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特別夜晚的山裡,就更冷了。晏初爲了避人耳目,決意不肯走官道,雲朵只得轉至樵夫小路,這蜿蜒曲折的小路乃是樵夫祖祖輩輩上山砍柴踩出來的,較爲狹窄,若是在小路上縱馬,稍不留神就有墜崖的危險,雲朵只得下馬來牽着踏雪前行。
靈山地脈水源豐富,在水力的長期沖蝕下,形成了許多熔洞羣,雲朵按照晏初的指示,就近找了一個溶洞,將晏初扶下馬,她見那洞穴裡潮溼陰寒,怕他受涼,想起竹籃裡還有給春來哥準備的棉襖,便拽出來鋪墊在地上,這才扶晏初坐下。
晏初看見了那棉襖一眼,面色有些不好看,卻也沒說什麼,只吩咐雲朵。
“好了,別管我,快去找丹姝草吧……”
雲朵連連點頭,起身就要走,晏初看着她的背影,又補充一句。
“小心山中的走獸,若是遇見了,別急着跑,先躲一躲。”
雲朵回頭,歡快地答應了一聲才走。
山脊如臥獸,森然可怖,而晏初的關心讓雲朵滿心甜蜜,那隱隱的畏懼,此刻也全然消失得無隱無蹤。爲了將軍,就算是被野獸吃了,也是值得的,不、不!她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蠢材,你怎麼能這麼想,你要是被吃了,誰來救將軍呢?
雲朵握了握拳,繼續趴着草窠找丹姝草,時間不早了,她必須快一些!
晏初說,丹姝草通體絳紅,一般生長在貧瘠的巖縫中,讓雲朵多注意路邊的岩石,可路過的岩石上都佈滿了青苔雜草,看上去肥沃得很,根本沒有丹姝草的影子。雲朵急得團團亂轉,憑着苦人家孩子的生存經驗,她突然靈機一動,跑到崖邊俯下身子探看,果不其然,藉着月光,雲朵果然看到了光禿禿的崖壁上長着一叢暗紅色的植物。
她心下狂喜,同時有有些猶豫,雖說崖邊有粗粗的垂藤條條垂下,可通往崖壁,可她並不是採藥人,從來沒有登崖的經驗,她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雲海,只覺小腿肚在抽筋。
但只是很短的時間內,她便做出了決定,她撕了兩片裙襬纏繞在住的雙手,一來增加摩擦二來護住手心,然後將裙子塞進腰間,深吸口氣,順着爬藤慢慢向巖壁下挪去……
雲朵一眼也不敢往下看,但又抑制不住顫抖,只好拼命在心中想着晏初,沒想到這種精神勝利法居然出奇的好用,她將晏初喜怒哀樂時的樣子都想過一遍時,竟然也滑到了丹姝草面前。
雲朵大喜,剛要伸手,突然嚇了一大跳。
原來那蓬草上,竟然盤踞着一條黑漆漆的蛇,正睜着兇狠的豎瞳,對她吐着信子。
雲朵身子涼了半截,差點沒鬆手掉下去,雲朵逼自己鎮定下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動招惹這蛇,以蛇的習性,它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
雲朵於是轉頭四下張望,想看看附近有沒有別的丹姝草。
可惜蒼天作弄,她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泄氣地發現僅此一叢。
那一瞬間,雲朵幾近絕望,她突然擡頭,怔怔看了天上的明月片刻,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已是毅然伸出了手。
那蛇本就護食一般弓着身子蓄勢待發,雲朵這一舉動馬上觸怒了它,它噴着青氣,張口便咬住雲朵手臂。
雲朵吃痛,顫抖了一下卻依舊死死握住草莖,不知哪來的力氣狠狠一把,連根帶土將那株草拽了起來。蛇失去踞點,身子晃了幾晃,卻依然咬着雲朵不放。
雲朵不理會,將把丹姝草塞進懷中,咬牙攀着爬藤一點一點往上挪,那蛇受不住她的動作,終於被甩下深淵。雲朵爬上山崖,趴在那裡喘息了一會,顧不得手臂上的疼痛,便沒命似地往溶洞跑去。
夜已將半,枯葉的毒侵入頭腦,晏初此時意識漸漸渙散,恍恍惚惚開始出現幻覺,眼前是一片刀光劍影的殺戮,身着鐵甲的秦家軍殘酷舔血的臉,家中的婢女、僕從、管家一個個在他眼前倒下。
小小的他,驚慌無助,從奶孃懷中跌落,而她的頭顱滾在他身邊,圓睜雙眼望着血月。
高大的士兵舉起尖刀朝他砍來,他尖叫一聲抱住頭,鼻尖聞見一片血腥,睜開眼時,母親正伏在他身上,艱難地擡起臉,悽美的容顏上掛着一絲絕望,她用盡全力喊道。
“離宣,快跑!去找你爹!跑!跑啊!”
