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機大臣趙舒翹又奏道:“那冒充的皇家行列只有十幾人。”
慈禧急忙道,“可是知縣還在我們這裡呢。”
趙舒翹道:“城裡人謠傳,知縣已被亂兵打死了。”
吳永道:“不知是哪路賊人竟敢冒充聖駕先到了城裡,咱們還是快動身吧。”
慈禧道:“先差尹福,李瑞東進城探探虛實,咱們隨後就啓程吧。”
慈禧坐着吳永找來的轎子,光緒乘着延慶州備的轎子,皇后、瑾妃同乘一個馱轎,大阿哥和溥倫貝子同乘一個馱轎,李蓮英腳上有疾,也乘了一個轎子;一行車馬出了榆林堡,朝懷來縣城而來。吳永也在皇家行列裡走着,他偷偷地瞥了一眼轎內的光緒,他身材適中,較常人微高,兩眼大大的,眼珠呈深褐色,眼皮微微下垂,似乎平日就不大舉目觀眺。他鼻準高正,口闊適度,他的頷髭已長得有分把長,可能是多日未刮的緣故。多日的失戀和奔波,光緒日漸瘦形削骨,他身穿一件半舊了的元色細行湖縐袍,寬襟大袖,毫不合身,腰無束帶,上無外褂,髮長逾寸,蓬首垢面,憔悴萬分。
“誰料到這個青年就是當今的光緒皇帝?”吳永一邊走一邊暗暗地想。
尹福、李瑞東各騎一匹馬,先離了榆林堡,朝三十里外的懷來縣城馳來。他們一路上看到的盡是殘村破戶,破棉絮爛褂子扔了一地,大道上有馬糞、人溺、棄骨等,時而有幾隻野狗盤踞在橫屍上,還有那半死的潰兵和難民在呻吟掙扎,尹福和李瑞東覺得簡直是踏進了鬼域王國,這北京西去的路上,充滿了昏暗和死亡。
他們的馬正奔馳着,被前面一夥人擋住了去路。原來是一些逃兵爭搶着一隻爛了五臟發了腐臭的死狗,他們爭着搶狗肉往嘴裡塞。一忽兒,那隻死狗已被衆人搶奪得剩下一副紫血模糊的骨骼。
李瑞東和尹福馳馬繞過他們,又往前趕路。
李瑞東道:“我想,人餓急了,連人肉也咽得下去。”
尹福道:“皇太后的兩個貼身宮女,榮子和娟手不是也曾想割掉股肉獻給皇太后嗎?被皇太后阻止了。”
李瑞東道:“我聽說在皇上餓得發慌的時節,小主也想割掉一塊股肉煮湯獻給皇上,被皇上罵了一頓。”
尹福忽然指着路旁說:“你瞧!”
李瑞東轉過頭,只見玉米地裡有個女人,不知被誰割掉了兩隻奶子,還沒有斷氣,有一隻老鴉正站在她那鼓脹得老高的肚皮上啄着……
“真慘啊,不知是誰家的女人?”尹福嘆息着,一揚手,一支飛鏢飛了出去,正擊中那老鴉的咽喉,老鴉栽倒在一旁。
兩個人飛馬朝縣城捲去。
皇家行列仍在慢慢蠕動着,有消息傳出,河南總兵統領了五營人馬到了京郊,已經擋住洋人的追兵。
慈禧聽了這消息,精神爲之一振,頓時來了精氣神,她探出身子問崔玉貴:“河南總兵是誰?”
“蔣尚鈞。”崔玉貴必恭必敬地回答。
“玉貴,你要記住,等平定了,我要重賞他們。”
“剛纔探子來報,廣東押解銀元七千繞道追趕聖駕而來,聽說已到了山西。”崔玉貴說道,擡頭看着慈禧有什麼反應。
慈禧臉上露出笑容:“好極了,我們到了山西便不愁沒有錢花了。”
慈禧望了望走過的虎神營兵士,又問崔玉貴:“李鴻章有消息嗎?”
