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英見那人緩緩下車,叫道,“秋大太監,沒想到你也來了。”
此人正是清官大內護衛總管鞦韆鶴,人稱“秋大太監”。
慈禧見狀,喝道:“老秋休得無禮,俗話說,各村有各村的高招,人手多,不是好趕路嗎了不要自相殘殺。”
鞦韆鶴冷冷地說:“我聽老佛爺的。”一躬身又悄無聲息地返回車內。
尹福和李瑞東對視了一下,嚥了一口氣,都沒有說話,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盯着東面的土路。
李蓮英四下裡掃了一眼,兩手叉着腰問:“現在咱們得先打定主意,聖駕何幸?”
慈禧望了望遙遠的山峰、崎嶇的大道,說道:“當然直奔張家口,北幸蒙古草地……”
“去不得,去不得,俄園軍隊紛紛由北而來,難道我們此刻自投羅網去?”第一輛轎車跳下一個人,插了這麼一句。
“哎,我的端郡王爺,你居然也來了。”李蓮英話裡透着諷嘲味,把端王載漪打量一番,然後):冷冷地說:“事到如今,你還是少攙合吧。”
“李蓮英——”慈禧太后叫道:“你把隨駕前來的王公大臣點一點,叱名給我聽。”
“喳!”李蓮英答應着,約略數了數在場的人,說道:“有慶王爺、禮王爺、端王爺、肅王爺、那王爺、瀾公爺、澤公爺,定公爺、棣貝子、倫貝子、振大爺、剛中堂、趙大人、英大人,還有溥大爺興、部院司員一十二人,滿小軍機二人,漢小軍機一人,兵弁二十多人,再就是隆裕皇后、瑾貴妃,大阿哥、繆供奉、崔玉桂……”
“榮祿何在?”慈禧問。
“榮相國可能還不知道老佛爺已經出了城。”李蓮英說着壓低喉嚨對慈禧說:“老佛爺,您老人家一路上早晚會被人認出來。”
“我已經改了裝。”慈禧說着捧出一束亮晶晶的東西。李蓮英仔細一瞧,纔看出是六根被折斷了的手指甲,每一根足有六寸五分長,最短的也有三寸來長。
這一行人馬走上一條灰沙彌漫的大道,直奔居庸關。
“李公公,”大阿哥從第三輛轎車探出小腦袋說:“我口渴了,能不能給我弄點水來。”
“你忍着些吧,老佛爺都還沒一點水喝呢!”李蓮英不耐煩地回答。他見第一輛車子走得慢,問道:“第一輛車子裡坐的是誰?”
那王爺回答:“慶王爺的兩位側福晉,三位格格,繆供奉的侄女兒,還有紡績供奉……”
“一輛車子兩口大青騾子拉着,怎麼走不快呢?”李蓮英又問。
那王爺回頭望了李蓮英一眼:“車上的大石頭太沉了”。
“帶石頭幹什麼?”
“是頤和園的泰山石敢當,據說一路上帶着這塊大石頭,萬事如意,國泰民安,聖躬康迪……”
“誰的主意?”李蓮英皺了皺眉。
“李總管,是我的主意。那年有一位風水先生說,全北京城裡城外只有這一塊從昆明湖裡挖出來的石頭最靈驗。”一位紅臉膛的官人策馬與李蓮英並行。
“剛中堂,幾個月前,你說義和團可以擔當一切,結果擔當得北京城丟了!擔當得大家屁滾尿流,沒命地逃,好,現在你又用一塊石頭擔當一切了……”
“總管,要不是這塊石頭,車子慢不下來,怎麼會碰到你,我們也可以把石頭搬下來?放在大路上,也許能擋住追來的洋鬼子。”中堂剛毅嘻嘻笑着,揮鞭打了一下馬屁股,朝前去了。
由北京逃出來的這一行狼狽不堪的皇家避難行列,漫走在天壽山、蟒山和妙峰山之間的一塊北方平原上,像一羣螞蟻那麼渺小。可是在人類世界裡,這微乎其微的流亡盲流,乃是懷抱着中國的命運而流亡。在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心目中,皇帝倉卒離京外逃,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滿洲帝國的繼長,大清社稷的廷綿,在此一舉!他們的命運關係着當時整個中國的命運。
李蓮英騎着一匹高頭大馬,緊依着慈禧太后、皇后、瑾妃、繆供奉等所坐的一輛騾車慢慢朝前走。他一面瞭望指揮着行列,一面把四野的景色奏聞太后。
坐在車伕左首的光緒皇帝緊抿着嘴,眺望着灰暗的天空,瘦削的臉上充滿了憔悴和疲憊的神情,愈發顯得靜穆寡歡。他手裡緊緊抱着一隻小木頭盒子。
靠車廂右壁坐着的瑾妃,一眼就能看到皇帝懷裡的那隻盒子,但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盒裡裝的是什麼。是玉璽?玉璽要比盒子大得多,那麼盒裡裝的是什麼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慈禧心亂如麻,也沒有顧及到皇帝手裡拿的是什麼。
此刻,光緒正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中,那一幕幕慘景重新浮現在腦際:
昨夜,寧壽宮樂壽堂前,慈禧傳諭光緒、隆裕、瑾妃等一律換上便裝。光緒原打算留在京城,這樣既可脫離太后控制,又能救出珍妃。
慈禧看見瑾妃,猛地想起珍妃,急忙吩咐御前首領太監崔玉貴道:“你速到三所,引珍妃前來見我!”
