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誕踏青
趙乃國姓,方氏看着趙棲梧,腦子轉了幾轉,國姓三大派系似乎沒有棲字輩,遂暗自哂笑,按下不表。方氏自己沒長子,看着聰明靈巧又漂亮的孩子,就有些羨慕愛得慌,總想着,自家兒子長大,應該就是這個樣兒吧。心中喜歡,不由把趙棲梧多看兩眼,卻見方纔落落大方的孩子有些侷促尷尬之色,這纔想起自己尚未發話,人家孩子還等着呢!因道:“嗯,是個好名,即來了就把這裡當成家,有什麼需求或告知太爺,或是直接告我。”趙棲梧又一抱拳:“棲梧謝過夫人厚愛。
”方氏點頭:“去吧!”小傢伙又抱拳:“告辭!”瑤草瑤枝在屏風後偷看,見他人小鬼大裝老成,只要笑,十分辛苦方纔忍住了。杜必成偕同趙棲梧住在竹雅居一樓,中間授課,他師徒分居兩廂。柯家有則住在二樓,左間臥房,中間則是柯家有讀書會客之所,右間乃是柯三爺藏書樓。柯三爺每要看書時,便讓小廝來取,很少在此停留。二樓實則是柯家有一人佔據。這個格局在未來三年內不會打破。等柯家棟樑需要單獨居住,那時柯家有也該到汴京或是應天上書院了。
現在柯家有可謂祥符縣衙真正衙內。瑤草、瑤枝既拜了先生,自然每天跟着上課一個時辰。杜夫子授課與很多夫子一般無二,授課初始,先教一遍,之後學生誦讀,讀熟之後,先生逐句講解一遍,學生們瞭解此篇大義之後,再背誦默寫。柯家有乃至瑤草、瑤枝,都已經完成了打影本初級階段,只需在默書時精進書法也就是了。抄書默寫,實則是融習字與讀書之中。瑤草每天學習大致流程就是:先生逐句教讀,之後就是十分磨人大聲誦讀,先生一一檢查,讀的流暢了,第一階段告一段落。
第二輪開始,逐句逐字講解析讀,之後學子們自己品味,融匯貫通,夫子抽查,覺得大致意思不錯了,開始第三階段,更進一層。這第三輪便要求大家謄寫默寫,一旦夫子檢查過關,預備再學新篇。一般這一個學段要花費三五日時間。新篇按步就班學會了,再回顧老篇,所謂回顧,俱是默寫正確。如此周而復始,循環往復。柯家有之前在家跟着哥哥們上私塾讀書,可謂湊熱鬧混日子。一則,因爲歲數小,眼下他無需着急童生試。二則村塾學子甚多,夫子盯着幾個大的尚且來之不及,哪裡有閒暇兼顧他這個小魚小蝦。
因而待他並不嚴苛,他便樂得打漁摸魚,無論臨陣磨槍,還是學友弄鬼,只要哼哼嘰嘰勉強會背誦,夫子也就放過了。柯家有上學二年多,除了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其餘就沒學到什麼東西。而今在這裡,柯家有成了重中之重,任誰都知道,柯家有才是主角,因而,他再再想跟之前那般混日子就難了。雖有瑤草瑤枝陪襯,她們乃是女流,也不科舉,上學不過爲了多認識幾個字兒,知書達理,爲將來說親曾加籌碼。時下一般人都會這樣稱讚女子,某某女子,不愧出自書香門第,琴棋書畫無不精通。
所以,瑤草們讀書不是重點,她與瑤枝還要學習琴棋書畫,針鑿理家。隻眼下還沒有尋到合適琴棋畫師傅,瑤草們暫且跟着杜夫子讀書。因而,瑤草書讀得好,先生自然稱讚幾句,學得不好,先生且不會責備。也有趙棲梧借讀,可是他抱着鑿壁偷光之心態,那時刻不容緩,爭分奪秒根本無需夫子操心。這一來,柯家有便突兀出來了,夫子成天盯着,字不好看要罰,誦讀不好申斥,一不好二不好尚且可以諒解,若再默讀不好,書法不好,則是再三再四了,對不起了,杜夫子便道:“打手板子吧。
