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往北,極爲順當。
離京城尚有一日時,晏初便修書一封讓人連夜給炎景帝送去。待第二天天明,扶靈的隊伍來到城門口時,雲朵發現,城牆四周已經掛滿了白幕,而炎景帝率文武百官守在城門口,均是周身縞素,一臉悲悽。晏初額上繫了一條白布孝帶,他從馬上躍下,撩袍跪起。
“皇上,臣送謝公來遲——”
炎景帝目光移到他身後那口巍峨的黑棺上,他聲音帶着顫。
“那可是謝兄?”
晏初俯首稱是,炎景帝一個沒有忍住,老淚衆橫。他在太監的攙扶之下,腳步蹣跚地走向那口棺木,伸手輕撫。
“謝兄,沒想到今生還能再次與你相見。”
他話語誠摯,神情動容,在場的文武百官無不被感染,紛紛也掩起袖子,擦着眼角。晏初退到一邊,神色恍然,可內心卻在冷笑,老狐狸,看你還能演到什麼時候。
終於,謝公的靈棺被安葬在京郊東的皇陵之內,爲顯尊崇,炎景帝特給其追封爲開國德慶侯,位列大魏開國五侯之首。
雲朵早在晏初扶棺進入京城之前,就被他派人送回了將軍府。幾日未回,雲朵發現,這一次回來,下人們看她的眼神都有了不同。都說將軍寵愛夫人,可沒想到居然還放任她的任性,公然帶她出訪沛城,於公於私,已是逾越,可炎景帝卻視而不見,其他臣下也不好在晏初風頭正盛的時候公然參上一本,將軍府中的衆人平素最會看人眼色,這一位在府中的地位,不言自明。只有知道其中內情的長康曉得其中厲害,更是對雲朵多了三分敬佩。
而經歷了雲朵這一幕,秦汝玉也對晏初死了心,面對程子然的殷勤,她面上雖還是十分冷淡,內心卻已不像從前一樣反感。謝公送入陵寢,墓門落下後,炎景帝與文武百官盡數散去,程子然悄悄走到晏初跟前。
“晏兄,別來無恙。”
晏初看他春風得意,不用猜就知道定然和秦汝玉又有關係,笑道:
“恭喜程兄。”
程子然不自然地撇開頭,“有什麼好恭喜的,公主現在只是……”話說到一半,他突然頓住。
“走,找個清靜地方我們再敘、”
車行半里,便是到了湖畔茶街。程子然挑了個沿水的茶樓,和晏初二人上去。彼時夏日正濃,軒窗外,正是花紅柳綠,生機盎然。
“這地方果然清靜。”
聽出晏初話中的揶揄,程子然咳嗽一聲,他平日最喜歡那些紅粉煙塵中周旋,紅油天香的曼妙,這一陣子的變化被明眼人一眼洞悉,略感尷尬。待茶娘把煮沸的茶湯送入隔間,他壓低聲音,開門見山引出話題。
“晏兄,聽聞謝蘊慈已向皇上奉上了藏寶圖。”
程子然是青年官吏中的翹楚,現下又和汝玉公主走得極近,對於他的消息,晏初從不懷疑。晏初略沉吟,登時也明白了炎景帝讓謝蘊慈留在沛城的前因後果。
程子然看晏初非但沒有驚訝的神態,反而面上還露出開懷之色,不免氣悶。他幾次把茶盞送到嘴邊,但都沒有飲下,終於,程子然把茶盞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四溢,濺得到處都是。
“晏兄,難道非要走這一步?”
晏初放下手中的茶盞。
“程兄,我意已決。”
晏初話語寥寥,但意志堅決。經歷上次的開誠佈公,程子然知道晏初定然不會隨意聽人勸誡,他定定地看了會晏初,終是嘆了一口氣,重新拿起一個杯盞,執起茶壺替兩人都倒滿。
“晏兄,此番過後,不知你我還有無機會在同桌對飲。現以茶代酒,幹——”
晏初豈會聽不出他話語中的寂寥,他內心隱動,雖程子然始終沒有站在謝蘊慈這邊,但對自己何嘗不是一片真心。
他也舉起杯盞,一飲而盡。
兩隻茶盞同時落在桌上,而桌上的兩人,一個面色躊躇,一個壯志凌雲。晏初見程子然輕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再問一次。
“程兄,難道你真不要再考慮考慮?”
