

此次梁州爲她所取,不知那人知道後會作何反應……想必定是不甘,中宛之利他不可再失,再次御駕親征亦非不可能之事……

然中宛現如今境況複雜不堪,單單是南岵邵定易一部便讓人頭疼萬分,若是邰與鄴齊同時動手,又將是四國混戰之局。

她擡頭看狄風,“可有良策?”

狄風沉眉,想了想才道:“若能與鄴齊聯手,先將南岵在中宛巍州的殘部伐滅便好了。”

英歡兀自思索一陣,“有理。”隨即皺眉,“但怕鄴齊不肯……”

狄風搖頭又道:“只消陛下願棄征伐之利,只俘邵定易之人而不圖南岵帝室之財,想必鄴齊定會答應。”

倒是筆好交易。

英歡脣彎而笑,“你是不是在回來的路上便已都想好了,就等今夜對朕一一而道?”

狄風半垂下頭,身側兩手輕握,啞聲道:“臣還想了一事,但望陛下成全。”

“何事?”英歡笑問,“只要你開口,朕必定會允。”

狄風眼皮微動,良久才擡頭看向她,聲音低不可聞,“此次徵宛歸來後,臣想……卸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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