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我對於司徒家的陰影, 是丁點兒都沒有消失過。就算我時常做出色厲內荏的樣子,我也騙不過自己。

誰知道司徒菡萏有沒有繼承一點她叔叔的狠毒,大擺鴻門宴等着我上鉤。

赴宴的這一天我照樣是要打扮得極爲像個公主的。雖然我是個公主很多年了。

這個季節正是尚衣局喜歡用秋海棠做花樣的時候。嬌俏美好的顏色襯得人極其有精神, 還特別擡膚色。

春泥給我梳了一個新巧的髮飾, 頭上挽了許多圈圈結結, 剩餘的髮束披在身後, 青絲飛揚, 瀑布一般。

額頭一抹芙蓉玉的華勝,耳際兩點燕子銜珍珠的耳墜,手腕上繞着幾圈細細的金絲穿的珊瑚手釧兒。

點翠和春捲看着我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擺弄着因爲是宴席上的衣服所以有些偏長的衣袖下襬, 張開手臂在銅鏡前端詳了一圈。

“公主,真是女大十八變啊。”春捲好不容易合上她驚愕的嘴巴說出一句話來, 等等, 我怎麼就那麼想擡腳踹她呢?

“喂喂, 你是說我以前不好看是不是?別以爲我聽不出來啊?”

點翠左看右看,含笑道:“公主一直都好看。平時不愛打扮不太顯罷了。您的爹爹孃親都是出了名的美人, 公主又怎麼會差呢?”

我得意的摸了摸肩頭的一縷髮絲,“當然不會差啦。春捲學着點兒。進宮這麼多年了都不會說話,笨死了。”

春捲點頭應付我,“是,春捲記着了。公主跟華嬪一向不和, 怎麼這次還盛裝打扮去參加她的宴會呢?”

我看着鏡中的自己, “你有見過將士上戰場不穿鎧甲的麼?這就是我的鎧甲。”

春捲聽不太懂, 裝懂的點點頭。

我抿脣一笑。

我越是盛裝打扮, 越是給她面子, 越是表明她真的身懷龍裔地位不凡。

這是欲抑先揚之法。

我故意拖了很久纔到,把戲做的很足。好像我真的沒有辦法才赴約, 衝着她如今的不一般。

果然司徒菡萏看到我的時候,眼裡流露的神色既有一點恨恨的又有更多的得意。

我衝她笑笑,殷勤的打招呼,“本宮來晚了。秋日犯困,飯後多吃了小半碗米釀,偷懶多睡了會

兒中覺,華嬪娘娘不要見怪。”

司徒菡萏笑得花團錦簇的,一派明媚,“哪裡敢與惜羽公主見怪。誰不知道,舉國上下,皇上最疼惜羽公主?”

我微笑着說:“咦,華嬪娘娘,你別動,你頭上的珠花歪了”

我伸出手到司徒菡萏的髮鬢上虛無的理了理,嘴湊在她耳邊,一邊假笑一邊壓低聲音說:“今天

是你的好日子,我不想惹事,你也別挑事兒。我可不保證我能忍多久。”

司徒菡萏握住我的手腕,緊緊的用力,笑着看着我說:“多謝惜羽公主費心。”

我和司徒菡萏這麼友好親近的模樣,倒是把周圍的人都給迷惑了去。

我環視一圈,心下也很明白。這些人多是依附着司徒家的官宦命婦和他們的女兒侄女乾女兒的,能湊個資格來混個臉熟罷了。

當中倒是有幾個真正面熟的。我落座之後想了一會兒,算是想起來是許久未見的夏修撰的女兒夏靈芝,還有些多年前進宮來想見我皇兄一面讓我姑母欽點的貴女們。

如今他們有大半都是成了親許了人家的了,這種宮廷宴席,是她們的一門日常必修課。爲孃家,也爲夫家。

我想起賀蘭止戈如今是夏修撰教導着,便對夏靈芝格外友好的笑了笑,“靈芝你近日可還好?身體怎麼樣?還是愛做噩夢麼?”

