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戰兩日,重新整頓士氣,大概是這一路來乘風破浪,都沒輸過,這一次大敗,讓整個軍營都籠罩了一股壓抑的沉悶感,唯一能算得上好消息的,那就是孟瀟漱在這兩天裡總算是醒過來了。
付望舒欣慰道:“四公主醒了。”
玉珥露出了這兩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幸好。反軍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沒有,很安靜。”
玉珥沉吟道:“那一戰雖說我們敗得更慘烈些,但他們也不是安然無恙,他們也需要時間休養。”
付望舒深以爲然。
兩人又說了些其他的,忽然,她想起一件事:“我們滯留青州半月了吧?”
“二十日。”
二十日了啊……
玉珥的手慢慢摸上了腰間的軟劍,沉沉地說出一句話:“不行,不能再拖了。”
二十日太長了,她怎麼能被困在這裡二十日,正如席白川瞭解她,她也瞭解他,她知道他不是那種困守孤城的人,他人在城內,心思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玉珥驟然心驚,她發現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忽略了很多事。
“帝都有消息嗎?”
“什麼消息?”
“沒有嗎?風平浪靜嗎?
話雖如此,可玉珥的心跳卻怎麼都降不下來,如萬人在心上齊齊奏鼓,她心神不定,就在這時,營帳外快馬疾馳,噠噠的馬蹄聲踏破草木,一支十人小隊衝入營地,有人下馬上臺,高呼:“聖旨到——”
玉珥驟然望向高臺,那個站在高臺上高舉明黃色布昂的人,是順熙帝身邊的大太監福德全,他鮮少親傳聖旨,此地離帝都萬里,他卻輕車簡從快馬疾馳帶來聖旨……
帝都,肯定出事了!
“聖旨到——”
“聖旨到——”
三聲高呼,玉珥已來到臺前,身後衆將一字排開。
“兒臣接旨。”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德全攤開聖旨,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即帝位二十有三年矣,在位以來,民有所安,萬邦鹹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聖,功更盼後人。皇太女玉珥,人品貴重,甚肖朕躬,堅剛不可奪其志,巨惑不能動其心,今百年大限已至,朕欲傳大位於太女玉珥,諸皇子當戮力同心,共戴新君,重臣工當悉心輔弼,同扶社稷,欽此——”
席白川在城樓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玉珥愕然地仰起頭,她有一瞬間忘記了呼吸,大腦一片空白,就像是忽然被人丟出世外,她面對的是一片虛無,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朕……百年大限已至……
百年大限……
已至……
玉珥大腦緩慢地消化了這個詞言下之意,渾身力氣像被抽光,癱瘓在了地上。
“皇太女,接旨。”福德全的面容很憔悴,眼眶含淚,顫巍巍地聖旨遞到她面前。
或許是跪得太久,腳下的陰寒正一點點地順着她的雙腿向上爬着,她渾身僵直不能呼吸時,只覺得心裡的痛楚越來越銘刻,耳旁好似有什麼東西的碎裂聲,淒厲刺耳,臉上的怔愣也像是張假面具一樣,一寸寸地撕裂,最後脫落。
父皇……駕崩了?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她才終於伸手去接聖旨。
她的手剛握住聖旨,數十萬將士立即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這一片震耳欲聾的高呼中,玉珥慢慢起身,拿着聖旨的手指漸漸收緊,緊緊按在自己的胸口,身體搖晃地往前走了兩步,雙腿終究是無力支撐身軀的重量,噗通一聲重新跪倒在地上。
她閉上了眼睛,眼淚毫無徵兆地掉落,她張着嘴卻喊不出聲音,像被什麼扼住了喉嚨,她幾乎將掌心摳出了血,胸腔裡似有什麼東西燃燒起來,將五臟六腑都點燃,一聲高呼衝破層層阻礙,終於破口而出,響徹蒼穹。
“父皇——”
她喊得那麼悲慼,撕心裂肺也不足以形容。
天邊的夕陽如紙上點火,迅速吞噬了一片藍天,再也不見半點清澈。
順熙二十三年五月,皇太女孟玉珥登基爲帝,號長熙,天下大變。
——
玉珥登基爲帝,只接過玉璽和其他公文,拒絕其他操辦,這本於理不合,但考慮到他們現在在外從軍,有些事操辦起來的確不方便,便想着等回帝都再行大禮。
是夜,玉珥一身白衣,肩披麻布,額束白帶,提着兩壺清酒出了營地,走了兩個時辰走上了城郊一座矮山的山頂,山頂面朝北方,她站在山頂怔怔地看着,彷彿是要傳過這層層疊疊永無盡頭的黑暗,看到那停大行宮內的靈柩。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清晰地描繪出她父皇生前的面容,或喜的,或怒的,或驕傲自信的,或恨鐵不成鋼的……
半響,她慢慢跪下,朝着那個方向磕了三個頭,然後將帶來的酒瓶拔開,注入酒杯,三個躬身之後,灑落大地。
她執杯灑酒,在千里之外遙祝她的父皇這一路走好。
她以頭叩地,求山川大地護他這一路迢迢無災無難。
三杯清酒,三個響頭,是她這個當女兒的,能送他的最後一程。
身後腳步聲沙沙,她知道是誰,沒有轉身,聲音沙啞道:“我父皇走了。”
席白川一身黑衣融入夜色,與夜色融爲一體,他緩緩應出兩個字:“我知。”
玉珥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勢沒動,像在訴說,又像是是在喃喃自語:“我出征時,他沒來送我,他說他老了累了,顛簸不了那麼長的路,那時候我怎麼沒想到,他是真的不行了呢……”
席白川沉默。
她忽然笑了一下:“不,我知道的,他的臉色那麼差,自從被蘇域投毒後,他的身體差了那麼多,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卻沒真正上心過,我一直以爲宮裡有那麼多御醫,慢慢調理會好的,可誰知,上天根本沒給他慢慢來的機會……”
她閉上眼睛,眼角溼透。
全天下都知道順熙帝寵愛嫡公主,她成長這十七年,如若沒有他的偏愛,她怎麼可能有今日地位?
初入朝堂,是他力排衆議,保駕護航。
及笄大禮,是他親自操持,爲她選字。
封爵賜號,是他暗寄厚望,望她成長。
撰立皇儲,是他硃筆親批,昭告天下。
他爲她做了那麼多,那麼多,走的時候卻還不讓她見他最後一面,不聽她再喊一聲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