他不知道五歲的自己是怎麼踩過那一座座屍山,在混亂中找到父親的大營的,這裡一片死寂,他小小的身影在在那些死不瞑目的屍體間穿梭,副將、軍師、幕僚……他一面抹着眼淚,一面在一張張熟悉的臉中尋找着父親,直至最後,他終於在營地不遠處找到了他爹蘇玥,他以劍駐地單膝跪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寫滿了不甘與憤怒,蘇離宣跑過去,抽泣着在他身下依偎一夜,直至蘇玥的屍體變得僵硬。
那天,他像一頭被屠殺至盡的狼羣中倖存的狼崽一樣,只能孤獨無助地在老狼的屍首便避着風雪,不知未來該何去何從,從那刻起,他的人生就註定走向復仇,哪怕這是一條孤寂且萬劫不復的道路。
晏初覺得冷,卻沒有什麼能溫暖他冷酷又粗糲的心,他想起兒時形影不離的玩伴,眯起眼輕輕喚了聲。
“……蘊慈。”
踏進溶洞的雲朵聽到這聲呼喚,不免身子一僵,但她沒時間多想,忙蹲下身子將懷中的草藥一股腦掏出來捧在晏初面前,急急喚道。
“將軍!將軍!這要怎麼用啊?”
晏初渙散的思維被這聲叫喚拉了回來,他瞳仁一收,看清眼前的人,舒出口氣。
沒想到一向沒用的她,竟然真的尋到了丹姝草,晏初有些意外,但現在也不是感嘆的時候,他一向很務實,於是指揮道。
“先幫我把暗器取出來……”
“哦!好、好!”
雲朵伸手去欲掀開晏初的衣襟,又猶豫了,雖然晏初的身體,她又不是沒看過……而且不僅看過,還……用過,可是怎麼這麼彆扭呢?
“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動手?”
雲朵支吾應了一聲,低頭掩下雙頰的緋紅,麻利地解開晏初的衣襟,將他一隻袖子褪下,露出受傷的左肩。
雲朵找出竹籃中盛食物的一隻碗,跑到外頭山泉邊舀了水,捧回晏初身邊重新跪下。撕下裙襬浸透,替晏初把染血的肩頭擦乾淨,這才露出雪白肌膚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個血窟窿來。
晏初吸了口氣,又道。
“把它取出來。”
雲朵有些犯難,她只看到傷口上雪亮的一點,可見這暗器插得極深,現在這裡又沒有夾子,用手指取的話,極爲疼痛不說,只怕越弄越深……
雲朵倒是想起一個方法,可是馬上覺得不妥,紅着臉不知如何是好。
晏初見她如此,有氣無力地問。
“怎麼?取不出來?”
雲朵小聲答道。
“可以是可以,只是……”
晏初不耐煩地道。
“那就動手吧!”
雲朵只得點頭,努力抑制住心頭猛跳,將雙脣貼上晏初傷口,用力吮吸起來。
晏初意外地低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阻止,雖然眼下已有解藥,可是……他明明說過這種毒是致命的,這麼膽小怕死的她,哪來的膽量這樣做?