以前她就是膽子小,才被我的鬼故事嚇得再不敢進宮來。

夏靈芝已經退去了小女兒的天真,禮貌三分恭敬三分的點頭道:“回公主的話,奴一切安好。”

我頓時覺得沒勁。我倒希望她說,公主您還記得當年您把我嚇得幾天幾夜沒睡好覺嗎?然後我再

開開她的玩笑,這不就親近些了?

真是沒勁啊。

我虛假的笑笑迴應她,“那就好。”

文惠嬪並未出席,聽說司徒菡萏是遞了帖子的,文妙書因爲老太傅身體欠安特意請了假出宮去了。

女人們可不會這麼單純的想,都會議論說是藉故缺席。想象力也是可以的。

司徒菡萏是很享受當議論的中心的。大家皆說文惠嬪相形見絀啦或者說氣量不夠啦,很是得她的歡心。

司徒菡萏在明面上是不能飲酒的,端起長几上的茶水舉杯,“本宮以茶代酒,敬謝諸位貴人賞光,一同爲本宮腹中麟兒慶祝。”

這是要把事情鬧個夠大的意思了。

衆人紛紛舉杯,口中溢美之詞不勝枚舉。

我喝了一口司徒菡萏準備的西域進宮而來的蜜酒,甜滋滋的不夠爽利,一盞過後便甩手不飲。

不久司徒菡萏拖着曳地長裙款款而來,玉腕高懸,替我斟了滿滿一盞,含嫣帶笑的說:“公主既

然來了便不要掃興纔是,莫不是對本宮有何不滿,白叫旁人多心了去。”

我和她互相不順眼了多年,真是覺得她這說話的功夫是越來越厲害了。明白□□的不滿,還有什麼好怕人多心的。她偏就要這麼先挑明瞭把你堵在那裡,還越是人多越是猖狂。

這就是司徒家的作風,我也不是沒有領教過。

我神情半冷半熱,淡笑回敬:“本公主一向是以掃興出名的,便是皇兄在此,我若不飲,也無人

敢勸。不過華嬪娘娘不同,自然是要多領教一杯的。請。”

我仰頭一飲而盡,將杯麪朝上斜傾再杯底朝上以示喝罄。

司徒菡萏由她的宮女綠萍扶着立在那裡,臉上一紅一白。念在最後我還是讓她得了便宜,眉眼一

挑,扭身悻悻然返回座位。

衆人雅雀無聲了一會兒,等司徒菡萏回到座位又開始裝作沒看到沒聽到互相寒暄恭維起來。家長

裡短的,炫耀首飾衣裳的,比比皆是。

我挑了一筷子茭白炒蝦,吃上兩口後心情略好,突然司徒菡萏所在的地方一陣騷動,我擡眼看去,司徒菡萏捂着肚子,眉頭緊鎖,一半疼痛一半恐慌。不,不是恐慌,是驚訝。所有人還有她

自己都驚訝的看着她的長裙下襬慢慢染上了暗紅色。

“不好了,華嬪娘娘小產啦。”

不知道是誰忽然尖聲叫着,這變數便瞬間傳開來。

司徒菡萏着慌了,眼看着事態朝着她預料不到的層面發展。宮女綠萍緊緊扶着她,貼耳與她商量。

我沉默的看了她們一會兒,見狀起身道:“全都別慌,茲事體大,所有人皆宮中待命。春捲,去太醫院請太醫正來。”

“是。”春捲立即領了。

綠萍忽然急了,出口攔着,“公主,我家娘娘一直是由董太醫看脈的。。。。。。”

我當然知道她們的顧慮,斬釘截鐵道:“既然是他一直看脈的,怎麼會出這樣的情況?本宮尚且

沒問他的罪,你區區一個宮人,竟敢攔本宮的旨意?耽誤了治療,皇上怪罪下來,你擔得起還是你家娘娘擔待得起?”

