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沈鐵心終於反應過來了。
“站住!”
歇斯底里的尖叫。
“你們都愣着做什麼?動手啊,拿下他!”
她呼喝護衛。
沈家衛士圍攏過來。
莊立人立刻用目光逼住他們,手持利劍,堵住追向洪範二人的路線。
到底沒人敢動。
沈鐵心地位是高,但是絕對沒有高到能夠自作主張讓沈家人與器作監大監造動手的地步。
洪範腳步不停。
屈羅意卻駐步回頭,長臂直指。
“沈家小娘,我們待會坐馬車走,不着急。”
“我等你遣人來追。”
他低聲笑道,眸中青光綻出,猙獰恍若修羅。
沈鐵心被他一瞧,居然不敢動彈。
見兩人身影沿雨廊遠去,莊立人才還劍歸鞘。
他卻還不走,在洪範之前坐的位置坐下,自斟自飲。
宴會已然開不下去了。
沈鐵心不敢看撲倒在地的無頭殘屍,又對莊立人毫無辦法,只得怒視燕星津一眼,提着裙襬憤然離席。
她先去找了老祖宗,老祖宗卻不見。
她又去找了爺爺,爺爺也不見。
天突然開始下雨。
沈鐵心只好自己張羅。
彷彿春。
沈家幾位先天很快都被靈犀叫來。
沈星洲,先天巔峰,沈鐵心的族伯,剛剛在打兒子。
沈飛鸞,先天五合,沈鐵心的小姑,剛剛在泡澡。
沈雨伯,先天二合,沈鐵心的族兄,剛剛在捱打。
外加上先天二合、剛剛有辱使命的燕星津,一共四位先天。
“伯父、姑姑,老祖宗與爺爺都不見我!”
沈鐵心把茶壺杯子掃到地上,白衣白裙白髮上濺滿了敖知弦的血。
“洪範他殺了小魚兒,他還帶人嚇我!”
她又扯住沈雨伯的袖子。
說到這裡,沈鐵心眼前又浮現出那記瞬步飛斬,以及屈羅意睥睨的視線。
她癟了癟嘴,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你們替我把他抓回來,把他抓回來!”
堂堂天下第一美女(之一)撲到軟塌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抓他回來!”
她的尖叫聲穿過重重帷幔,淹沒在越來越大的雨中。
······
當洪範踏出沈府門檐的時候,銀絲麒麟袍已經被淋得半溼。
雨如細絲,連接天地。
他仰首直視,卻見不到雲,好似這雨來自無何有處。
深黑色的馬車在面前停下。
宮珩撩起車簾,看了眼洪範腰間繫着的頭顱。
美麗而蒼白的臉頰被雨打溼,好似無聲在哭。
洪範頷首示意,彎腰上車。
然後是屈羅意。
馬車駛出小巷。
沈家在西京西城西南角。
掌武院在東城最北。
這一程將會很漫長。
車輪在石板路上滾動顛簸。
屈羅意靠着車窗,也不管間歇飄進來的雨滴打溼頭髮,居然順着酒力沉沉睡去。
“呼,呼……”
鼾聲有一搭沒一搭的。
洪範認真聽着,心神越發沉靜。
雨勢甚大。
所以街上沒有行人,小攤小販也早早收了鋪子。
馬車上了橋西大街,騎鯨客的輪廓隱約出現在遠處。
這時候,洪範聽見一個雄壯聲音。
“沈家沈星洲,還請洪公子留步。”
與話音一同過來的是深入骨髓的冷。
一層亮銀色的冰霜,好似蜷曲的手指,自車窗外爬了進來。
鼾聲驟然停了。
屈羅意依然閉着眼。
好似正夢見喜事,默然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窗簾捲動。
人影不見。
“天鵬山屈羅意在此……”
桀驁的笑聲自車外傳來,飛速遠去。
“正要見識沈家冰魄典手段!”
聲浪逆雨,席捲半城。
洪範一把攥住窗簾,投出眼光。
他看見城上雨簾掀動,疏密變奏間,一線白浪如牆前壓。
青影斷空,撞碎天冰。
啪!
湯大個平素疼惜馬兒,此刻卻忍不住給賓利加了一鞭。
馬車順利上了鹹尊橋。
雨密如霧,半掩去淺灰色的橋巖。
車像是走在水中。
冷意又追了上來。
洪範聽到車輪下傳來細密的破碎聲。
像是船破開冰。
“沈家沈飛鸞,還請行個方便。”
追來的是個成熟女聲。
側面,成百上千枚冰刺狂飆激射。
宮珩冷笑一聲,一掌拍上案几。
極陰真元自車外拔地而起,護持周全。
“同光宮珩,等候多時了。”
宮珩對洪範點點頭,雙眼深紫凝蘊,翻窗飛出。
世界一時平靜。
賓利耷拉着鬃毛,使出吃奶的力氣拉車,走上橋東大道。
距離掌武院還有不短的路。
纔過去第一個路口,便生變化。
大氣之中,水汽強制凝華,映着天光,好似鑽石星塵。
“沈家沈雨伯,得罪了。”
年輕的男聲遙遙迫來,帶着點憨直。
冰霧滲進車廂。
洪範心頭沉重。
他深吸口氣,自車內暗格中取出一把寶劍。
劍刃輕短,劍格明黃。
正是玄級神兵“君恩重”。
“老湯,慢些吧。”
洪範持劍在手,喚了一聲。 有緊張,有釋然,唯獨沒有後悔。
他正準備下車迎戰,突然感到身下一震。
車簾被挑起兩寸。
一位魁梧男子不知何時坐在湯大個身邊,伸進來一隻滿是老繭的手。
“借劍一用。”
聲音如此熟悉。
洪範擡頭看去,竟是一身紫綬帛服的史元緯。
他瞬間明白,禁不住眼眶一熱。
“呂雲師拖伱下水的?”