”杜夫子爲人方正,且不會打伴讀書童手板,要打便是正主兒,柯家有三天下來,手心便紅腫了。這還是皮肉傷害,另有精神虐待。只因趙棲梧聰明又勤奮,那學起來是相當認真,成績也是相當漂亮。夫子檢查誦讀,他第一個就會了,且聲音清越,韻味十足。之後背誦默寫,次次領先。每每夫子心花怒放,瑤枝崇拜要命,就連瑤草心智過人,卻也不得不佩服趙棲梧的聰明與勤奮。只這一來,噯喲,就把柯家有比到土裡去了,只壓得柯家有擡不得頭。再有瑤草,貴在心智成熟,不說過目成誦,也能堪堪跟上先生進程,再有瑤草原本跟着祖父練就一手簪花小楷,讓夫子讚不絕口。
因此,杜夫子不是比照趙棲梧,這般教訓柯家有:“你富貴不知珍惜,你瞧瞧人家趙棲梧。”便是拿着瑤草簪花小楷鄙視柯家有:“你堂堂男兒不如女流,你瞧瞧你三妹女學生,唉唉唉,孺子不可教也,真正氣煞人也!”杜夫子這話其實過了,須知瑤草書底並非這幾日長進,而是一早的功底。可是這道在杜夫子那裡說不通,他認爲同是柯家子嗣,且瑤草是女流,又比柯家有小些,柯家有理所當然應該超越妹妹,落後就是大大不該,就頑劣不可教。不僅如此,柯家有稍有倦怠可是駁嘴,杜夫子便一狀告到柯三爺面前,柯三爺這人,只要他認定你有錯,對親生女兒也下殺手,豈會對侄子稍加辭色,當然認爲夫子一切都對,不免又把柯家有申斥一番。
如此這般,半月下來,柯家有真是苦不堪言。只得打起十二分精力,夜夜讀書至半夜,日日練字達五更,慢慢找回些顏面來。既是這般,且沒人會對柯家有誇讚,有趙棲梧比着呢。柯家有總有進步,柯三爺只會覺得這個夫子找對了,同時,也說明了杜夫子罵得該當,大的正確,看吧,玉不琢不成器,打了幾頓,讀書就有了成效,所以,施教要嚴。什麼叫寒窗苦讀,柯家有已經有了相當認識,如今只盼望夫子早中舉,或是自己早中舉了。估計在中秀才進書院之前,柯家有都是這般生活了。
不提也罷。卻說瑤草與瑤枝,他們無需跟着柯家有那般受罪,今天不會明天再來就是了。反正夫子不會打,父親也不罵。不過,他們也不輕鬆,午飯後半個時辰,就該跟着楠枝嬸子學習刺繡針鑿了。一般楠枝嬸子教導一個時辰,餘下時間,規定作業,各自琢磨。眼下瑤草已經過初級階段,不再只繡簡單帕子襪子,而是改爲在衣服衣襟袖口上繡花。這也不是簡單事情,要自己選擇花紋色澤,先描圖,楠枝嬸子過了眼才能作數。這一輪次上,卻是玉蘭與瑤草不相上下,瑤枝次之。
不是瑤枝理解力差,也不是她不努力,實在是玉蘭瑤草太過優秀。玉蘭乃是門第師,她自三歲起跟着母親刺繡至今,她貴在入門早,熟能生巧,又有天賦。瑤草則是仗着前生功底,如今學什麼都能夠融會貫通,事半功倍。瑤枝水平屬於正常發揮。楠枝嬸子與杜夫子教學大相徑庭,從未嫌棄打擊過瑤枝,反而時時誇獎瑤枝點滴進步。很快到了四月初八,正是佛誕日,祥符城郊黃龍寺舉辦浴佛齋會,煎香藥糖水相遺,名曰“浴佛水”。頭一家便是邀請縣太爺夫人千金駕臨,接受第一盞佛湯。
四月祥符縣,正是百花齊放,最是踏青賞春好日子。方氏生性灑脫,幼時隨着父兄,沒少騎馬出行。對她來說,後園景緻雖好,總覺得有所侷限,就如關在籠中,不若走出去天寬地大暢快。得此請柬,方氏不免意動。恰這一日方英勳親自送來心蘭請柬,邀請瑤草母女至家賞花,問過瑤草瑤枝,兩人一聽可以外出,又可以於心蘭見面,順便瞧瞧她的花圃樂園,無不雀躍,極力攛掇方氏答應,方氏被她們姐妹左拉右勸,興致頗高,報與柯三爺,要去參加佛誕日齋會,爲孩子們祈福。
