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少女咯咯笑道:“你這個人,青天白日,你追我們小姐幹什麼?”
尹福道:“你們是何方賊人?竟敢劫持當今大清皇帝?”
另一個少女冷笑道:“京都已被洋人佔據,哪裡還有什麼大清皇帝,你這是說夢話吧?”
尹福道;“你們快讓路,不然性命難保。”
一個少女道:“那老孃也不客氣了。”說着挽了一個樹花,朝尹福左肋刺來。尹福閃過劍鋒,又遇到另一個少女手持寶劍朝他右肋刺來。尹福呼地一騰身,用雙手拽住劍幹,雙足一蹬,蹬飛了兩個少女的寶劍。
兩個少女大驚失色,各自散去,邊走邊說:“有本事到懸空寺去取光緒老兒人頭!”說完,各自轉進樹林不見了。
尹福心想:莫非是於鶯曉劫走了皇上,那日晚在懷來縣城,她穿的就是紅衣服。她一定把光緒皇帝劫持到她的老巢恆山懸空寺了,我要到恆山懸空寺去救皇上。
正想着,忽見樹林裡轉出一個文雅先生,五十多歲年紀,身着煙色長袍,倒騎一頭小毛驢,手裡翻弄一本發黃的古書,一邊走一邊振振有詞地說:“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矣。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是以聖人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爲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尹福見他眉慈目善,文質彬彬,知是讀書之人,急忙上前拱手道:“先生,請問恆山懸空寺在何方?”
那先生問道:“你可問的是北嶽恆山的懸空寺?”
尹福點點頭。
先生吟道:“石壁何年結梵宮,懸崖細路小溪通。山川繚繞巷冥外,殿宇參差碧落中。殘月淡煙窺色相,疏風幽籟動禪空。停驢欲向山僧問,安得山僧是遠公。”
先生眯縫着眼睛,看了看尹福,又吟道;“鳥道盤雲一線長,碧流俯視繞西方。僧逢危閣談三咪,山到高頭洞入荒。琪樹遙瞻金界色,曇花靜落玉樓香。清幽自與塵環隔,恐有聽經龍虎藏。”
尹福有些着急:他見這位先生絮絮不休地吟濤,有些沉不住氣了,又說道:“先生,我是問您這懸空寺在何方?”
先生不緊不慢地說:“恆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尹福心想:這位讀書先生看樣子是要“日午悲吟到日西”了。
先生又說:“兩岸峭削如門,大類吾鄉劍閣諸峽,泉流峽中,澎湃奔瀉。伊闕雙峙,武夷九曲,俱不足比恆山也。恆山乃塞北第一名山,素有十八勝景,曲峽煙雨、雲閣虹橋、雲路春曉、虎口懸鬆、果老仙蹟、幽窟飛石,危峰夕照、斷崖啼鳥、石洞流雲,龍泉甘苦、茅窟煙火、金雞報曉、玉羊遊雲、紫峪雲花、脂圖文錦、仙俯醉月、弈臺弄琴、嶽頂松風……”
尹福見先生如數家珍般地介紹恆山,急忙插嘴道:
“我到恆山懸空寺有急事。”
先生笑道;“是不是懸空寺於鶯曉那個老姑娘抱走了你們家裡的人,我剛纔看見他揹着一個英俊男子正喜盈盈趕路呢!”
“那不是什麼英俊男子,是當今皇上。”尹福火急火燎地說。
“嗨,皇上到了這個份上,不也得讓她揹着嗎?皇上離開了金鑾寶座,就是草民!他也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我就不信他拉的都是黃澄澄的金子!既是皇上,這於姑娘更合適了,她快當娘娘了!……”
尹福急忙問:“恆山離這兒到底有多遠?”
