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了數天後, 宮裡傳來消息,聖上要宴請朝廷要員,皇太叔務必出面一趟。
顓孫肅行漫不經心的打發走傳話的內侍, 然後繼續大吃大喝, 在吃喝的空隙問杭豫左:“你覺得爲什麼要我去?嫌棄我堂堂皇太叔府吃不上好的?”說完, 他惡狠狠的啃一口烤鴨腿。
“殿下, 府內的廚子也是從御膳房出來的。”杭豫左淡淡的說道, 目光沒從手上的書裡挪開半分。
這話似乎讓顓孫肅行信心十足,鴨肉越嚼越覺得香,“就是!今兒, 我倒要瞧瞧宮裡的廚子有多厲害……”他湊近到杭豫左面前,聞到淡淡的書香, 這樣的氣味總是叫人覺得舒心, “我求聖上派給我們王府, 然後給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原本淡雅的香氣被油膩膩的烤鴨味掩蓋, 杭豫左緩緩的說道:“殿下,我聽說吃太多令孩子太大,會導致難產。”
“……”顓孫肅行不由地摸摸自己的肚皮,嫌棄的丟掉手裡那啃了大半個的鴨腿,“只給你吃, 我不吃。”
杭豫左側頭看他, 眉眼中帶着極淡的笑意, “謝殿下。”
雖然有笑, 但讓人感覺過於冷淡, 一般來說會接不下話然後各做各的去,不過顓孫肅行死皮賴臉的拽着杭豫左說話。
“豫左, 你說孩子跟誰姓好呢?”
“全憑殿下的意思。”
“其實我覺得杭這個姓聽上去不錯,”顓孫肅行摸着小鬍子,搖頭晃腦,“就像配上豫左的名字,聽起來溫雅極了。不過呢……我還是認爲隨我姓最爲妥當。跟我姓,才能當公主,以後和敏筠一塊兒讀書玩耍,做一對好姐妹。”
“哦?”杭豫左應了一聲,“殿下怎知是個女孩?”
顓孫肅行拍拍胸口,“本王的孩子,本王能不知曉嗎?你看,你看,這麼安靜呢,還能有假?誒,豫左,你說孩子叫什麼名兒好聽呢……”
狗蛋在旁邊賊兮兮的聽着皇太叔胡言亂語,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兩圈,最後有點聽不下去了,皇太叔越是正正經經的說話,越覺得荒唐可笑。
聖上派他來監視皇太叔,實則是來天天看笑話的不成?
狗蛋聽了小半天的荒唐話,看時候差不多了,提醒皇太叔更衣嗎,免得最後連生第二個、第三個孩子都說出口。雖然他沒了把,不是個真男人,可是聽男的說這些實在不忍聽了,皇太叔的臉皮子一定比城牆拐彎還厚上那麼一寸。
絲毫不知身邊的侍從將自己腹誹一通的顓孫肅行揉了揉眉心,不大情願的磨蹭着進裡屋。
狗蛋殷勤的選來一套華貴的寶藍色衣衫,給顓孫肅行換上,又仔仔細細的拂去有點皺痕的地方。
顓孫肅行瞥一眼,看他將飾物系在腰帶上,揮揮手,“去,將本王的狐裘拿來。”
狗蛋一面笑,一面去拿,“殿下,現在的天還不算冷,您怎麼要穿狐裘了?”
顓孫肅行瞄眼背對着自己的狗蛋,“本王擔心女兒凍着了。”他面不改色的說話同時,伸手從枕頭下拿出一樣東西塞進荷包裡。
狗蛋拿着狐裘轉過身,絲毫不知皇太叔剛剛的小動作。
準備妥當了,顓孫肅行帶着杭豫左進宮,早有聖上安排的內侍專門候在宮門口,等人到了再換一頂轎子,擡到辦宮宴的殿閣。
聖上已經到了,在和幾個官員說話。不過顓孫肅行比聖上告知的時辰提早到達了片刻,所以大咧咧徑直走上前去,剛要按規矩行禮,已被聖上虛扶住胳膊免去了禮節。
“皇叔辛苦,自家人無需在意那些虛無的東西。”聖上笑眯眯的說,看起來心情好而面目和善可親,“今日朝廷有大喜之事,想着皇叔身爲皇儲,在慶賀之日也該出席,與諸位臣工熟悉熟悉。”
“誒,聖上,”顓孫肅行擺擺手,又揉了揉額角,“臣現在這肚子大了,越來越覺得記性啊,體力啊什麼的不比從前,今兒饒了臣行不?等臣身子養好了,再認識也不遲呀?”
