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叢林中。
一個人影在急速飛奔。
就算呼吸已經急促,就算雙腿已經痠麻,但也不敢有任何停留。
努提斯從沒想到過自己居然能爆發出這樣的速度。
他在逃命。
不過,他是在逃離自己虛構的死靈法師——人是不是總喜歡自己嚇唬自己?
阿德的計策成功的給自作聰明的弓手作出了暗示:死靈法師即將出現。
必須趕緊把這個消息帶給團長,然後離開這見鬼的森林,趕快回到比斯坎灣鎮裡去。
有死靈法師在,這片叢林太危險了!
努提斯不由自主的想着。
可憐的弓手不畏懼魔獸,卻害怕同類,這是不是因爲人類比野獸更可怕?
快了!
馬科團長他們暫駐休息的那塊巨大青巖已經出現在努提斯的視線中。
俊俏弓手終於長長舒出一口氣,背脊的那股陰冷感被即將和同伴匯合的安全感沖淡了不少。
還好,沒有追來。
至於安多萬,自求多福吧。
努提斯下意識地冷笑一聲,留下斧戰士吸引敵人注意本就是他那一瞬間的計劃。
十數個人影清晰可見。
馬科那一襲赭衣短袍赫然在目。
“團長!”努提斯健步上前,一面急奔,一面張口高聲彙報,“那死靈法師就在附近,我們必須趕緊離開!安多萬他已經……”
努提斯忽地截口不言,他發現馬科仍然背身對他,站姿奇怪而僵硬。
異常的安靜,透着不安和恐慌。
所有人都面朝同一個方向。
努提斯順着看去。
那處是陽光沒有穿透的幽暗,而其中則筆直地站着一個比黑暗更爲幽深的人影。
黑袍及地,白髮蒼蒼。
在弓手的敏銳視覺下,甚至看到一團朦朧灰氣籠罩在此人四周。
陰暗和死亡的氣息便是自此而來。
“這麼濃烈的死意,難道說……他就是……”
驚恐之下努提斯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就是這一步,彷彿是觸動了某種禁制,努提斯頓時感到自己被陰冷的氣息完全籠罩。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再亂動。”
一個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
蒼老而淡漠,卻藏着冷酷的威嚴。
努提斯一個激靈,悄悄鬆開了摸上匕首把柄的右手。
黑袍老者道:“這下可以出發了吧?”
努提斯不解道:“出發?去哪兒?”
“這位長者僱請我們送他離開這片叢林,”馬科團長一臉死灰,扭頭回看着他,眨着眼問道,“你和安多萬不是去接沃特他們倆了麼?他們人呢?”
努提斯一怔,腦子一轉,心領神會道:“他們還在後面呢,阿德那小子的傷勢相當嚴重,安多萬和沃特留下照顧他呢。”
聞言,黑袍老者頓時有些不耐,道:“怎麼還有人?”
馬科給自己臉上貼上關切的神色,努力欠身後,慨然道:“長者!傭兵守則,不可棄同伴。尚有三位同伴沒有歸來,其中一位更是在剛纔狩獵斑斕獸時拯救我性命的恩人。於情於理,我都不能棄之不顧。”
黑袍老者一聲冷哼。
馬科趕緊陪笑道:“當然,承蒙您看得起,我們也不敢耽誤您的時間。”
黑袍老者語調轉冷,道:“這麼說,你們不願意接老夫的請託囉?”
“我……”
拒絕的話在喉頭打轉,但就是不敢說出口。
馬科頭皮一緊,他有九成把握肯定這老人就是那強大的死靈法師,但從沒聽說過會向傭兵提出請託的死靈法師,僥倖心理讓他希望自己能找個藉口推脫。
可現在對方冷淡的語調讓馬科醒悟,現在他們可不是在中介所討價還價。
努提斯忽地開口道:“我們當然會接下,能夠爲您服務真是榮幸。”
馬科大驚,轉頭卻看見努提斯衝自己一努嘴。
順着望去,馬科看到努提斯兩隻手平放,似是抱拳行禮,但大拇指俱都彎曲。
靈光一閃,馬科頓時醒悟,也順口道:“對,沒錯。但是……”
黑袍老者截口道:“但是什麼?”
