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李氏說要進城,荷花的心思就活絡起來,自來到這兒就還沒看過外頭是什麼樣,見她笑眯眯地朝自己招手,決心忽略那渾身燻人的香氣和滿臉的鉛粉,鬆開了抓着楊氏衣襟的手,撲到李氏懷裡脆生生地叫了聲:“大娘!”
李氏過門十來年,只得了兩個小子,所以心裡很是稀罕閨女,見到別家乾淨漂亮的小丫頭,總是喜歡去抱抱親親,希望能借個運勢,給自己也帶個閨女來。近來發覺荷花越長越水靈,就很是喜歡親近她,但是荷花對自己總是愛搭不理的,今兒見她突然這麼熱情,頓時樂得眉開眼笑,一把摟在懷裡又是寶兒又是肉兒的亂叫,還在荷花白嫩嫩的小臉蛋兒上狠狠地親了幾口。
荷花心裡還惦記着進城的事兒,不敢露出不樂意的樣兒,勉強牽起嘴角衝李氏笑着說:“大娘,荷花也要進城。”
“好,明個兒進城也算荷花一個。”李氏又在荷花的臉上蹭了蹭,滿口答應着,“明個兒大娘抱着你坐車,還不親大娘一口?”
荷花聞言臉色一僵,但是想到自己有求於人,也只好心一橫,閉着眼睛,胡亂朝李氏的臉上吧唧了一口,以表示自己的感謝。
楊氏尋思了一會兒也說:“荷花娘剛撿了個小子,喜三兒和滿月都得熱鬧,你爹前些天撿的蘑菇也都曬乾能賣了,等下晚兒商議商議,看讓誰跟去賣了蘑菇再把要用的東西都一氣兒買回來,大冬天的隔着也壞不了,省得到跟前兒了再抓瞎。”
“呦,老二家又添人口了?”李氏略有些酸溜溜地說,“還是荷花娘命好,有兒有女的,讓人瞧着就羨慕。”
劉氏在一邊兒見沒人理自己,也起身兒撲打着土,湊上前問:“大嫂,去城裡也捎帶着我唄?”
李氏瞥她一眼,“你又沒東西要賣,又沒錢買東西的,去幹啥?”
“家裡那麼多活兒,得蒸饅頭煮雞蛋的,也是時候打大醬坯子了,不想着在家幹活,就惦記着出去浪蕩。”楊氏也不同意她去。
劉氏的臉色登時就難看起來,嘟囔着:“誰稀罕去似的!”甩手出去回自個兒屋裡了。
楊氏從櫃裡翻出打糧食時候灌好的蜀黍枕頭,準備拿去給孫子睡頭,免得以後把頭長歪了,又翻出幾件兒不能穿的棉布衣裳,打量着能剪開做尿褯子。
荷花見李氏還抱着自己不撒手,就有點兒着急,但是又不好立刻就翻臉不讓人抱,正苦着臉不知道怎麼找個藉口下地,正瞧見小姑梅子從屋裡出來道:“大嫂要是進城,幫我把繡好的花樣兒帶去賣了,再幫我賣幾個新鮮的花樣兒回來。”
“小姑,小姑抱……”荷花趕緊往梅子的方向伸手,期待小姑能夠解救自己脫離苦海。
梅子果然沒有讓荷花失望,上前抱過荷花說:“荷花咋還包着手呢?瞧着小花貓臉兒,走,小姑帶你洗臉去。”
荷花撲在梅子的懷裡,聞着她身上皁角的味道,可比李氏灑的香露好聞多了,聽她說給自己洗臉,更是高興得不行,心裡覺得這小姑雖然平時潑辣些,可實在是個懂的人心思的好人。
晚上依照習慣,全家都去方氏屋裡吃飯,爲得是沾新生兒的喜氣兒。因方氏在炕上躺着,所以只在屋裡地下並排擺了兩桌,一桌是老祝頭領着幾個兒子們,另一個大桌是楊氏帶着女兒、媳婦還有家裡幾個小的。
楊氏趁機說起去城裡買東西的事兒,要先敲定出到底誰去,又找補道:“親家要買東西,荷花還要纏着她大娘去,咱家再去一個大人就是了,要不老二去吧,正好也看着荷花,再把小兒喜三兒和滿月的東西買回來。”
祝永鑫本來只是埋頭吃飯,聽了這話擡頭瞅瞅,見劉氏一臉想去的模樣,剛想說要不讓她去算了,沒提防荷花忽然撲過來摟着自己脖子撒嬌道:“荷花要跟爹一起去城裡咯!”