須臾,崔玉貴領着珍妃來到樂壽堂。
光緒見到憔悴不堪的珍妃,暗自慶幸她終於熬出頭了。心裡不由一陣高興。珍妃目視光緒幾眼,不敢言語,就向慈禧行了跪叩大禮。
慈禧睥睨着珍妃說:“現在洋鬼子已經打到天壇,時局吃緊,我與皇上即將離開京城。本想帶你一同出走,但是人多不便;留下你一個年輕皇妃,兵荒馬亂,萬一讓洋人玷污了身子,丟了皇家體面不說,我如何對得起祖宗?所以想來想去,你還是不如死了乾淨!”
珍妃繼續跪着說:“皇上乃一國之主,倘若出奔,舉國震動,豈不助長洋人氣焰。奴才認爲,皇上應留在北京城內……”
隆裕皇后瞥了珍妃一眼,一撇嘴說:“唉喲喲!珍妃主子什麼時候也忘不了國家大事啊!”
慈禧太后冷笑道:“狐媚子,你死在眼前,還胡說些什麼!”
珍妃爬到太后腳前,淚流滿面,苦苦哀求道:“皇爸爸,皇爸爸,饒恕奴才吧,再也不敢做錯事了!”
光緒“撲通”一聲跪在慈禧面前,叩了一個響頭,然後說:“親爸爸,她沒有犯死罪,就開恩饒她一命吧。既使不帶她上路,那就放她出宮,讓她自己逃命吧!親爸爸,孩兒求你可憐可憐她吧……”
瑾妃見皇帝跪下,也壯着膽子跪下求情。
可是慈禧連眼皮也沒擡一下,咬牙切齒地說:“我不可憐!誰讓我一時不痛快,我就讓她一世不痛快!我偏要她去死,也好懲戒那鴟鵂,看她還羽毛稍稍豐滿便啄她孃的眼睛不!”又回頭命令太監道:“現在這麼吃緊,我沒閒功夫跟你們磨牙!你們還不動手!把井蓋打開!”
一個小太監見太后盯視着他,只好將堂前石板井蓋打開。
在場的人都嚇昏了,無人再敢復言。
太監們面面相覷,誰也不忍心下手,還有的悄悄往別人身後躲。
隆裕皇后環顧一下衆太監,說:“怎麼,老佛爺的話,你們也不聽了?”
崔玉貴慌忙跑到珍妃面前,連拖帶抱,硬將珍妃往井下推。珍妃雙手死死扒着井臺掙扎呼救:“李安達!李安達!”她知道,在場的人除了李蓮英再無人能夠說動慈禧的了。
光緒發瘋地上前阻止,可是卻被隆裕等人攔住了。
珍妃身單力薄,崔玉貴使盡全身氣力一下將她推入井內。珍妃一邊撲騰,一邊大呼:“救命啊!救命啊!”聲音悽慘,慘人。崔玉貴連忙“哐”地一聲,將井蓋閉上了。
光緒似要發瘋了,他猛地把雙手一揮,竟出其不意地擺脫拉住他的人,飛步朝井臺奔去。
“快把他抓回來!”慈禧嚇呆了,慌忙叫着。
太監們蜂擁而上,抓住了光緒。
“你這樣兒還像一個皇帝嗎?天下漂亮的女人多着咧,有什麼希罕呢!”慈禧半像叱責,半像勸慰地向他說道。
王商等人用盡氣力,才把光緒簇擁上車,隨後太后一起西奔。
光緒的心像整個擊碎了,他失去了靈魂。
他覺得自己橫陳於世的只是一具軀殼。
愛情破滅了,漂亮的臉蛋,花朵般的身子,山珍海味的生活,又有什麼味道呢?
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叫木頭。
下雪了,霏霏細雨。
雨絲飄到光緒臉上,有點潮。瑾妃看到光緒要舉起袖子抹試,又放下了,大約是嗅到破舊的黑紗長衫上難聞的酸臭味,不然他爲什麼不抹掉臉上的雨?
恰巧轎車行駛在下坡上,顛簸得十分厲害,皇帝手裡的那隻盒子差點跌落地下,光緒用力地把身子貼在車門上,將盒子抱得緊緊的。
“還是坐進來吧。”瑾妃心疼地說:“皇上手裡的那隻盒子被雨淋得溼透了!”
光緒呆呆地坐了進來,他不是怕衣服溼了,而是怕那盒子淋透。
隆裕對這個呆呆板板的丈夫說:“要是衣服被雨打溼了,在這路上可沒有第二套換。”
慈禧嘆了口氣:“已經落了難,就顧不得什麼儀注了。”
車子下了坡,往沙河的邊上走去,河面上灰濛濛的,找不到一隻船,一座橋,一個人。荷荷的雨聲中只剩下寂寞的雨絲。蛛絲似的雨腳斷折了,無力地在空中飄舞。山石上的青苔和小草沾了雨顯得碧綠,殘葦葉也被清潔的雨水洗淨了,從山石和葦葉上不斷掉下翡翠般的明珠。
清官大內護衛教頭尹福和李瑞東也下了馬,他們望着這影影綽綽的雨景,巡覓着。
“你看,尹爺。”李瑞東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尹福。
尹福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在後面迷濛的雨氣中,凸凸凹凹的土路上風馳電掣般地捲來一閉青物。那青物愈來愈近,愈卷愈急。
“是個人。”尹福警惕地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