旁邊的幾位官員快速地交換眼神,露出複雜不明的笑意。
聖上無奈道:“好好好,全依了皇叔。”
顓孫肅行臨去自己的位子前,多看了一眼和皇上說話的人,都不怎麼眼熟,看那簇新的官服,想來是新晉的官員,這般頗得聖寵的架勢,將來必然大有所爲。
他摸了摸鬍子,瀟灑的轉個圈兒在席位上坐下,引得狗蛋連連叫“我的祖宗”。
在場的人見到皇太叔隨意的舉止,神色不一。顓孫肅行不在意他們怎麼看,他眼裡只有斜對面的餘德。許多天未見,餘尚書的神情不大好,臉色晦暗,顯得十分憔悴,明明坐具上放了舒軟的墊子,但好像縫製墊子的人把針線落在裡面了,讓他坐立不安,偶爾看向聖上身邊幾人的目光裡,有掩飾不住的敵意。
餘尚書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數十年,早就練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可今朝能讓他這般,必然是有大事和死對頭出現了。
看熱鬧的永遠不會嫌事大,顓孫肅行就喜歡他落魄了,好扇扇風點點火。
他掂量了幾下荷包裡的東西,沒多久,就和餘德對上眼神,話不用說,目光也不用注視太久,很快明白了彼此的用意。
不多時,有閒下來的官員上前來給皇太叔敬酒,聖上雖然知道但沒有叮囑別人不要打擾皇太叔。
顓孫肅行神色平淡的和最先來的幾個人寒暄了一兩句,餘德搶在第二波上前來,站到了他的面前。顓孫肅行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交杯換盞之間將手心裡的東西交給了餘德。
他雖然足不出戶,身邊大多是聖上的眼線,但獲知情報自有別的辦法。
餘德臉色差是有原因的。前幾年南方水患,堤壩傾塌,死了無數百姓。數年不曾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年年死人,百姓們抱怨聲越來越高,只會覺得朝廷無能。朝廷上下爲此頭疼已久,直到年初餘德聽下面人舉薦了一個姓金的,有一套治水的法子,可惜一直受上司的壓制,無用武之地,平日裡在衙門做些雜事。
餘德找姓金的談了談,大概出於對手下人的信任,加之姓金的一番高談闊論,說出一套既省錢又有效的治水方案,讓人彷彿看到了將來高升的希望。於是姓金的順順利利走馬上任,到南方治水去了。
結果很顯然,事情搞砸了。姓金的搞出的東西比之前的堤壩更爲不堪,很多沒有撤走的百姓死在洪流之中,連當地刺史也不幸遇難,震驚了朝野。
做爲推選人才的吏部尚書,餘德在事件中受到不小的牽連,遭聖上斥責,被同僚嘲笑,差點貶謫外放。如果僅是這些,他忍一忍大約就心態平和了,但是自此不復從前聖上的寵信,朝中勢力正被聖上新提拔的人逐漸取代。
這是萬劫不復的預示,當聖上不再信任和需要某一個人,便會想方設法的逐步剷除這個人的勢力。
今朝是光彩無限的吏部尚書,過兩年也許是某個山野小縣的縣令,或是身首異處。
餘氏家大業大,餘德一旦倒了,多少人跟着倒黴。
顓孫肅行知道餘德現在很害怕,所以他要趁着人倒黴的時候伸出救命的手,表達自己的誠意。
餘德捏了捏掌心裡的東西,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麼,一瞬間熱淚盈眶,但激動之色轉瞬即逝——殿中多少人看着,就算有了二心,豈能再讓聖上覺察?
這番神色的變化,讓顓孫肅行滿意極了,隨意喝口茶,就把人打發走了。
餘德一走,其他人蜂擁擠上來,滿口恭維話,連那不知是何妖魔鬼怪的胎兒都誇上了天去。
顓孫肅行見一人相貌與聖上跟前說話的其中之一神似,而此人相貌俊俏,眉目含着一股風流之情。他招招手讓那人到近前說話,隨口寒暄了幾句,臨末舉止曖昧的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人眼中閃過驚詫,笑着說道:“下官有幾罐好茶,過兩日一定到府上給殿下請安。”
顓孫肅行的態度在話音落後,變得漫不經心,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這就免了,免了……如今不比從前,恨不得天天躺着睡覺,懶得說話動彈。今兒能進宮,還是歇了好久才積攢起的力氣。”
那人揚了揚眉梢,依然一張笑臉,“如此,下官便不打擾殿下休養了。”說完,轉身就走。
剩下人還要來說話,顓孫肅行直接不留情面的撇過臉去,看也不看一眼。有的人看向他身邊的那位“姦夫”,可杭豫左低垂眼簾,不動神色,衆人識趣,退回各自的位子上。
聖上收回望向顓孫肅行的目光,再看向面前人時,眸上染上一層寒霜。
宮宴過半,上來舞姬和樂師,吹拉彈唱,長袖如雲。在場的官員們紛紛向聖上敬酒,一片歌頌讚美之詞,多少令人飄飄然。
顓孫肅行依然與衆不同,懶洋洋的看舞姬轉圈,一邊吃東西,吵吵嚷嚷的說話聲好似半點都進不了他的耳朵。
就在一片歌舞昇平、齊樂融融之時,杭豫左瞥見一名內侍滿臉焦慮驚懼的快步跑進來,毫不客氣的推搡開舞姬,“噗通”一聲跌跪在聖上跟前。
聖上原本在與旁人說話,在看見那內侍之後笑容漸漸凝固。
“聖上,不好了!昭儀娘娘……出事了。”內侍喘着氣顫聲說道。
手裡的杯子立時被丟擲在地,放出的清脆碎裂聲,讓絲竹之音瞬時停住,本在交杯換盞的官員們停頓下來,面面相覷,發現聖上的臉色陰沉可怕至極後,一個個縮着脖子不敢多言語。
聽完內侍的小聲稟告,聖上目光一凜,狠狠地掀翻桌案,碟碗“噼裡啪啦”的碎裂一地,讓殿中的氣氛更爲詭譎壓抑。
這是伴駕多年的人也未曾見過的場面,那內侍之後的話說的小聲,沒人知道昭儀娘娘出事爲何讓聖上如此震怒。
但顓孫肅行知道。
想來,必然是聖上盼望的親生孩兒,又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