見女兒過來撒嬌,祝永鑫還沒吐出口的話就這麼嚥了回去,但是又有些不放心地朝炕上看看,覺得自己若是去城裡,也沒個人照顧方氏。
楊氏見狀開口把事兒敲定了道:“明個兒我過來照應着,你領着荷花跟你大嫂去城裡,家裡誰想買啥都掂量清楚了告訴老二,讓他捎回來。”
劉氏衝着荷花爹的方向笑了大半晌,結果卻沒得到自個兒想要的結果,臉登時就沉了下來,把碗往桌上摔得咣噹作響,沒個好氣兒地說:“吃飽了!”說着起身兒拉扯自家閨女芍藥,“吃什麼吃,胖得跟豬羔子似的,跟我家去。”
芍藥只比荷花大一歲,平時家裡難得吃頓好的,今晚有菜有肉有蛋的,正吃得油嘴馬哈哪裡肯走,咧開嘴就要哭,手裡抓着的番薯餅子卻也沒停下往嘴裡塞,哭得一抽氣把自個兒嗆得直翻白眼。
劉氏看見更覺得心裡窩火,劈手就朝芍藥後腦勺扇了一巴掌,這下可好,嘴裡的番薯渣子噴了滿桌,把荷花噁心地趕緊丟開筷子,直說自己也吃飽了。
楊氏護孩子,趕緊過來攔着斥道:“老三媳婦你這是幹啥,孩子好端端的吃飯招你惹你了?”
“就是個吃貨,看她這黑胖的德行我就來氣,又懶又饞的以後可怎麼嫁人?”劉氏想伸手從婆婆懷裡把女兒扯回來,“今個兒回家我就給她把腳纏上,以後下晚兒不許吃飯,啥時候瘦下來啥時候再吃。”
“胡扯,纏什麼小腳,咱們莊戶人家不作興那個!”楊氏頓時急了,“孩子才幾歲,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咋個能不吃飯?”
老祝頭只自顧自地喝酒,屋裡鬧騰設那麼似乎都跟他沒關係似的,他不吱聲幾個兒子便誰也不敢說活,屋裡的氣氛登時有點兒沉重。
荷花被嚇得睜大了眼睛,一顆心都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雙手不自覺地就抓緊了身旁茉莉的衣襟兒,先前見家裡的女人都是一雙天足,倒讓她壓根兒就沒擔心過這事,難道這兒的人還時興裹小腳不成?
晚飯吃得許多人心裡都不痛快,梅子更是差點兒跟劉氏打起來,最後氣得直接把芍藥抱走,說不能可着劉氏禍害自個兒親侄女。
劉氏連哭帶嚎地又是一頓吵鬧,最後老三黑着臉摔了筷子,她纔算是稍微消停,但嘴裡還是嘰嘰歪歪個不停,似乎有滿肚子的不痛快。
荷花被裹小腳的事兒驚了一下,想等着聽個明白,誰知道劉氏自說自話都能歪樓的,幾句話下來就偏離了原始的話題,連去年冬天被誰害得摔了一跤的事兒都攀扯了出來,荷花越聽越是睏倦,就迷迷糊糊地靠在茉莉懷裡睡着了。
等她夜裡被說話聲吵醒的時候,已經是睡在炕上的被窩裡了,只聽祝永鑫輕聲道:“她娘,孩子三嬸兒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過是看咱家撿了個兒子氣迷心,所以覺得啥都不順眼,啥都想敲打幾句,別搭理她就得了,你想要買點兒啥,我明個兒去城裡給你捎回來。”
“你兜裡有幾個錢,還給我捎東西?你也用不着幫人描補,都做了這麼多年妯娌,我難道還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平日裡吵架拌嘴的,我什麼時候往心裡去過?”方氏的聲音也放得很輕,“我不過是心疼芍藥那閨女,開春她就鬧着要給孩子裹腳,被咱娘死活的給攔下了,然後忙着地裡的活兒就也沒在提起,如今這是農閒了,她倒是又想起來了,這回怕是沒那麼容易擱下了。”
“她還不就是看里正家的閨女,裹了個小腳結果嫁去城裡享福去了,這才動得心思。”祝永鑫也嘆了口氣。
“她也不想想咱家是什麼條件,芍藥又是什麼模樣,而且她真當那起子有錢人家是多麼享福的?”方氏不屑地說,然後又試探地問道,“如今咱家又添了一張嘴,我瞧着我的奶水也着實不多,免不得又要熬糊糊,到時候他三嬸子又該說嘴了,他爹,你看咱是不是分出去單過算了,吃好吃孬、掙多掙少的都是咱自家的,咱倆多幹點兒,難道還養不活幾個孩子?”