馬科故作姿態道:“但是同伴卻不能不等,既然您事情緊急,我們分出一半的人爲您服務,如何?”
黑袍老者不置可否。
馬科立刻開始點名,而他叫到的人自然是那八名新丁。
新人不但是餌食,必要時還是吸引強敵的棄料。
馬科再一次讚美自己的策略。
誰願意同死靈法師一道?被叫到的人臉色不約而同地慘白。
但馬科等人又怎會顧及他們的感覺?
點好人頭,馬科朝黑袍老者陪笑道:“老者,這八位,不論能力或身手都是較爲出衆的,就決定讓他們爲您提供護送,如何?”
得到團長的誇讚和肯定,新丁們的臉色卻像死了爹媽般難看。
老手們心下都偷偷地舒了一口氣。
良久。
黑袍老者既沒肯定也沒否定。
樹蔭涼爽,馬科背上的汗水卻流了一遍又一遍。
終於,老者開口道:“行!”
馬科嗓子眼兒憋着的那口氣終於嚥下。
“但是!”老者突地轉口道,“你和他也要一起。”
看着指向自己的手指,努提斯頓覺眼前一黑,差點駭得摔倒在地。
馬科同樣好不到哪兒去,剛浮現些血色的臉瞬間卡白。
“老者,我……我……”
之前的話說太滿,努提斯找不到任何藉口,腦門沁出一頭冷汗。
黑袍老者縮回手臂,淡然道:“怎麼?不行?”
死靈法師恐怖的傳說讓努提斯身子不停的顫抖,他的聲音聽起來就抖得更厲害了:“我,我……小人……行……”
馬科知道急轉直下的事態讓努提斯有些受驚過度,忙解圍道:“我們倆當然願意,真是太榮幸了。”
同時給努提斯一個手勢,暗示倆人先陪同過去再等機會逃走。
可努提斯情緒激盪下根本沒注意馬科的暗示。
只聽到黑袍老者續道:“……既然沒問題,那就走吧。”
“不!!”
努提斯大吼一聲,俊俏的臉忽地顯出決然之色。
環視一圈,看到的盡是戲謔和嘲弄——一如之前自己的眼神。
“殺!”
最後一搏!
眨眼間,努提斯拔出了腰畔的兩把銀質匕首,以X形的路線快速擲向老者,同時急速轉身,拼盡全力飛奔而去。
匕首怒射而至,未見黑袍老者有何動作,雪亮的銀匕突地自空中消失不見。
再一瞬。
沉悶的重擊聲響起。
奔逃中的努提斯身子一歪,橫飛而出,帶着滿臉驚駭直挺挺地向前滑倒在地。
而黑袍老者不知何時已來到他的身邊。
好快的攻擊!
馬科看得眼角一陣抽搐。
黑袍老者隨手拋下銀質匕首,看着弓手清秀的臉龐,不屑道:“有時間修飾臉還不如多練練武技。”
努提斯面如死灰,仰頭絕望道:“你想怎樣?”
黑袍老者道:“不怎樣!隨我一道離開森林,還要老夫重複幾次?”
努提斯道:“隨你一道?嘿嘿,我們還有命嗎?”
此刻馬科連忙上前,訓斥道:“這位長者又怎麼會平白無故殺害我們?您說是吧?”
一雙眼可憐兮兮地望向黑袍老者。
老者冷笑。
一絲鮮血自努提斯的嘴角沁出,剛纔那一下竟讓他受創不輕。
“老夫出手並不重,只能怪你太弱了……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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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老者凝目看着他,突地俯身相就,整個人都向努提斯身上貼去。
清秀弓手一聲慘叫。
傳說死靈法師嗜好的酷刑在努提斯身上開始了麼?
