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落西山時,他們已經到了晉城,距和席白川他們分開的時間,恰好過去三天,如果他們那邊沒有出意外,那明天就可以匯合了。
晉城作爲邊境之城,是受戰火傷害最大的城市,相對於其他城市來說比較荒蕪,但這是通往順國的最後一個關卡,玉珥和妘瞬更加不敢掉以輕心,兩人找了一間不起眼的客棧,要了一間窗戶朝着大街的房間住下。
妘瞬從樓下端了肉糜粥進來:“扶桑的吃食和順國不大一樣,你這一路上都沒吃什麼,現在多少喝點。”
玉珥捧着帶着熱乎乎的米粥,心中感動,對着她說了一聲謝。
一碗肉糜粥她是勉強吃下去了,但到了第二天,她便沒了胃口,什麼都不想吃,吃也只是吃一點,一直都守在窗口,盯着人來人往的街道,太陽越往西移動,她臉上的焦急就會越明顯。
席白川說,到了晉城之後,等他一日,可這一天都過去了,他爲什麼還沒來?
是不是已經……
一日過去了,妘瞬站在她身後,雖然沒說話,但意思卻很明顯。
玉珥回頭,對她揚起一個極爲勉強的笑:“再等一日吧。”
妘瞬沉默頷首。
日落西山,夜盡天明,清晨第一縷光線照進窗戶,玉珥又跑到窗邊去等,夏日金燦,照在她臉上,卻是把她襯得越發蒼白。
午後,妘瞬又站在了她身邊,這次她不再給她留下的機會,直接拎起行李拉着她出門——雖說距順國只有一座城門的距離,但到底是在敵國地盤,她不能在這最後一步功虧一簣。
玉珥被拉出客棧,脣色已經煞白,有些盈盈水霧模糊了她的眼眸。
——你是我的女人,你要聽我的,我說分開走就分開走!
——要乖,我們三天後晉城見。
明明說好要來的,爲什麼你還沒來?我都說你要是不來,我就去找別的駙馬,你那麼想做我的駙馬,爲什麼現在反而不來了?
玉珥低下頭,緩緩擡起手將眼睛捂住,便只能見她指縫裡滲出的水花在夕陽下閃着晶瑩的亮光。
妘瞬拉着她上馬,任由她無聲無息哭了一路,將袖釦和領口都弄溼。
馬背上一起一伏,玉珥的心思也被搖曳得大起大落,瞳眸佈滿血絲,眼底卻是無神,盯着前方虛無的一點出了神。
——要謝我就別叫皇叔,叫我駙馬如何?
那日她爲畫骨香案一臉愁容,他爲逗她開懷,郊外策馬狂奔,一聲似認真似玩笑的話語不重不輕地落在她耳側,映着春光正好,映着她滿臉嫣紅。
——晏晏,你該是我的。
那日她一廂情願暗戀無果,那日他霸道蠻橫強取豪奪,一聲警告毫不客氣,鳳眸決絕又帶微不可見難過,她心頭悸動心煩意亂,知曉那刻之後他們的關係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總是狡辯,即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也要狡辯,承認喜歡我很難嗎?
那日他無恥耍賴硬是要躺在她身邊,將她圈在懷裡肆意逗弄,卻又一臉溫柔滿眼寵溺,脣齒相貼時逼她承認她也是喜歡他的,她一臉怒色,卻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惱羞成怒。
——晏晏,我好歡喜,你那顆心總算能爲我動一動了。
那日他臥病在牀,大約是劫後餘生,平時不敢說不會說的話都傾巢而出,他像個大孩子似的,鳳眸晶瑩閃動,佈滿了細碎的笑意,埋頭在她頸肩微微顫抖,告訴她他的歡喜和喜歡。
……
這半年來他們分分合合,喜怒哀樂,即便嘴上不說,但心裡其實比誰都清楚明白,她早已習慣依賴着他,現在他忽然沒了,那她該如何是好?
“殿下。”
殿下?
是啊,從今以後,只會有人喊她殿下,沒有人再會抱着她,用微微上揚的語調,調笑着喊她‘晏晏’。
玉珥忽然感覺到胸口鈍痛不已,渾身發軟,忍不住弓着腰貼在馬頭上,身子搖搖欲墜,妘瞬一驚,連忙勒停馬兒,帶着她利落地翻身下馬,順勢把她放在路邊的臺階上,低頭一看,才發現她臉色雪白,已經昏死過去。
妘瞬從沈無眉交給她的袋子裡,摸出一顆藥丸塞到她的嘴裡,打橫抱起她就近跨入一間客棧,跟老闆要了一間客房,於是便又在晉城逗留了一夜。
玉珥睡得極不安穩,手一直無意識地揪着被褥,蒼白的脣微微蠕動,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音,妘瞬拿着毛巾輕輕擦拭她的額頭,靠近一聽,才發現她在夢裡喊着的依舊是‘皇叔’。
皇叔……
皇叔……
她做夢了。
這個夢好似是她在溧陽縣做的那個夢的後續,她依舊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着那身穿銀色盔甲的男子主動下馬受縛,聽着她父皇派來的內侍宣佈將他即可斬首的聖旨。
那日下着極大的風雪,一夜之間那血跡斑駁的街道便被這純白覆蓋,若不是鼻尖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和失去至親的百姓哭號聲,任誰也沒能看出這裡曾是人間煉獄。
夢中的玉珥追着被被押走的席白川到了午門,看着那把被劊子手握在手裡的鋼刀,她哭得撕心裂肺,想撲上去搶走那把不知被飽飲過多少頸上之血的鋼刀,可她現在只是一個虛無的靈魂,根本做不了任何事。
“皇太女殿下駕到。”
內侍一聲長長的吆喝,她身子猛地一顫。
皇太女……
殿下……
想起上次夢境她匆匆一撇的那張臉,她忽然不敢回頭了。
跪在斷頭臺的席白川倒是擡起頭,看着那個披着大紅色的斗篷的女子緩緩走上臺階,步伐平穩,眼神清冷,一副不爲所動的模樣。
“你還會看來看我啊。”他擡起頭,露出一張狼狽卻依舊含笑的臉,“那我死而無憾了。”
皇太女眸底清晰地映着這個跪在雪地中的待死之人,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長睫輕輕顫了顫:“本宮親手將你送上斷頭臺,你可恨我。”
“不恨。”他輕輕笑着。
“那本宮親自執刑呢。”
他表情似有些鬆動,那雙曾傾盡天下的鳳眸深深地望着她,半響啓脣:“甘之若飴。”
不——
玉珥大駭,猛地轉身,便和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