荷花從方氏的話裡分析出,原來村裡人大多都是不裹小腳的,而且自己爹孃也不贊成裹小腳,終於放下了自己的小心思,一時間沒有睡意,躺着不動聽爹孃說話。這會兒聽得方氏說要分家,恨不得立刻開口贊同附和,即便日子過得苦點,也比天天聽三嬸子刮刺強多了。
“如今老三家沒起來房,老四還沒說親事,梅子今年也十三了,大哥都沒開口,你讓我咋說?”祝永鑫倒是沒惱,只是悶聲悶氣地說,“而且爹一直就說,我們老家那邊,多大的家業都要一起過,沒有分家的規矩。”
方氏在心裡嘆了口氣,明知道會是這的結果,但總還是忍不住想問,又想起當初嫁過來之前荷花姥娘說,知道孝順的人以後也知道疼人,雖說男人對自個兒和孩子都沒得說,可在這分家的事兒上卻是從來不鬆口的。
“行了,睡吧!”祝永鑫翻了個身。
方氏也輕嗯了一聲,荷花聽見爹孃的聲音都悶悶地,就用力翻身撲過去,正好摟住祝永鑫的胳膊哼唧道:“爹,明個兒進城給娘買糕兒吃。”
夫妻二人聽了孩子這話又都笑了,剛纔的丁點兒不愉快也煙消雲散,方氏囑咐給荷花蓋好被子,剛落雪正是冷的時候,可別凍着。不多時,荷花就在祝永鑫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下又睡熟了。
第二日她老早地就醒了等着去城裡,鬧得茉莉也不得不起來,幫她穿好衣服,又兌了溫水給她洗臉,嘴裡不住地嘟囔:“不就是要去城裡,瞧把你稀罕的,大早晨的鬧得別人也睡不安生。”
荷花可不管這個,她對今日進城的事兒很是期待,除了能多瞭解點兒這時候的風土人情,主要還是因爲在家實在無聊,好容易有個熱鬧可看,順便她也存了出去瞧瞧情況,看能不能鼓動祝永鑫去學個手藝的心思,這樣以後有個進項不說,也省得他被村裡人叫去耍牌。
如今方氏坐月子不能起身,大哥博榮就早起架火,先把昨個兒的剩飯添水冒粥,又熱了番薯餅子,端上來鹹菜大醬,雖然都沒什麼好東西,但是一家人圍坐着,說說笑笑就把早飯吃了。
飯後茉莉收拾碗筷去鍋裡刷洗,博榮穿戴好準備要去學裡唸書,祝永鑫給自個兒和荷花都穿好厚實的衣裳,想了想又給荷花拎了件兒方氏的舊棉衣,說萬一回來路上冷好蓋着。
少不得又囑咐茉莉和博寧在家老實看家,幫着奶奶照顧方氏,別隻顧着貪玩,這才抱着荷花往前院去。
荷花雖然精神上很是興奮,但畢竟五歲的孩子還是比較貪睡,昨晚沒睡好早晨又起的太早,吃飽了早飯趴在祝永鑫的懷裡,就開始昏昏欲睡,小腦袋一點一點,扯着帽子上的毛球也跟着一跳一跳,把祝永鑫逗得直笑,但還是給她好生掖掖衣領,免得被風拍了。
正半睡半醒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殺豬似的哭嚎,把荷花嚇得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四處掃視,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情。
祝永鑫擡手摸摸女兒的頭,唸叨着:“摸摸毛,嚇不着。”快步進院去問,“娘,這是幹啥?”
楊氏正在東廂門口急得直跳腳,但是門窗都閂着她也無計可施,見兒子來問就抹着眼淚道:“還不是芍藥娘,挨千刀的非要給丫頭裹腳,你說咱們鄉下女人,都得下地幹活、操持家務,弄得一雙小腳可怎麼幹活?”
“我自個兒是下地幹活的命,我閨女就也得是幹活的命?還不興以後做個少奶奶?”劉氏說罷又罵芍藥道,“賠錢貨,嚎什麼嚎,等你以後嫁進城裡有人伺候,就知道娘是爲你好了!”
“老三人呢?就由得她胡鬧?”祝永鑫聽了這話也很是來氣,但是畢竟是弟弟屋裡的事兒,他一個做二哥的也不好開口說三道四。
“老三和老四不知道幹啥去了,我早起就沒見人,你爹出去尋人耍牌去了,梅子說去她姐家看花樣子吃完飯也出門了,我刷個碗的功夫,就讓芍藥娘得了空子,你說可咋整?”楊氏急得團團直轉,孫女一聲啞似一聲的哭嚎直戳着她心窩子生疼,捂着胸口氣得臉色發白。
荷花也被屋裡的哭喊嚇得不輕,雖然她聽說過裹腳很是殘忍,可頭一次這麼真切地感受到,直聽得臉色發白、滿頭的冷汗。
這會兒李氏的孃家弟弟來催着說要走,楊氏推着祝永鑫出門道:“趕緊去,搭親家的車怎麼好讓人家等着,蘑菇都在門口的揹筐裡,錢都揣好,要買的東西別忘了,我這就去你家屋裡,跟她惹生不起這個氣,等老三回家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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