“季鴻章仍未到達京城。日本軍隊目前進據頤和園,各國聯軍議定:更番居住,每七天一調。”
“各國洋兵眷戀着那座園子,倒也罷了,但願他們不要瞎折騰,我有好多日常用的東西還在園子裡放着呢。”慈禧拂了拂亂髮,又問:“不知洋人進皇宮沒有?”
崔玉貴回答:“聽說洋人沒有進去,王文韶大人等正在跟他們談判。”
慈禧聽了,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能保住就好了。”
娟子在一旁聽了,高興地說:“這麼說,宮裡那麼多姐妹有救了,謝天謝地!”
皇家行列走出榆林堡才10裡,已接二連三地倒斃了十幾個餓死的兵丁。只要有一個倒斃的,就有兩個,這是心理在起作用。那些倒斃的兵丁面目可怖,馬玉昆吩咐轎伕們抓緊趕路,以免那些貴妃,格格們看見害怕。岑春煊從隊尾來到隊前,指揮幾個兵丁迅速清掃着路上見到的屍首、棄骨。
光緒在轎裡看到路旁人屍縱橫,鴉犬爭食,心裡萬分難過。他想到自己從登極到如今已有二十六個年頭,可是沒想到自己落到這個處境,國家敗落到如此地步。他看到那倒斃在路旁的屍首,彷彿都活了過來,爬着,立着,向他伸出手,他的面前出現無數猙獰的臉……
他恐怖地叫道:“我也不是甘願當傀儡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傀儡,今日的局面不是我造成的!……”
光緒的眼睛宜直瞪着外面,在恍惚中看到那些猙獰的臉隨着他的轎子一搖一顫;他忽然看到珍妃披頭散髮,現出一副蒼白的臉龐,光緒絕望地叫道,“殺你的不是我!我救不了你,我也救不了我自己!……”
光緒暈倒在轎子裡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只有擡轎子的人先覺得皇帝在轎子裡動了一陣,後來倒一動也不動了,穩穩當當地好擡得多。
順順當當走了一程。
“走了多遠了?”慈禧在轎子裡問。
“我到前頭瞧瞧去,大概快到了,可是還沒看到城牆垛子。”崔玉貴說着趕到前面去了。
風,悽切地捲過來。
慈禧面色蠟黃,形容枯槁,仰臥在轎中,她感到周圍是一片墳場。她絕不是一個仁慈怯懦的婦人,而有的是野獸般的殘戾和機警。她非常清楚,自從戊戌變法以來,她和洋人的關係一天比一天緊張,也許只有俄國是例外,因爲在那次變法運動中,俄國人是支持她的。其它各國,尤其是英國和日本,已成爲她又恨又怕的“洋鬼子”。她恨的是,洋人們想利用光緒廢掉她這個皇太后。她怕的是,數十年來,大清國與洋人打了許多次仗,就沒有一次是佔了便宜的。戊戌政變,她以果決的手段,鎮壓了新黨,在朝廷內部換上了自己的心腹,將不聽話的光緒關在了瀛臺。可是那些支持新黨的洋人,仍然虎視眈眈,處處作梗。去年義和拳鬧起來後,燒教堂,趕洋人,她想利用義和拳剎一剎洋人的威風,鞏固自己垂簾聽政的地位。沒想到義和拳鬧進了京城,惹惱了洋人,西什庫教堂和東交民巷使館區又久攻不下,洋人組成八國聯軍,大舉進攻,落得自己寡母孤兒西逃的敗勢……