宋家乃是姻親,柯三爺也不反對,只是言明屆時須得有兵丁護衛。方氏遂與方英勳約好,兩下里先在黃龍寺碰面,飲了佛湯便去宋家玩賞。宋家離城約莫七八里路程,祥符縣水源充沛,遍地綠意盎然,黃龍寺雖不頂大,房舍簡陋,卻也古木參天,花木蔥蘢,且人們來此不爲參觀廣夏,只爲誠心禮佛祈福,倒也相宜。一時心蘭母女前來廝見,要依大禮拜見,方氏卻道都是親眷,勿需見外拘謹。一起飲了浴佛水,主持帶着遊覽寺中景緻,左不過拜拜菩薩,添添香油,方氏應承日後每月禮佛添香油,支持更是恭敬不暇,臨了,把瑤草母女們親送出了山門。
黃龍寺離城三四里,宋家莊又離黃龍寺五六裡,車架有衙門兵丁護衛,出了寺院,一路行向宋家莊。瑤草瑤枝戴了細沙帷帽,掀起車簾四處觀望,問香風觀景緻聽鳥叫蜂鳴流水潺潺。親人相伴,踏青看花,這真是瑤草對美好生活的詮釋,好不暢意。宋家莊整個村落綠樹成蔭,溪流環繞,家家有水,戶戶種花。坐車不過一刻便到了城區,可謂鬧中取靜。村中住戶大都姓宋,也有外性人家,不過大都住在村口處,俱是與宋家沾親帶故,來投人家。整個村子屏障乃是一脈山丘,翠竹遍佈,之延伸到遠處。
村民依着些微山勢建造了圍牆,將村落略略圍住,這乃是亂世設施,太平盛世不過擺設,並無人把守。心蘭家在前村居住,柴門泥巴牆,高高茅草門扉,典型的耕讀之家形象。三間正方,兩邊廂房,俱是三開間,泥巴牆上攀爬着各色薔薇,倒將陋牆裝飾的花團簇錦,泥巴牆外幾窪青碧菜地,泥巴牆內,中間青石板場院,兩邊廂是花圃,各色牡丹競相開放。宋傢俬塾在後院,與蓮池之旁,這裡花圃與前面不同,以茶花爲主角,顯然茶花乃是新植,高矮與瑤草平齊,紅花金蕊,開滿枝椏,朵朵足有拳頭大小,風姿綽約,顫顫巍巍,與鄰近幾樹早開石榴交相輝映。
心蘭母親要辦生活,他爹爹乃是男丁,且學堂未散。心蘭作爲主家在前院一棵兩丈方圓的林青樹下,擺放八仙桌椅,招待瑤草一行,賞春看景。且這乃是一棵罕見老樹,樹皮龜裂斑駁,不知經歷多少歲月。滿枝椏林青花卻開得蓬勃,一朵朵白中泛青,恰似綠萼梅花,香氣濃郁。陽春四月天氣,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暖的,正舒爽。微風吹過樹梢,香氣徜徉往返,人人鼻翼便香風纏繞了。柯家棟樑兄弟,似乎也知道出門做客了,半歲的孩子似乎發了人來瘋,那眼睛瞪得溜溜圓左顧右盼,特別愛聽樹上鳥兒撲棱啾啾吵叫,亮燦燦眸子,笑眯眯的咯咯直樂。
或許是方英勳告訴了宋心蘭,瑤草言說牡丹雖美無香。宋心蘭特特拉着瑤草瑤枝姐妹細細嗅那牡丹花香。並交代她們,靜下心,閉上眼,輕輕嗅,用心感悟,這才能嗅出牡丹花香。瑤草依言,慢慢品味,果然嗅着了絲絲若有若無之清香,不過此刻微風習習,那林青樹花香太香甜,瑤草實在懷疑,這香味倒是牡丹香還是林青香。宋家不是大富之家,心蘭母親滿口謙辭,說是沒什麼好招待,實則滿桌子佳餚。尤其幾道野菜瑤草從未吃過,一道清燉茅草菌,清香撲鼻;涼拌的艾草嫩尖兒,鮮美無比;涼拌的筍子,脆生生透着清香;還有艾草餈粑,青碧碧的,香糯可口;金黃雞蛋炒香椿,那特有香味兒,差點讓人咬舌頭。
再有寸丁小魚兒,炸的金黃回鍋炒青椒絲兒,那叫一個香;又有清蒸南瓜甜津津的,醋溜洋芋絲兒香噴噴的。這些都是瑤草家很少吃的小菜兒。最後一道紅燒雞丁,比之前瑤草吃過的都鮮香滑嫩。瑤草只跟心蘭打聽這些菜餚做法,這道雞丁如何做法,想要回去學着做。只是心蘭笑而不語。最後方英勳告訴瑤草,這道菜非是紅燒雞丁,乃是紅燒竹狸子,是山上跑的野物,難得尋。一下子把瑤草熱情打沒了。一時,瑤草們飯後飲茶,心蘭母親杜氏夫人與方氏提起,說她一位堂姐想來拜見方氏。