半晌。
黑袍老者並沒什麼動作,僅僅是俯在努提斯身前,彷彿在仔細感應某種神秘的東西。
卻是努提斯看清了老者那一半紅潤一半枯槁的臉,下意識的發出一聲尖叫。
毫不理會努提斯的反應,黑袍老者喃喃道:“沒道理……不對,雖然十分微弱,但……確確實實存在。”
馬科在一旁聽着,心頭大爲好奇,難道說努提斯身上有什麼東西是連這強大的死靈法師也看重的?
努提斯卻是一動不敢動,生怕再有什麼舉止引起老者的攻擊。
“你身上都有什麼東西?”
聞言,努提斯忙道:“什麼都沒有……沒……哦!我全部拿出來給您老人家過目!”
強忍住傷痛,努提斯翻身爬起,顫抖着解開腰畔的布囊,倒過袋口,丁零當啷掉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打火燧石、數枚金幣、長短不一的鐵絲、幾張牛皮紙……最後,掉出一個小小的瓷瓶。
“咦?”
黑袍老者袖袍微動,瓷瓶騰空而起,筆直落入他的右手之中。
“不……”努提斯正待阻止,卻又不敢,只能看着黑袍老者將之啓開。
瓶塞拔出,卻是一股濃郁的玫瑰精油味。
黑袍老者眉頭大皺。
努提斯雙手連擺,慌忙解釋道:“這是小人平日裡護養皮膚所用之物。”
“哼!”
黑袍老者正待轉身,卻猛然回首,直直地看着努提斯。
努提斯覺得自己幾乎快窒息了。
黑袍老者道:“伸出你的手!”
努提斯怎敢拒絕?乖乖地把手臂前伸。
黑袍老者突地抓住努提斯的右手,冷喝道:“說!你在什麼地方遇到的凰冥之血!”
努提斯只覺右手被一隻冰冷的鋼爪狠狠鉗住,苦着臉道:“小人……我哪兒知道什麼什麼血。”
黑袍老者怒道:“滿口胡言,你的右指上到現在還散出淡淡的死冥氣息,除了凰冥血脈外還能是什麼東西?”
努提斯慘然道:“小人真的不知……”
突地想起一事,“是了!大師,我不久前碰過一個人的血。”
黑袍老者急問:“誰?!”
努提斯痛苦地道:“是我們團裡新來的一個叫阿德的人……”
黑袍老者轉頭看向團長馬科。
馬科連忙道:“他沒撒謊,確有這麼一個人,就是我們在這裡等候的同伴。”
也許是覺出自己失態,黑袍老者緩緩放開努提斯的右手:“帶我去找他!”
馬科心頭一跳,如果……這老者帶着努提斯離開,那他自然可以帶着餘下的人逃走。
生機!
這個念頭一起,馬科心頭頓時火熱。
黑袍老人環視一圈,道:“但是老夫的行蹤不可泄露……所以,你們的團長也須跟我一起!若果誰敢私自逃走,須多多考慮他們的性命……哼!”
馬科差點直接昏倒,幹張着嘴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威爾法師挺起乾瘦的胸膛,一臉的摯誠:“我們決不會拋棄你獨自離開!團長,我們誓死在這裡等你們回來!”
餘人皆作熱淚盈眶之狀。
似對威爾法師等人的態度滿意,黑袍老者衝努提斯和馬科道:“帶路!”
努提斯與馬科對視一眼,長嘆一聲,轉身領路。
黑袍老者似有些興奮,完全忽略了身後衆人眼中的僥倖……
三個瘦小的身影沒入陰暗的森林深處。
衆人熟悉的叢林一下子回來了。
林中陰翳,涼風習習。
青巖的陰影中傻乎乎地立着十餘條漢子。
相互看看,再觀察觀察,再相互瞅瞅。
狡黠的目光在無聲中傳遞。
突然,像被野狼衝進的羊羣般,一衆義氣兄弟轟然而散。
留下的唯有那塊不知年數的巨大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