先生朝東北一指:“不遠,就在東北方向,再走幾十裡就能望見山頂了。”說着,一拍毛驢屁股,毛驢“得得得”小跑起來。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先生抑揚頓挫的聲音隨着風兒飄過來。
尹福心內如焚,飛也似朝東北趕去。
晚上,尹福猛見一座山脈似自西南朝東北奔騰而來,一座座山峰比肩而立,重重疊疊,氣勢博大渾雄。真有些巖巒疊萬重,鬼怪浩難測。斷層峭立,山勢雄峻,關隘險要,靈峰秀立,森嚴肅穆,有如版畫。
中峰恆宗爲恆山極頂,東峰紫微峰,駝峰般地與恆宗隔凹相連;南峰飛石峰,像一堵丹壁。屏立於恆宗面前;北峰香爐峰似一柱高香,插於恆宗之後。兩峰翠屏,五峰擁立,象一朵含苞欲放的臘梅,昂首天外。
尹福進了山口,只見幽深的峽谷兩面,奇峰插天,大牙相錯,怪石磷峋,千姿百態,晴嵐縹緲,煙霧紛飛,石壁萬仞,青天一線,最寬處不足三丈。澗底流水,象一條狂舞的金龍,縱穿關隘,奪口而瀉,形成形勝龍門,雄似劍閣的絕塞天險。
尹福行不數裡,便見一處神奇的空中樓閣,懸掛在峽谷西側絕壁的半山腰,遠遠望去,神樓仙閣,凌空危掛,丹廓朱戶,傍崖飛棲,彷彿是玲瓏剔透的雕刻,鑲嵌在翠屏峰的刀仞峭壁間,又象是精細入微的剪紙畫屏,吊掛在恆山的大門口。整個寺院面對恆山,背依紫屏,上載危巖,下降深谷,大有凌空欲飛之勢。
尹福平生從未見過如此奇觀,他想:這大概就是著名的懸空寺了,真是懸空寺,半天高,三根馬尾空中吊。中國如此之大,山水勝處,遍藏着數不清的名剎寶寺,有的佔山之勝,有的據水之秀,有的依洞之幽,有的傍泉之奇,可是天下竟然還有懸掛在半空之中的寺剎!
懸空寺沒有一絲光亮和聲息,尹福沿着小徑來到寺院門前,但見寺院以西爲正,大門南向。尹福進了寺門,穿過暗廊,便踏進一處長不及十米,寬不過三米的長方形寺院。背崖處是一排整齊的二層樓殿。下層有禪房和佛堂,上層是三佛殿、太乙殿和關帝殿。
尹福見這懸空寺半插飛樑爲基,巧借岩石暗託,樑柱上下一體,廊欄左右緊連,背崖依龕,別出匠心。其殿樓的分佈,形制的裝飾,對稱中有變化,分散中有聯絡,曲折出奇,虛實相生。一會兒鑽天窗,一忽兒穿石窟,一會步長廊,一忽兒跨飛棧,手扶岩石,忽上忽下,如置仙境。崖壁微呈弧形,整個寺院就躲在這個弧凹崖龕裡。寺下泉飛瀑瀉,叮咚成曲,鳴震空寺。
尹福見佛堂內擺着一個高不及一米的木雕像,飛龍盤頂,剔透玲瓏,像前有一牌位,上寫:大明忠義之臣于謙老先生之位。
尹福又見牌位前有一香爐,香菸繚繞,四下望望,哪裡有於鶯曉等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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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南北兩端各有一座正方形耳閣,懸空突出,相互對稱,內置懸梯,上下相通。底層向外一面皆砌磚壁,啓月宮式圓窗,兩相對稱,形制頗爲美觀。在三佛殿、太乙殿和關帝殿的脊頂,南北各起配殿兩間,高倚於巖龕,分別爲伽藍殿、送子觀音殿、地藏王菩薩殿和千手觀音殿。
從北耳閣循北向上,在寺院北面的斷崖絕壁上,懸掛着兩座宏偉的三層九脊懸空飛樓。樓體大部懸空,下面就巖支撐的木柱,盡都不及碗口粗。兩樓南北高下對峙,爭奇鬥險,中隔斷崖數丈,飛架棧道以通。尹福踏上去,似有搖晃之感,如履薄冰,驚心駭目。
尹福大叫:“於鶯曉,你躲在哪裡?爲何不敢出來?”
迥聲在山谷久久盪漾……
尹福又大叫:“皇上,你在哪裡?……”
尹福見沒有應聲,沿棧道來到石壁前,那裡有五處石窟,窟內鏤刻着栩栩如生的大石佛,形體高大,氣魄雄偉,端莊大度,體態豐滿。石窟上方鏽刻着“公輸天巧”四個大字,四字下就崖鑲嵌着一塊金代大定十六年重修懸空寺的碑碣,尹福猛地發現碑前掛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慘不忍睹。下面有個木牌,上寫:犬虜光緒老兒之頭,罪該萬死!
