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化干戈

餘德臉色一僵, 目光稍轉向杭豫左。

時間過去的不算久,他還清楚的記得這個年輕有才學的青年是如何的從春風得意,到跌入塵埃。

幾個趕考的學子聚集在一起談天說地, 年輕人難免狂妄自大一些, 說着說着就批判到朝廷黑暗上去了, 一個個自命未來朝廷的清流, 得意的不得了。聊到高興, 一干人等上街遊玩,正巧遇上他和禮部尚書一起外出辦公事。

那杭豫左跳出來指着他們一頓痛罵,引得街上百姓紛紛圍觀。

年少輕狂, 他們見識的多了,原本不當做一回事。結果後來杭豫左回到客棧, 又是一番惡毒的咒罵, 甚至還寫了一首詩張貼在客棧大堂裡, 表達朝廷如何的黑暗、兩位尚書是貪官污吏,氣得一向廉明的禮部尚書舊疾復發, 當場昏死過去,七八天後才撿回一條命。

吏、禮部兩個衙門關係着每一個考生將來的仕途,還沒考試的就敢如此侮蔑朝廷命官,將來金榜題名,踏入官場還得了?

當即他上奏聖上, 本身杭豫左因自身才學而名動帝都, 此事一鬧開來, 震動不小, 杭豫左爲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原本這位仕途無望、未來一片灰暗的青年, 出人意料的傍上皇太叔,即使將來仍無希望做官, 可前途卻是重見光明,並且不可限量,至少能得到一個爵位,那可是一般人奮戰一輩子都遙不可及的地位。

想到此處,餘德微妙的覺得杭豫左十分有手段,會另闢蹊徑來解決前途問題。

餘德暗自思忖着,沒注意到兒子變得侷促不自在。

“殿下,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我們到那邊酒樓裡再說?”

“不!”顓孫肅行當即否決,“咱們還是別私底下見面說話,免得叫人懷疑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搓了搓手的功夫,從袖子裡順出一樣東西,“還有,給你看樣東西。”

手掌攤開,上面躺着一隻明潤剔透的麒麟,玉質純透,毫無雜質,乃是上品中的上品。而這隻麒麟更是栩栩如生,每一地方都彰顯出雕刻師超高的技藝。

這麼一樣小玩意,且不說價值連城,更是極爲稀有。

麒麟映入餘德的眼中,他隨之臉色煞白,“殿,殿下,您……”

“放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顓孫肅行沒給餘德多看幾眼的機會,將麒麟緊緊的攥住,然後垂下手,寬大的袖子遮住了它們,“怎麼樣,我夠意思吧?十五年前的話,我記到了今時今日。”

餘德嚥了口唾沫,此事關係重大,向來沉穩他此時說話也開始打顫了,“殿下,您的用意……”

顓孫肅行答非所問:“如果我說當初杭豫左根本沒作詩咒罵二位尚書,你信麼?如果我說當初這些實乃令郎刻意陷害,你又信幾分?”

“什麼?!”餘德震驚,扭頭一眼就看到一臉心虛的兒子。

當爹的還不瞭解自己的兒子?當下,他就明白過來了,恨不得狠狠的打上一巴掌。

餘望見父親眼中噴出怒火,忙解釋道:“沒有的事,皇太叔您可別爲了討自個兒姦夫的歡心,來污衊我!”

“姦夫?”顓孫肅行一挑眉,很不高興,“本王已經休棄了王妃,何來姦夫一說?餘望啊餘望,注意你的言詞,小心本王告你一個出言不遜的罪名。”

“你……”餘望張了張嘴,再看父親的眼神,不敢說話了。他越發的心虛,想着要是能趕緊的離開此地該多好,可顯然他的父親要弄明白這件事。

“殿下,此事……此事微臣實乃萬萬沒想到,可否將實情告知於微臣?”餘德的態度十分的好。

顓孫肅行對杭豫左說道:“你和餘尚書說說?”

杭豫左看向別處,“何不由殿下幫我說說?”

對話聽進餘德的耳中,只覺得像是尋常夫妻那樣的撒嬌。皇太叔居然能接受一個男人做爲“姦夫”,實則說明他們之間的感情十分的深厚了吧?

於此,他更加不敢怠慢,心裡早將那不成器的兒子千刀萬剮了。

萬一皇太叔一個不高興,捏着手裡的東西去向聖上告狀……

老餘家可就全完了。

“哎,我說就我說吧。”顓孫肅行看眼身後,伴隨着最後一鍋醬肘子的售賣,店裡的人越來越少,他的事情得加緊辦完才行,“當初令郎嫉妒豫左的才學,出言挑釁過幾回,皆被豫左反駁了回去,丟了面子想必心裡很不痛快吧?於是收買了幾個與豫左相識的考生,故意一起談論時局罵朝廷,之後又請人模仿豫左的筆跡寫詩,陷害於他。怎麼樣,餘大少爺,這麼做,你心裡很爽快吧?可憐我們豫左當時一介無權無勢的考生,哪裡對付得了朝廷大員?”