歷來,照顧皇嗣不周,是連皇子的母族都是一樣有罪的。

司徒菡萏抓着綠萍,綠萍也不敢再多言。

事情一直鬧到了天將黑了,直到太醫正嚴御醫親自拍板華嬪無事所有的宮人貴婦才被放行,各自返回各自的處所,該出宮的也一個一個被家人接出宮了。

華嬪雖然並非小產,但是卻是來了月事且是血崩,這也表明她自然是並未懷孕的。

這樣的消息也不脛而走。

嚴御醫並未添油加醋,道:“老臣診出娘娘腹中卻有血塊,恐怕是因此有了些喜脈的跡象,外加娘娘懷子心切,有了些自我暗示也是在新婦中常有的。娘娘尚且年輕,還望寬心,調養身體後,他日自然重懷龍裔。”

這樣的說法,司徒菡萏也沒有罪過,連她一併有嫌疑買通的董太醫也沒了任何干系。皇兄給了她很大的臺階下,司徒憲也沒有任何的招數可以轉圜的。不追究責任,已經是皇帝的仁慈。

我後來沒在司徒菡萏的宮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在遊廊上仰頭望着頭頂乾乾淨淨的月亮。司徒

菡萏莫名其妙的血崩,還就在這樣衆目睽睽之下,這其中一定不是沒有幕後的。

我想着皇兄說他一直都有做這些準備和應對,這算不算是其中的一種?但若能做到這一步,司徒菡萏的身邊,怕也不是乾乾淨淨的自己人了吧?

“公主殿下。”

有人腳步輕俏的走近,我回頭,略微詫異的看着來人。

“靈芝?你怎麼還沒走?”我衝守在不遠處的春捲搖搖頭示意她不用過來。

夏靈芝斂衽行禮,微笑道:“我來跟公主告別。我就要隨夫君到任離開慶安城了,此次出宮,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我被她這麼一說還有點遺憾了,“其實我也沒什麼熟的人,你還算一個呢。你夫君是不是皇兄最近才欽點的益州牧常廣?聽說他年輕又能幹,皇兄很是器重。”

夏靈芝聽我這麼說眉眼閃閃發亮,像是想到了自己的夫婿,點頭道:“夫君並非出身世家,然而卻很上進也知暖知熱,對我很疼惜。所以我很感謝公主殿下,當年宮中團圓宴,我沒能在太后面前掙得表現,纔能有今天的福氣。我本就不願進宮,是母親一直苦苦相逼,幸而父親明智,爲我選了個良緣。”

我嘿嘿一笑,“其實,我小時候淘氣了些。”

夏靈芝笑意溫和,“皇上一直將公主殿下保護得很好,着實令人羨慕。”

我想,壞事都是他指使我乾的,他不保護我誰保護我?這話是隻能嚥下去不能說的。

夏靈芝掏出一枚繞着五色絲線的銅錢扇墜給我,“下午人多嘴雜,不敢與公主多言,還請公主見

諒。這是我自己繞的,這次特意想來送給公主。公主保重。也望公主有朝一日,也能像奴家一樣

喜得良緣,天涯海角也罷,隨遇而安。”

夏靈芝珍重的行了大禮,輕聲離去。

我看着掌心的銅錢,再擡頭看她,她瘦小的身影已經隱沒在遊廊盡頭的芭蕉葉子裡。

月照宮廷,風過廊廡,人無聲,花不語。

我握着扇墜站在原地。五色絲線垂下來甚是好看,彷彿還有夏靈芝指尖的溫度纏繞在上面。

天涯海角,隨遇而安,嗎?

那個小家碧玉的女子,送了我她最溫柔的祝願。

我突然第一次覺得寂寞。

腳步隨意,衣裙窸窣,空氣很涼很安靜,一人一影,踽踽獨行。

我不禁在想,我的隨遇而安,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