方氏便問她是哪裡人氏。心蘭母親言說她乃是隔壁三裡杜家莊人氏,是自己堂姐。方氏知道,自己三嫂這位嫂嫂乃是隔壁杜家莊人氏,心中一默,只覺得這輩分有些算不同,照說應該是堂嫂,而不是堂姐,不過,也不好多問,因聽說乃是親眷,不好推辭,便點頭應承了。不一時,杜氏舅母帶了一位中年婦女前來。那婦人盈盈福身拜了三拜,口稱拜謝太爺夫人。方氏笑道:“夫人請起,都是親眷,不必如此客氣。”夫人卻道:“小婦人一拜太爺夫人,二拜恩人,三拜纔是認親眷。
”方氏奇道:“這恩人稱呼有些蹊蹺,實在不敢當。”那婦人一滯,看了眼心蘭母親。心蘭母親笑得有些苦澀:“夫人不知,我這位堂姐恁的命苦,夫君過世,婆家不容,孤兒寡母備受欺凌,只得回家依附孃家兄長過日子,無奈孃家嫂子有些不賢,不僅言語刻薄,當日陪嫁之田產,也被逐年侵吞索回,只餘下一片竹林,幾畝薄田,母子們相依度日,日子雖苦倒也自在。只她有一孩兒,天生聰慧,初時在我家就讀,後因家計每況愈下,漸次出不起束脩。我雖言明不收他束脩,無奈這孩子甚有風骨,不愛佔人便宜。
竟然自行退學去了。幸虧前些日子府上收留他兒子做個書童,從此衣食無憂,自給自足。既爲家中省卻些米糧,又可讀書進取,所以他母親十分感激,這才託我引薦,前來拜謝一番。”瑤草細觀那婦人,其他無論,她那端方臉上,一雙眼睛黑曈曈燦若星子,心中一動,遂低頭在方氏耳邊說了一句:“瞧她眼睛!”方氏一瞧,頓時瞭然,笑道:“莫非大嫂夫家姓趙?”那婦人言道:“小婦人夫家正是姓趙,趙棲梧正是犬子。”方氏方纔聞聽說她被夫家不容,還當她是要討公道,因問:“大嫂今日來此是?”那婦人慾言又止,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心蘭母親笑道:“我這位姐姐是個知書達理之人,聞聽夫人們前來賞春,連夜備下野菜,天不亮從家中趕來,今日一席飯菜都是她親手置辦,說是家中無有佳餚,獻些山間野菜,聊表一分感激之情。”方氏見那婦人雖然布衣荊釵,眉宇間自有一股倔強之氣,見了自己口說感謝,並無阿諛奉承神情。兼之對趙棲梧印象頗好,對着婦人也心生好感。方氏想起往事醜惡嘴臉,不由氣悶,對這種設計孤兒寡母霸產之人厭惡更甚,想着柯三爺也是嫉惡如仇之人,倘若這婦人想要伸冤,不妨助他一臂之力,左不過是分內之事,也可以藉此立威,以儆效尤。
但是唆使他人訴訟,並不是什麼好名聲,因含糊一笑:“大嫂既不是外人,有什麼難處只管來尋,衙門原是爲民做主之所。”那婦人卻道:“小婦人記下了。”竟然再無它言了。方氏不免疑惑。一時,日頭偏西,方氏等乘興而歸。心蘭與她母親一起送出來,那婦人卻是遠遠站住了。方氏這才問道:“嫂嫂既說她有冤枉,如何去不愛提起?”心蘭母親搖頭道:“她陪嫁原是哥嫂所給,如今被索取,雖然不仁義,卻也不算深仇大恨,不過物歸其主。‘且她嫂子索回嫁妝乃是爲了嫁女,她若狠心不給,她侄女兒沒有嫁田傍身,在婆婆妯娌面前也擡不起頭來,這纔不願意狠心吵鬧。
且她如今依附兄嫂,有兄長做主,她寡婦人家也免外人欺凌。‘且她夫家之事本就艱難,一時難以說得清楚,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且她的家務事牽扯頗多,不大好管。她又夫死灰心,不願意再提過往,田產留下只當孝順婆婆,只要不再受磋磨,能平安度日就好。夫人有心,我替姐姐謝過了。”作者有話要說:趙乃國姓,方氏看着趙棲梧,腦子轉了幾轉,國姓三大派系似乎沒有棲字輩,遂暗自哂笑,按下不表。方氏自己沒長子,看着聰明靈巧又漂亮的孩子,就有些羨慕愛得慌,總想着,我兒子長大就是這個樣兒吧。