“沒有的事,你別瞎說!”餘望忍不住大叫道。

附近百姓紛紛看過來,餘德直接一巴掌拍在兒子的臉頰上,喝道:“閉嘴!”

顓孫肅行道:“餘尚書,看來你是信了本王的話,可別是以爲本王手裡掌握着關係你餘家老小性命的東西纔信的。”

餘德無地自容,“並非如此,犬子什麼德行,微臣清楚,只是沒想到他竟是如此惡毒,毀人前程。”

“爹,別信他!”餘望又叫道。

餘德直接叫隨從一邊架住餘望,一邊堵住他的嘴,免得再度大喊大叫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和皇太叔在街上碰面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幸而今有殿下出面,纔有機會還杭豫左一個清白。”餘德滿是歉意的看向杭豫左,“微臣想辦法稟明聖上,讓杭豫左重新有機會參加科舉。”

不想,杭豫左插話道:“謝謝,不用了。”

餘德詫異,就算背後有皇太叔這座靠山,以及得到爵位,但畢竟沒有實權實職在手,將來想走仕途,身上沒祖上餘蔭的人,還是得走科考這條路。否則將來啓用,名不正言不順,百官不見得答應皇太叔這麼胡鬧,更何況還有辱罵朝廷命官的罪名在身。這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現在的生活挺好。”覺察到餘德的驚訝,杭豫左居然主動解釋,“誤會解開即可,不想殿下爲我操心過多,如此對孩子也不好。”說完,目光溫柔的看向顓孫肅行的肚子。

顓孫肅行微微側過身去不讓他看,這舉動在餘德看來像是害羞了。

“真的不用?”顓孫肅行問道。

杭豫左肯定的點頭,“是的。”

顓孫肅行壓下心頭的疑惑,轉頭對餘德說道:“縱然豫左不打算追究了,但是看餘望今日的言行舉止,餘尚書可得好好的管教兒子了。確實,兒女是爹孃的心頭肉,寵愛還來不及,但寵過了頭,反而是在害他。要是餘尚書心有不忍,不如送到城外和尚廟去,靜靜心也是好的。”

餘德拱手欠身,“微臣多謝殿下指點,微臣不敢再由着犬子胡來。”平日裡欺負百姓算小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這回可好了,關係着皇太叔,不想治也得治了,省得將來鬧出更大的禍事來。

他又瞪一眼餘望,“還不跪下來道歉!回到家裡,再看我怎麼好好收拾你!”

餘望自然是不願意的,想來從前只有他陷害杭豫左的份,哪有他再給人磕頭道歉的?

餘德再次示意隨從,於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餘望被人押着,給杭豫左磕了三個響頭,一面痛哭流涕的說着自己當初不該做卑鄙陷害之事。

杭豫左沒看餘望,而是偷偷注視着顓孫肅行,這個在耀目的陽光下有帝王之姿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覺察到的笑意。

“原諒他麼?”顓孫肅行問道。

餘德又是期待又是不大指望的看着杭豫左。

杭豫左道:“等他真正洗心革面之日。”

餘德鬆口氣,“杭先生大人有大量,將來必有做爲。”

杭豫左沒再搭理。

磕完頭,臉面也丟光了,餘望等着趕緊回家,卻聽皇太叔又說道:“去,給那位客商再道個歉。”

“你!”餘望怒視皇太叔。

餘德先賞了他兩記耳光,“還不快去?不想改過自新了是吧?”

餘望只好再給客商道歉,順便把美味的醬肘子交給顓孫肅行。

“殿下,還有別的事嗎……”餘德囁嚅道,目光不離顓孫肅行攥着麒麟的手。

顓孫肅行似是沒注意到,看向最近的告示欄,感慨道:“近來不太平啊,瞧瞧,前幾天還是朝廷上滿面春風、等着升官發財的人們,今兒就上了通緝名單。”

餘德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想到近日來朝堂風雨,不免有幾分膽戰心驚。

晉安公主不知攤上什麼罪名,帶着幾名官員連夜跑了,接着幾個官員無緣無故的被聖上治罪。聖上將事情鬧成這般,不僅有幾分難看,更是令人寒心。

顓孫肅行又說道:“餘尚書放心,這樣東西我不會給別人知曉,只是得來十分的不容易,而自己又喜歡的緊,想把玩兩日,日後有機會定當奉還。”

餘德聽出了皇太叔的意思,應道:“是。”

顓孫肅行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疙瘩解開了,咱們還是好朋友。”