程子然起身,站在軒窗邊,水面上波光粼粼,湖邊柳下,男女老少喜氣盈盈,真真太平盛世安居樂業不過如此。
他雖不語,但晏初已從他的舉止神態知道了他的選擇。於是不再多言,付過茶錢悄悄離身而去。
得知這個消息,晏初是興奮的。這意味着離蘊慈攻北之時指日可待,而能爲父母報仇雪恨,了卻平身夙願,更是讓他激動得難以平復。
他打馬回到將軍府時,雲朵正在屋中裁剪衣服。晏初看到她拿着自己的一件舊衣比劃,睫毛乖順地垂下,手腳麻利地動作着,心中一處竟無端柔軟起來。
說來也怪,不知從什麼時候,每每看到這個女人,心頭竟涌起一股暖意,而心情也意外得平靜起來。這大概就是世人所謂的歲月靜好吧?
晏初嘴角動了動,輕輕撩起珠簾進去,他走到雲朵身後,展開雙臂把她環住。
雲朵嚇了一大跳,手上一抖,剪刀一斜變裁歪了。她認出晏初的氣息,不由嗔怪。
“將軍回來也不說話,害我弄壞了。”
晏初淺淺一笑,低頭看那白色絲料,不由皺眉。
“這是給我做的?”
雲朵臉一紅,看晏初的表情以爲他嫌棄,趕緊解釋,“嗯,拿來做裡衣,這料子熨帖……”
晏初不由鬆了一口氣,裡衣還好,讓他穿得一身絲袍出去,完全不敢想象。
雲朵卻窘得耳根通紅,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雖然兩人只是名義上的夫婦,但云朵卻恪守本分,大魏風俗,這嫁入夫家,但凡男子的貼身之物均由妻妾操辦,從平頭百姓到官宦人家,無不遵守。今天她看晏初不在府中,趕緊抽空開工,沒想到一下子就被將軍撞見,兩人經歷了那一夜的尷尬,現在這幅場景怎麼說怎麼曖昧,雲朵羞得臉色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晏初卻不以爲意,他淡淡瞥了一眼絲料,把一臉通紅的雲朵拉到桌邊坐好。
手被晏初的大掌包住,雲朵沒有躲,她紅着臉隨着晏初的動作,可等她坐了半天,將軍卻依舊沒有動靜,不由仰起臉看向對面,剛剛擡起眼睛,不料就與晏初四目相對,雲朵從那雙眼睛中讀出了與往常不一樣的東西,心口不由抽痛了一下。晏初突然移開眼睛,可下一句話,登時讓雲朵不知所措。
“雲朵,過幾天我就送你回家,再過一月就讓趙春來回來,你們成親吧。”
這句話冷不伶仃從晏初口中吐出,雲朵有些晃不過神來,那一絲絲失落和難過不是假的。她呆了一呆,兩人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結束得居然是那麼快。可是,既然將軍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她又有什麼理由拒絕,依然死皮賴臉地纏在他身邊?
“一切都由將軍安排。”
晏初沒有想到她回答得那樣乾脆,也是一愣。可經歷沛城一事,他已下定決心不再讓雲朵涉險,而蘊慈那邊已開始行動,變故一觸即發,於是也忍下心中的酸意不再多話。
兩人就這樣一個坐一邊,各自懷着心事,靜默無語。
接下來的幾天,晏初忙得不可開交,竟連續幾日都沒有回府。雲朵也趕着裁剪衣服,只想在走的時候幫將軍做點什麼,可細數自己的本事,除了乾點縫補擦洗,別的真心不值一提,便也認命。
等第四天晏初回來時,除了面上滄桑中隱見的勃勃生機,還給雲朵帶了一隻箱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