尹福一見,頭暈目眩,猛地撲倒在石碑上,這難道就是光緒的人頭?他果真被於鶯曉殺害了。尹福抱起人頭,血肉模糊,不能辨認,淚如泉涌……
尹福一生極少失聲痛哭,他唯一的一次失聲痛哭是在慈母去世之後,而此次是第二次,他同情光緒,瞭解這個欲有所作爲而幽閉的皇帝,他和光緒結識8年多,瞭解他的爲人,他的思想,他的宿願,他的處境和遭遇……
他不具有秦始皇的暴戾,相反釀成了他懦弱的性格,導致了鬱郁不得志的悲劇。他沒有劉邦的狡詐,這種書卷氣使他缺少政治家必要的鐵腕。他缺乏唐太宗的豪氣和才氣,優柔寡斷和思前顧後,使他遺恨終生。他也沒有康熙帝的膽略和氣度,他只不過是一個耽於空想的書生。
他是一個弱者,空戴着皇帝的桂冠,留下許多傳奇故事。
他與珍主的愛情,曾給予他人生的希望,而當這位美麗善於思考的少女沉泡水底之後,他人生的希望全部破滅了。他就像一具軀殼,橫陳於世,默默地耗着青春,耗着生命……
尹福自小便對倚強仗勢欺負弱者的行爲憤恨不已,他多次仗義挺身,懲治惡霸兇痞,爲民除害。他曾爲多少飢寒交迫者慷慨解囊,爲受辱挨屈的人們伸張正義。他是一位極富正義感的武術家,在京都俠名遠揚。自從進宮擔任光緒帝的武術教師後,才逐漸瞭解這個皇帝的苦衷和內心世界。以前他這個出身布衣世家的下層勞動者,對權貴不屑一顧。他是受師父董海川的委託纔到肅王府任護衛總管,本着弘揚八卦掌的宗旨到皇家授拳,沒想光緒也想試學八卦掌以健身壯體,無奈,他又成爲光緒的武術教師。在與光緒相處的日子裡,他漸漸熟認了這個欲想富國強民的年輕皇帝的苦心,因此尹福也想成爲皇帝的左臂右膀,專心護衛皇帝,唯恐他被政敵吞掉。戊戌變法初期,尹福受光緒指引也曾到康有爲主辦的強學會聽過演講,尹福也聽過翁同和先生慷慨激昂的說教,他覺得中國應當趕上時代的潮流,學習外國的先進東西,使國家壯大起來,振奮起來,皇帝應當是好皇帝,民衆應當是好民衆,市民有活兒幹,農民有田種,大家有衣穿,有飯吃,不許人欺負人,更不許洋人在中國橫行霸道……
基於這種思想,他同情皇上,憎恨太后。太后的頑固、專制、驕橫,使尹福憤懣,他覺得太后就像一具腐朽的殭屍,躺在中國人前進的道路上,他覺得太后的雙眼就像一對深潭,深不可測,皇上陷在深潭裡不能自拔。以前他曾萌生刺殺太后的念頭,但是被皇上勸阻了,皇上不敢殺這個垂簾聽政的魔鬼,他不忍看到全國大亂,他想用天真的語言勸說這位老婦人光榮退隱。尹福想起師父董海川當年忍下奇恥大辱,受太平天國天王洪秀全的派遣,割閹棲身王府,伺機刺殺咸豐皇帝,造成清廷大亂,以解救太平天國之危。董先師失去了一次次接近咸豐帝的機會,以後太平天國失敗,天王洪秀全服毒自殺,鐵柺道人郭濟元千里迢迢趕到北京,速告董先師,刺殺使命停止,董海川以後抑鬱而終。是啊,刺殺一個咸豐皇帝又有何用,歷史又會造就一個新的咸豐,新的統治者。
尹福正在痛哭,忽聽下面有人嗤嗤地笑,他十分驚異,叫道:“什麼人在下面?”
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尹爺,不要哭了,那不是皇上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