心中喜歡,不由把趙棲梧多看兩眼,卻見方纔落落大方的孩子有些侷促尷尬之色,這纔想起自己尚未發話,人家孩子還等着呢!因道:“嗯,是個好名,即來了就把這裡當成家,有什麼需求或告知太爺,或是直接告我。”趙棲梧又一抱拳:“棲梧謝過夫人厚愛。”方氏點頭:“去吧!”小傢伙又抱拳:“告辭!”瑤草瑤枝在屏風後偷看,見他人小鬼大裝老成,只要笑,十分辛苦方纔忍住了。杜必成偕同趙棲梧住在竹雅居一樓,中間授課,他師徒分居兩廂。柯家有則住在二樓,左間臥房,中間則是柯家有讀書會客之所,右間乃是柯三爺藏書樓。
柯三爺每要看書時,便讓小廝來取,很少在此停留。二樓實則是柯家有一人佔據。這個格局在未來三年內不會打破。等柯家棟樑需要單獨居住,那時柯家有也該到汴京或是應天上書院了。現在柯家有可謂祥符縣衙真正衙內。瑤草、瑤枝既拜了先生,自然每天跟着上課一個時辰。杜夫子授課與很多夫子一般無二,授課初始,先教一遍,之後學生誦讀,讀熟之後,先生逐句講解一遍,學生們瞭解此篇大義之後,再背誦默寫。柯家有乃至瑤草、瑤枝,都已經完成了打影本初級階段,只需在默書時精進書法也就是了。
抄書默寫,實則是融習字與讀書之中。瑤草每天學習大致流程就是:先生逐句教讀,之後就是十分磨人大聲誦讀,先生一一檢查,讀的流暢了。第一階段告一段落。開始第二輪,逐句逐字講解析讀,之後學子們自己品味,融匯貫通,夫子抽查,覺得大致意思不錯了,開始第三階段,更進一層,這便要求大家謄寫默寫,之後夫子檢查過關,預備再學新篇。一般這一個學段要花費三五日時間。新篇按步就班學會了,再回顧老篇,所謂回顧,俱是默寫正確。如此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柯家有之前在家跟着哥哥們上私塾讀書,可謂湊熱鬧混日子。一則,因爲歲數小,眼下他無需着急童生試。二則村塾學子甚多,夫子盯着幾個大的尚且來之不及,哪裡有閒暇兼顧他這個小魚小蝦。因而待他並不嚴苛,他便樂得打漁摸魚,無論臨陣磨槍,還是學友弄鬼,只要哼哼嘰嘰勉強會背誦,夫子也就放過了。柯家有上學二年多,除了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其餘就沒學到什麼東西。而今在這裡,柯家有成了重中之重,任誰都知道,柯家有才是主角,因而,他再再想跟之前那般混日子就難了。
雖有瑤草瑤枝陪襯,她們乃是女流,也不科舉,上學不過爲了多認識幾個字兒,知書達理,爲將來說親曾加籌碼。時下一般人都會這樣稱讚女子,某某女子,不愧出自書香門第,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所以,瑤草們讀書不是重點,她與瑤枝還要學習琴棋書畫,針鑿理家。隻眼下還沒有尋到合適琴棋畫師傅,瑤草們暫且跟着杜夫子讀書。因而,瑤草書讀得好,先生自然稱讚幾句,學得不好,先生且不會責備。也有趙棲梧借讀,可是他抱着鑿壁偷光之心態,那時刻不容緩,爭分奪秒根本無需夫子操心。