這次三日宴,呂雲師終究聽了洪範的話,沒有到場。
但他並不是什麼都沒做,而是連發三封急信去了神京掌武院。
“什麼叫拖下水?”
史元緯反問道。
“詹兄難道不是我的同僚?”
他看向洪範,半是責備。
“這時候了,哪來那麼多廢話?”
史元緯一把抓過短劍。
一聲出鞘龍吟,人已遠去。
窗外天地一閃。
遙遙傳來喝聲,貫穿大雨。
“某家電光石火史元緯,請朔風賜教!”
冰雪遠去了。
馬車繼續往前。
湯大個將賓利趕到極限。
至少還有一位“飛燕追星”。
馬車自東轉北,駛上通往掌武院州部的最後一程。
寬敞而筆直的大道。
目的地就在盡頭。
燕星津一人追了上來。
他一身白衣,手執利劍,不打算讓主家失望兩次。
“某家燕星津……”
他學着前三人一樣高喝通名。
話未說完,便被三個方向過來的重箭打斷。
“列陣!”
洪爐般灼熱的戰吼衝開大雨,頂了上來。
三十位朱衣騎,各個重甲背盾,手執鐵弓,套着大紅色罩衣,拱衛到馬車身邊。
就像平地上長出了一道城牆。
“烏合之衆,也想攔我?”
燕星津蔑聲道,高速奔行於街邊屋脊。
他的武道偏擅靈巧投射。
面對等閒重甲軍陣,先天武者自有亂中取勝的辦法。
閃過兩波箭雨,燕星津起腳撩踢,將真元灌入瓦片。
瓦片之後,又跟上一道劍氣飛斬。
他想開出一個缺口。
然而朱衣騎的陣型絲毫不動。
面對聲勢駭人的飛瓦,四位洪家子眉目不瞬,照樣引弓發箭,任由其撞碎在身。
至於劍氣,則被洪赦頂着鋼盾吃下。
燕星津立刻意識到這三十位重甲士的成色。
修爲紮實、訓練有素、裝備優良、配合默契……
而且是死士。
【罩衣下的是鋼甲,而且是上等的玄鐵甲!】
燕星津暗咬牙關。
【到底是邊地豪強,好大的膽子……】
又是幾波箭雨掠過。
賓利喘着粗氣一步未停。
它本就是見過世面的戰馬。
燕星津心知與三十位鋼甲死士對耗是必敗之策,正打算突擊,卻感到真元運轉略有遲滯。
【箭上帶毒?】
心念折衝,又是一番遲疑。
長街耗過百餘米。
掌武院門口丈許高的銅獅子已然清晰可見。
【洪範是緹騎,今日又是爲同僚復仇,他想要託庇於掌武院?】
燕星津揣摩到。
劍氣與箭雨還在交鋒。
但偉岸的大雨壓制了一切。
落城池於水中。
洗人間至寂靜。
於蒼茫中,燕星津見到遠處紅牆間的大門緩緩打開。
不像是託庇,反而是歡迎。
這一刻,他似乎覺得那大紅色高牆上,每隔三丈立有一尊的猴臉鷹翅“行什”像,正以閃電般的目光盯着自己。
戰意如泡沫般消融了。
燕星津不再徒勞地進攻,只是敷衍地跟隨。
掌武院就在眼前
馬車卻在大門前停下。
最後一位追擊者也被迫停下。
大雨已將他全身淋溼,在下巴處結成水線。
堂堂先天高手竟有些不知所措。
朱衣騎重整陣型。
洪赦、洪烈、洪博三人領在最前,各自催動渾然境修爲。
炎流勁以他們爲核心匯聚,翻涌煊赫,竟然將包容世界的大雨蒸出個空腔。
白氣如霧,擋不住其中三十對鷹隼般的眸子。
洪烈對洪博點點頭。
後者前行數步,拔出橫刀,在身前青石板上橫劃一記。
金鐵過石,火花四濺。
“過此線者,死!”
其聲烈烈,如獅子吼。
燕星津嚥了口唾沫,感受到屈辱。
但對面有三位渾然、二十七位貫通,三十人一體結陣。
硬闖的後果只有一個。
車帳掀起。
洪範迆迆然下車。
一身布衣,輕勝甲冑。
“燕先生,要動我只能趁現在了。”
他回身問道。
燕星津五指緊握。
朱衣騎們跋扈而笑,享受着他的沉默。
“那就多謝相送。”
洪範遙遙一拱手,回了車廂。
馬車駛入掌武院。
大門關閉。
紅牆兩分雨中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