晏初心中浮起一絲異樣,默默注視着她伏在自己肩頭,那黛黑色蓬鬆的發拂過他的脖子,癢癢的,很舒服,他打量過她小巧的耳垂,雪白的脖子,還有顫動的睫毛……忍不住擡起另一隻手,摟住了她。
雲朵電打般一顫,沒留神嘴上用力過猛,晏初痛哼一聲,雲朵一驚慌,反倒陰差陽錯將那枚毒針吸了出來。
雲朵吐出毒針,前來福晏初,被他擺手拒絕。
“不必,快把丹姝草嚼爛,敷在傷口上,對了,你也吃一些。”
“嚼、嚼爛?”
雲朵注意的點顯然和晏初完全不同,她小心翼翼底氣不足地問。
“呃……您、您不顯我髒嗎?”
晏初無語地望着她,神色不善,雲朵嚇得乖乖低頭將丹姝草塞進嘴裡,咀嚼起來。
晏初滿意地點頭,再次柔聲提醒。
“別忘了吃一些,否則你也會中毒。”
雲朵唔唔答應着,胡亂嚥了幾口下去,又背過身將剩餘的吐在掌心,用袖子擦了擦口水,這才膝行過來,給晏初敷在傷口上,此時晏初又問。
“會包紮麼?”
雲朵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呃……我、我只給家裡小狗包過傷腿。”
“…………”
晏初苦笑。
“聊勝於無,動手吧!”
雲朵誠惶誠恐地答應着,隨手便從籃子裡揪出一件男式的中衣,撕拉幾下扯成條狀,全神貫注替晏初將傷口繞起來。
晏初斜眼看了一眼,假作不經意地隨口道。
“這不是你給趙春來做的新衣麼?怎麼就捨得隨便撕了。”
雲朵被這個滑稽的問題逗笑了,憨憨地答道。
“將軍說得什麼話,一件衣服而已,撕了就撕了,怎麼能和將軍的傷比呢!”
雲朵的回答讓晏初很是受用,他脣角浮起一絲笑意,安靜地看着她替自己包紮傷口,突然,他笑意迅速收回,猛地擡手捏住雲朵手腕。
“你被蛇咬了?”
雲朵這纔想起方纔的事,又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無比失落地垂眼點點頭。
晏初見她一幅聽天由命的摸樣,一時盛怒。
“怎麼回事?我不是告訴過你!遇見走獸要躲開麼?你怎麼那麼笨?”
被他罵笨,雲朵又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可忍不住想爲自己辯解,於是委屈地抽泣道。
“我、我當時在懸崖上掛着,這蛇又盤在丹姝上,我沒有辦法……我……”
晏初一時語塞,心頭像是遭受了一記悶錘,雲朵的解釋給了他出乎意料的衝擊,他想是問她,又像是問自己,低聲道。
“爲什麼要這麼做?沒了這棵草,還可以找別的……萬一這蛇有毒,你就死定了,你知道麼?”
雲朵怔了怔,繼而輕笑了一下。
“死了就死了吧,只要將軍活着就好,但將軍若死了,我活着也沒什麼意義……”
晏初眸光一動,直視着她。
“什麼意思?”
雲朵感受到他意味深長的注視,自知失言,忙手忙腳亂地掩飾道。
“啊?啊?不、不是的,我是說,您是天神一樣的人,像我這種低賤之人,和您比起來,這條命真的不算什麼……”
晏初嘆了口氣,竟伸手一把將她攬進懷中,語帶憐惜。
“爲何要這樣輕賤自己?”
雲朵依偎在他懷中,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地呼吸卻*了晏初的鎖骨,將軍竟然會這樣將她抱在懷中,就算是出於感激或是憐憫,也讓她幸福得手足無措。
可這幸福感還未真實地擴散至她整個神經,就被一個尖利的女聲打斷了。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這幽會,你們兩把佛地靈山當成什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