自從戊戌變法以來,她早就想除掉光緒這個可憐的政治對手,只是劉坤一、張之洞等封疆大吏和全國臣民反對,又有洋人的壓力,溥雋這個大阿哥實在不成才,而又另外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來,她才遲遲始終未敢動手。八國聯軍人犯京城,如果光緒留在北京,凶多吉少,正應了洋人們的心意,說不定廢了她這個皇太后。說不定光緒會與洋人議和,掌握軍政大權。但也說不定洋人會把他當政治木偶,隨意擺佈,大清帝國會土崩瓦解……
慈禧咂巴咂巴嘴,舌尖還沾有小米粥的殘渣,她依稀記起幾日前在頤和園傳膳的情景:
“傳膳——哪——!”只見儀鸞殿門簾高挑,幾十名太監排成隊列,擡着大小七張膳桌,捧着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食盒,恭恭敬敬走進殿內。殿內,又有十多名套上白領頭的太監把食盒接過,擺好膳桌,將一百多樣菜餚迅速布好。嶄新的銀器食具,刻着蟠龍和“萬壽無疆”的字樣,下面託有盛着熱水的保溫瓷罐,每個菜碟或菜碗上都掛着一個戒備下毒用的小銀牌。七張膳桌被擺得銀光交映,奪目生輝。
當慈禧被扶到正座之後,有一名太監喊道:“打碗蓋!”馬上有四名小太監分別打開菜碗上的銀蓋,並歸攏到一個大銀盤內取走。這時,每個菜碗內都升騰出一縷熱氣,三鮮龍貝,口蘑肥雞,幻:燒魚翅、素扒海蔘、黃燜鹿尾、清燴猴頭、軟炸蠣蟥、肉燴淡菜、胡桃腰花、芙蓉肺片、甲負,塞肉、江瑤蒸蛋、珍珠肉圓、山藥櫻桃肉、乾煸牛內絲、白切羊肉片,鳳尾蝦、面拖蟹、銀魚蛋、東坡肉、爆兩樣、宮爆肉丁、滑溜裡脊,炸春捲、燭麪筋、狗不理包子、羊肉串……數不清的珍饈美餚。慈禧的御膳還有一個火鍋,裡面除了寸長白肉片外,還填進了熊掌、猴腦、鹿肺、鮑魚、蟶乾、銀耳,冬茹等山珍海味,……
慈禧想到這裡,鼻子一酸,淌下幾滴熱淚,真是不堪回首啊!政治風雲,變化莫測,勝者英雄敗者寇啊!……。
光緒此時恍恍惚惚來到一座幽雅靜謐的庭院,古槐參天,綠蔭覆地,這是北京宣武門內西太平街醇親王府的槐萌齋,是他的生身之地。他的父親醇賢親王奕儇和他的生母醇王福晉跪在地上,惶恐地向他稱臣,光緒看到她們那笨拙的樣子,感到好笑。
光緒恍惚來到書房毓慶宮,那是個工字形宮殿,南窗下有個長條几,上面有帽筒、花瓶;靠西是一溜炕,上有炕桌;靠北板壁有兩張桌子,放着《四書五經》和文房四寶。壁上有個大鐘,鏡盤直徑六尺,指針比人臂還粗……
光緒看到了老師翁同和先生,翁先生木然地坐在那裡,他教了他十多年書。翁先生是咸豐丙辰年的狀元,學問高深,名噪一時。翁先生朝他冷冷地道:“勵精圖治;馴致富強;四海蒼生,詠歌聖德。皇上,你爲何落魄到此?”
光緒驚恐地說:“翁老師,皇太后不是把你永遠逐回老家了嗎?”
翁同和臉上浮起一絲笑紋:“皇上,你忘了嗎?每當一有暴風雨的雷聲,你便嚇得撲進我的懷裡。……”
光緒留戀地說:“是啊,老師,如今我又遇到了雷聲,我又找您來了!”說着,撲向翁同和,可是卻摸到了一張紙,原來是翁同和的一幅畫像。
崔玉貴從前面轉回來,才走到大阿哥乘的轎子旁邊,看到後面轎子裡盪出了一條腿,腳上的鞋子不知去向,那髒黑了的布襪子已褪下一半,危危欲墜。
崔玉貴爲之一嚇,攆到轎子前面,往裡一望:光緒正躺在轎底板上,嘴裡吐了一堆白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