這一來,柯家有便突兀出來了,夫子成天盯着,字不好看要罰,誦讀不好申斥,一不好二不好尚且可以諒解,若再默讀不好,書法不好,則是再三再四了,對不起了,杜夫子便道:“打手板子吧。”杜夫子爲人方正,且不會打伴讀書童手板,要打便是正主兒,柯家有三天下來,手心便紅腫了。這還是皮肉傷害,另有精神虐待。只因趙棲梧聰明又勤奮,那學起來是相當認真,成績也是相當漂亮。夫子檢查誦讀,他第一個就會了,且聲音清越,韻味十足。之後背誦默寫,次次領先。
每每夫子心花怒放,瑤枝崇拜要命,就連瑤草心智過人,卻也不得不佩服趙棲梧的聰明與勤奮。只這一來,噯喲,就把柯家有比到土裡去了,只壓得柯家有擡不得頭。再有瑤草,貴在心智成熟,不說過目成誦,也能堪堪跟上先生進程,再有瑤草原本跟着祖父練就一手簪花小楷,讓夫子讚不絕口。因此,杜夫子不是比照趙棲梧,這般教訓柯家有:“你富貴不知珍惜,你瞧瞧人家趙棲梧。”便是拿着瑤草簪花小楷鄙視柯家有:“你堂堂男兒不如女流,你瞧瞧你三妹女學生,唉唉唉,孺子不可教也,真正氣煞人也!”杜夫子這話其實過了,須知瑤草書底並非這幾日長進,而是一早的功底。
可是這道在杜夫子那裡說不通,他認爲同是柯家子嗣,且瑤草是女流,又比柯家有小些,柯家有理所當然應該超越妹妹,落後就是大大不該,就頑劣不可教。不僅如此,柯家有稍有倦怠可是駁嘴,杜夫子便一狀告到柯三爺面前,柯三爺這人,只要他認定你有錯,對親生女兒也下殺手,豈會對侄子稍加辭色,當然認爲夫子一切都對,不免又把柯家有申斥一番。如此這般,半月下來,柯家有真是苦不堪言。只得打起十二分精力,夜夜讀書至半夜,日日練字達五更,慢慢找回些顏面來。
既是這般,且沒人會對柯家有誇讚,有趙棲梧比着呢。柯家有總有進步,柯三爺只會覺得這個夫子找對了,同時,也說明了杜夫子罵得該當,大的正確,看吧,玉不琢不成器,打了幾頓,讀書就有了成效,所以,施教要嚴。什麼叫寒窗苦讀,柯家有已經有了相當認識,如今只盼望夫子早中舉,或是自己早中舉了。估計在中秀才進書院之前,柯家有都是這般生活了。不提也罷。卻說瑤草與瑤枝,他們無需跟着柯家有那般受罪,今天不會明天再來就是了。反正夫子不會打,父親也不罵。
不過,他們也不輕鬆,午飯後半個時辰,就該跟着楠枝嬸子學習刺繡針鑿了。一般楠枝嬸子教導一個時辰,餘下時間,規定作業,各自琢磨。眼下瑤草已經過初級階段,不再只繡簡單帕子襪子,而是改爲在衣服衣襟袖口上繡花。這也不是簡單事情,要自己選擇花紋色澤,先描圖,楠枝嬸子過了眼才能作數。這一輪次上,卻是玉蘭與瑤草不相上下,瑤枝次之。不是瑤枝理解力差,也不是她不努力,實在是玉蘭瑤草太過優秀。玉蘭乃是門第師,她自三歲起跟着母親刺繡至今,她貴在入門早,熟能生巧,又有天賦。
瑤草則是仗着前生功底,如今學什麼都能夠融會貫通,事半功倍。瑤枝水平屬於正常發揮。楠枝嬸子與杜夫子教學大相徑庭,從未嫌棄打擊過瑤枝,反而時時誇獎瑤枝點滴進步。很快到了四月初八,正是佛誕日,祥符城郊黃龍寺舉辦浴佛齋會,煎香藥糖水相遺,名曰“浴佛水”。頭一家便是邀請縣太爺夫人千金駕臨,接受第一盞佛湯。四月祥符縣,正是百花齊放,最是踏青賞春好日子。方氏生性灑脫,幼時隨着父兄,沒少騎馬出行。對她來說,後園景緻雖好,總覺得有所侷限,就如關在籠中,不若走出去天寬地大暢快。
得此請柬,方氏不免意動。恰這一日方英勳親自送來心蘭請柬,邀請瑤草母女至家賞花,問過瑤草瑤枝,兩人一聽可以外出,又可以於心蘭見面,順便瞧瞧她的花圃樂園,無不雀躍,極力攛掇方氏答應,方氏被她們姐妹左拉右勸,興致頗高,報與柯三爺,要去參加佛誕日齋會,爲孩子們祈福。宋家乃是姻親,柯三爺也不反對,只是言明屆時須得有兵丁護衛。方氏遂與方英勳約好,兩下里先在黃龍寺碰面,飲了佛湯便去宋家玩賞。宋家離城約莫七八里路程,祥符縣水源充沛,遍地綠意盎然,黃龍寺雖不頂大,房舍簡陋,卻也古木參天,花木蔥蘢,且人們來此不爲參觀廣夏,只爲誠心禮佛祈福,倒也相宜。