在肘子店人羣散去之前,顓孫肅行回到馬車上。

杭豫左看着他把玩那隻麒麟,開口道:“多謝殿下今日爲我出頭。”儘管殿下今日之舉並非爲他報私仇那麼簡單,可是……

“何需道謝,”顓孫肅行擺擺手,“我們現在是一家人,所以哪能見你受委屈呢?不過你當真不願平反,將來繼續走仕途?畢竟給敏筠做老師並不是長久之計,將來她長大了,嫁人了,你也不好繼續跟在身邊。”

“我可以教他讀書認字。”杭豫左說着,手伸到顓孫肅行的肚子上,“以後若不嫌棄,還可以繼續教敏筠的孩子,或是我們孩子的孩子。”

這不是瘋了吧?這肚子裡不管是什麼妖魔鬼怪,和他杭豫左沒半點關係好不好?真拿去當做自己的親生骨肉了?顓孫肅行認真的觀察杭豫左的神色,但沒從中發覺任何的異常。

他最終只得以“嘿嘿”兩聲帶過去。

杭豫左指着麒麟,問道:“這便是那日您從池塘裡撈出來的東西?”

“是的。”

“和餘家有何關係?”

“你猜?”

“看此物質地與做工,原本該是出自皇家之物吧?”

顓孫肅行點頭,“豫左心細。”接着,他便不要杭豫左猜下去了,直截了當的說道:“此物乃是我親爹賞賜給餘德他爹的,誰料想十五年前,餘德一時好奇,拿出來看,結果一個不小心給弄丟了。他心裡鬱悶的不得了,進宮來陪我下棋也輸了,叫我給灌下不少酒,稀裡糊塗的把這件事說了。我一直記着這件事,以前出門在外的時候幫他留意打聽過,後來聽說鎮南將軍的寶庫裡有很多價值連城的寶貝,於是要那夥山賊去搶的時候,順便幫我看看,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他將那不菲的麒麟輕輕的拋起,接住,“丟了御賜寶物的事要是給聖上知曉了,那可是殺頭的罪過,他們家瞞了十五年,心驚肉跳的,現在寶物找回來了,老餘這回得感激死我了。”

杭豫左如同開玩笑般問道:“殿下是在收買人心嗎?”

“哪兒的話!”顓孫肅行怪叫道,“我和老餘多少年的交情了,哪兒需要靠金銀財寶來收買,你太看不起我們之間的友情了。”

杭豫左道歉:“對不起。”

顓孫肅行緊接着說道:“沒關係。”

馬車歡快的前行,車裡的兩個人各懷心思,一時一言不發。直到飄蕩起的簾子現出外面的街景,竟不是返回皇太叔府的道路。

顓孫肅行衝杭豫左一笑,又無奈的指指自己的肚子,“我打算正好去探望一下王越,總出門閒逛,大夫不準,我只得一次辦完。”

杭豫左心頭一緊。

顓孫肅行吹着口哨,看向窗外。

很快,馬車到達王家。王越身有殘疾不便出門迎接,王靈正在衙門裡辦差事,顓孫肅行和杭豫左跟隨着小廝一路來到後面的院子,半路上觀賞了一下王家的大柿子樹。

通過觀察,杭豫左發現王家人對待皇太叔如同自家人一般,毫不見外。

他緊緊的跟隨在顓孫肅行的身後,來到王越所住的院落。

兩個好兄弟笑着打招呼,沒有像尋常主僕那樣的行禮問安,顓孫肅行俯身抱了抱王越,問了近來身體是否安好之類的話,之後坐下來吃柿子,順便把之前未見過面的兩個人做了介紹。

王越幽深的目光凝望着杭豫左片刻,在後者覺察到時瞬間轉開。

杭豫左瞥一眼王越,年歲不大但雙鬢已有白髮,端坐在木輪椅上,衣衫整潔,因此看起來精神飽滿。他剛纔覺察到王越在看自己,可是當他看過去的時候,王越卻似乎一直在和皇太叔說笑,從未分過心。

他們之間的談話無非是各自家中的趣事,以及今年柿子的產量有多麼多麼的好。

他有點心不在焉,直到溫暖而乾燥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

“豫左,發什麼呆?不是說好要盡情的吃柿子的嗎,別和我們老王客氣,儘管吃。”顓孫肅行眯眼笑着。

杭豫左的指尖差點戳破柿子,淡笑着應道:“好。”

王越大聲笑道:“你這小子福氣可真不小,得到這麼一個有才能相貌又好的人,叫人羨慕。”

“你這話可不能說,叫嫂子聽見了可不得了!不過呢,有豫左在我身邊,日子過的開心了不少。”

兩個人先後大笑,又說起別的事情。

杭豫左咬一口柿子,甜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