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得了閒,阿靖約了她在吹花小築喝茶。
去的時候風砂尤自遲疑,因爲怎麼看靖姑娘都不似有興致品茶的模樣——不知是否因爲袖中那把片刻不離的血薇,那個緋衣女子身上似乎永遠籠罩着一層淡淡的血色。就算是平靜的時候,也是光芒四射,一種鋒利危險的感覺撲面而來。
吹花小築是一座雅緻的二層小樓,裡頭人向來稀少,只有一個穿着黃色葛衣的少年經常坐在那裡,靜靜地望着園中東西南北四座高樓——來到聽雪樓沒幾天的風砂自然不知道,這位看起來沉默自閉的少年,其實就是聽雪樓四護法之一的黃泉。
而吹花小築雖外觀簡潔玲瓏,卻是這座聽雪樓中殺氣最重的地方。
黃泉率領着樓中培養出的殺手長年坐鎮於此,負責着刺殺和護衛的責任。平日裡,他們只在這個小樓裡蟄伏着,靜觀樓中的風吹草動,將一切對樓中不利的人和事消滅於彌端。而只要聽雪樓主金牌令符一出,七殺手便奔赴天下各地,不顧生死地去完成一場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任務,不成功,便成仁。
“你不是一直想見任飛揚嗎?”阿靖在軒中飲了一口茶,緩緩對風砂道。
風砂身著淺藍色長裙,靠着欄杆,看着樓下滿目的蒼翠,顯得明麗又飄逸。她本一直在爲今日靖姑娘忽然主動約她出來而忐忑,此刻乍一聽那個名字,身子輕輕震了一下,彷彿有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過了許久,才低低問:“他……他可好?”
“很好。自從來到樓中後,先是由墨大夫替他拔毒療傷,然後一直在接受黃泉護法的訓練他——他實在是個很優秀的劍客。”阿靖淡淡地說着,然而眉目間也掩飾不住身爲一個劍客對另一個劍客的讚許,“如今訓練告一段落,下午我就帶你去見他。”
風砂低下頭,輕輕撫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彎清晰的牙痕。
她想起了生死一線的那一夜,他們曾經那樣絕望地相依爲命,共同對抗着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懼。他在劇痛中,咬住了她的手,剋制着自己。她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始終無法忘記,在死亡與恐懼逼來之時,他與她生死與共的勇氣。
她將永遠記得那個年輕軀體上的溫度和顫慄,還有那種勇氣和犧牲——這一切,如同手腕上那個牙痕一樣,印在了她心裡。
靜默地想着,她眼裡隱隱有淚光閃動:“他說過只加入聽雪樓一年,對不對?”
“是。”阿靖口氣冷肅,將面前的茶一飲而盡,漠然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只要他踏入了這種生活,便會心甘情願地一輩子留下來,永遠不會離開聽雪樓。”
“你知道樓主有這個能力——沒人能抗拒他的影響和意志。”
緋衣女子淡淡地說着,彷彿那只是一個簡單的、人所共知的道理罷了。
風砂沒有說話,艱難地低下頭去。
她也明白蕭憶情是個多麼可怕的人,連靖姑娘都爲他所用,便可知他有着多麼驚人的控制力和影響力——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呆了一年,很難說任飛揚不會被他所傾倒、所震懾,而成爲他又一個忠心的追隨者!
“你們……你們就不肯放過他麼?”一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和悲憤掠過眼眸,風砂再也忍不住地將手裡的茶盞摔落在地,第一次對着靖姑娘發泄着內心的憤怒和不滿,“他其實還是一個孩子啊!對江湖有着那樣熱情的嚮往和美好憧憬——可你們一上來就扭曲了他的命運,讓他當了一個和高歡那樣的殺手!你們會把他毀了的!”
然而,在她手裡的杯子剛擲出的剎那,一道雪亮的劍已經抵在她咽喉。
那個遠遠坐在另一頭,望着白樓發呆的黃衫少年閃電般飄至,出手如鬼魅。猝及不妨,她一下子驚得面色蒼白,卻強自壓着沒叫出聲音來。
“沒事的,黃泉。”阿靖卻是不動聲色,將茶盞放下。
“剛在,在她身上,有怒意和殺意。”黃泉的聲音枯澀而平淡,彷彿長久的沉默讓他已經不習慣開口,頓了頓,他緩緩放下手去,“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黃泉退開的剎那,利劍離開了她咽喉的血脈,風砂終於長長吐了口氣。
阿靖沉默了許久,彷彿是在斟酌着用詞,才道:“聽雪樓中每個人都各司其職,無可取代——如果小高離開聽雪樓,那麼就會留出一個空缺來。樓主不會輕易放他走的,除非我們儘快訓練出任飛揚來接替他。”
“什麼?”那一驚非同小可,風砂瞬間擡起頭來——原來,是因爲這樣?
阿靖漠然地點了點頭,望着樓外的濃蔭:“你想好了,如果要小高順利脫離目下的生活,就必須要有一個人來取代他,過上這種生活——任飛揚,或是其他人。”
小築內,忽然就是長久的寂靜。
彷彿是恍然明白了一件極其殘酷的事情,風砂掩住臉低下頭去,許久說不出一句話。很久很久,她才擡起頭,望着那個緋衣女子,眼睛裡有掩不住的悲哀和絕望:“那就是說,任飛揚他……他是爲了我與高歡,而間接犧牲了的?”
阿靖點頭,也有些微的感慨:“不錯。如果要小高解脫,就得有人犧牲,站到這個位置上來……而那個紅衣的孩子,並不知道什麼纔是真正的江湖。”
風砂眼裡有淚水無聲長劃而下。
阿靖低低嘆了口氣,擡手輕掠髮絲,目光平靜如水——
真正的江湖,又是什麼呢?
英雄的長劍和美人的柔情都不過是傳說,吸引着一代又一代年輕人踏入。而真正的江湖,其實只是一個覆滿了雪的荒野,充滿了秩序和力量,容不下少年的夢想和熱血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