一時心蘭母女前來廝見,要依大禮拜見,方氏卻道都是親眷,勿需見外拘謹。一起飲了浴佛水,主持帶着遊覽寺中景緻,左不過拜拜菩薩,添添香油,方氏應承日後每月禮佛添香油,支持更是恭敬不暇,臨了,把瑤草母女們親送出了山門。黃龍寺離城三四里,宋家莊又離黃龍寺五六裡,車架有衙門兵丁護衛,出了寺院,一路行向宋家莊。瑤草瑤枝戴了細沙帷帽,掀起車簾四處觀望,問香風觀景緻聽鳥叫蜂鳴流水潺潺。親人相伴,踏青看花,這真是瑤草對美好生活的詮釋,好不暢意。
宋家莊整個村落綠樹成蔭,溪流環繞,家家有水,戶戶種花。坐車不過一刻便到了城區,可謂鬧中取靜。村中住戶大都姓宋,也有外性人家,不過大都住在村口處,俱是與宋家沾親帶故,來投人家。整個村子屏障乃是一脈山丘,翠竹遍佈,之延伸到遠處。村民依着些微山勢建造了圍牆,將村落略略圍住,這乃是亂世設施,太平盛世不過擺設,並無人把守。心蘭家在前村居住,柴門泥巴牆,高高茅草門扉,典型的耕讀之家形象。三間正方,兩邊廂房,俱是三開間,泥巴牆上攀爬着各色薔薇,倒將陋牆裝飾的花團簇錦,泥巴牆外幾窪青碧菜地,泥巴牆內,中間青石板場院,兩邊廂是花圃,各色牡丹競相開放。
宋傢俬塾在後院,與蓮池之旁,這裡花圃與前面不同,以茶花爲主角,顯然茶花乃是新植,高矮與瑤草平齊,紅花金蕊,開滿枝椏,朵朵足有拳頭大小,風姿綽約,顫顫巍巍,與鄰近幾樹早開石榴交相輝映。心蘭母親要辦生活,他爹爹乃是男丁,且學堂未散。心蘭作爲主家在前院一棵兩丈方圓的林青樹下,擺放八仙桌椅,招待瑤草一行,賞春看景。且這乃是一棵罕見老樹,樹皮龜裂斑駁,不知經歷多少歲月。滿枝椏林青花卻開得蓬勃,一朵朵白中泛青,恰似綠萼梅花,香氣濃郁。
陽春四月天氣,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暖的,正舒爽。微風吹過樹梢,香氣徜徉往返,人人鼻翼便香風纏繞了。柯家棟樑兄弟,似乎也知道出門做客了,半歲的孩子似乎發了人來瘋,那眼睛瞪得溜溜圓左顧右盼,特別愛聽樹上鳥兒撲棱啾啾吵叫,亮燦燦眸子,笑眯眯的咯咯直樂。或許是方英勳告訴了宋心蘭,瑤草言說牡丹雖美無香。宋心蘭特特拉着瑤草瑤枝姐妹細細嗅那牡丹花香。並交代她們,靜下心,閉上眼,輕輕嗅,用心感悟,這才能嗅出牡丹花香。瑤草依言,慢慢品味,果然嗅着了絲絲若有若無之清香,不過此刻微風習習,那林青樹花香太香甜,瑤草實在懷疑,這香味倒是牡丹香還是林青香。
宋家不是大富之家,心蘭母親滿口謙辭,說是沒什麼好招待,實則滿桌子佳餚。尤其幾道野菜瑤草從未吃過,一道清燉茅草菌,清香撲鼻;涼拌的艾草嫩尖兒,鮮美無比;涼拌的筍子,脆生生透着清香;還有艾草餈粑,青碧碧的,香糯可口;金黃雞蛋炒香椿,那特有香味兒,差點讓人咬舌頭。再有寸丁小魚兒,炸的金黃回鍋炒青椒絲兒,那叫一個香;又有清蒸南瓜甜津津的,醋溜洋芋絲兒香噴噴的。這些都是瑤草家很少吃的小菜兒。最後一道紅燒雞丁,比之前瑤草吃過的都鮮香滑嫩。
瑤草只跟心蘭打聽這些菜餚做法,這道雞丁如何做法,想要回去學着做。只是心蘭笑而不語。最後方英勳告訴瑤草,這道菜非是紅燒雞丁,乃是紅燒竹狸子,是山上跑的野物,難得尋。一下子把瑤草熱情打沒了。一時,瑤草們飯後飲茶,心蘭母親杜氏夫人與方氏提起,說她一位堂姐想來拜見方氏。方氏便問她是哪裡人氏。心蘭母親言說她乃是隔壁三裡杜家莊人氏,是自己堂姐。方氏知道,自己三嫂這位嫂嫂乃是隔壁杜家莊人氏,心中一默,只覺得這輩分有些算不同,照說應該是堂嫂,而不是堂姐,不過,也不好多問,因聽說乃是親眷,不好推辭,便點頭應承了。
不一時,杜氏舅母帶了一位中年婦女前來。那婦人盈盈福身拜了三拜,口稱拜謝太爺夫人。方氏笑道:“夫人請起,都是親眷,不必如此客氣。”夫人卻道:“小婦人一拜太爺夫人,二拜恩人,三拜纔是認親眷。”方氏奇道:“這恩人稱呼有些蹊蹺,實在不敢當。”那婦人一滯,看了眼心蘭母親。心蘭母親笑得有些苦澀:“夫人不知,我這位堂姐恁的命苦,夫君過世,婆家不容,孤兒寡母備受欺凌,只得回家依附孃家兄長過日子,無奈孃家嫂子有些不賢,不僅言語刻薄,當日陪嫁之田產,也被逐年侵吞索回,只餘下一片竹林,幾畝薄田,母子們相依度日,日子雖苦倒也自在。
只她有一孩兒,天生聰慧,初時在我家就讀,後因家計每況愈下,漸次出不起束脩。我雖言明不收他束脩,無奈這孩子甚有風骨,不愛佔人便宜。竟然自行退學去了。幸虧前些日子府上收留他兒子做個書童,從此衣食無憂,自給自足。既爲家中省卻些米糧,又可讀書進取,所以他母親十分感激,這才託我引薦,前來拜謝一番。”瑤草細觀那婦人,其他無論,她那端方臉上,一雙眼睛黑曈曈燦若星子,心中一動,遂低頭在方氏耳邊說了一句:“瞧她眼睛!”方氏一瞧,頓時瞭然,笑道:“莫非大嫂夫家姓趙?”那婦人言道:“小婦人夫家正是姓趙,趙棲梧正是犬子。
”方氏方纔聞聽說她被夫家不容,還當她是要討公道,因問:“大嫂今日來此是?”那婦人慾言又止,似乎有些難以啓齒。心蘭母親笑道:“我這位姐姐是個知書達理之人,聞聽夫人們前來賞春,連夜備下野菜,天不亮從家中趕來,今日一席飯菜都是她親手置辦,說是家中無有佳餚,獻些山間野菜,聊表一分感激之情。”方氏見那婦人雖然布衣荊釵,眉宇間自有一股倔強之氣,見了自己口說感謝,並無阿諛奉承神情。兼之對趙棲梧印象頗好,對着婦人也心生好感。
方氏想起往事醜惡嘴臉,不由氣悶,對這種設計孤兒寡母霸產之人厭惡更甚,想着柯三爺也是嫉惡如仇之人,倘若這婦人想要伸冤,不妨助他一臂之力,左不過是分內之事,也可以藉此立威,以儆效尤。但是唆使他人訴訟,並不是什麼好名聲,因含糊一笑:“大嫂既不是外人,有什麼難處只管來尋,衙門原是爲民做主之所。”那婦人卻道:“小婦人記下了。”竟然再無它言了。方氏不免疑惑。一時,日頭偏西,方氏等乘興而歸。心蘭與她母親一起送出來,那婦人卻是遠遠站住了。
方氏這才問道:“嫂嫂既說她有冤枉,如何去不愛提起?”心蘭母親搖頭道:“她陪嫁原是哥嫂所給,如今被索取,雖然不仁義,卻也不算深仇大恨,不過物歸其主。‘且她嫂子索回嫁妝乃是爲了嫁女,她若狠心不給,她侄女兒沒有嫁田傍身,在婆婆妯娌面前也擡不起頭來,這纔不願意狠心吵鬧。且她如今依附兄嫂,有兄長做主,她寡婦人家也免外人欺凌。‘且她夫家之事本就艱難,一時難以說得清楚,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且她的家務事牽扯頗多,不大好管。
她又夫死灰心,不願意再提過往,田產留下只當孝順婆婆,只要不再受磋磨,能平安度日就好。夫人有心,我替姐姐謝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