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盯着一個人的笑容出神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救了。
這一生，要麼，她爲我生，要麼，我爲她死。
那一段時間，我就像着了魔似的，總是傻傻地看着她。
看她眉飛色舞，看她笑靨如花，看她胡攪蠻纏，看她將敬安王府鬧得雞飛狗跳。
那一年，十七歲的我，迷醉在一個十歲小女孩的笑容中。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我如喪家之犬一般，被妖妃奸臣的殺手追得無處躲藏，一路從南楚逃到東黎，眼見着無路可逃，不得不冒險翻牆逃進了一處大宅院。
她穿着一件大紅的斗篷，鑲着兔毛滾邊，紅衣白毛，襯得她圓圓的小臉越發粉嫩可愛。
從那以後，我就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敬安王庶女韶華的貼身護衛。
敬安王兵權在握，戰功赫赫，十分受寵，進入王府，於我的復仇奪位大業有着極大的助益。
可我萬萬沒想到，不過三個多月，先皇駕崩，黎錚登基，敬安王賦閒在家，倒是少主，居然被封爲太平侯，成爲皇帝跟前最得臉的人！
而這個太平侯，雖然年方十歲，卻是個手腕強硬的狠角色，更是皇帝的心腹，皇帝居然將訓練死士的重任交給了她，命她完成許多見不得光的任務。
我從不知道，原來女子不僅僅只能待在閨房裡繡花，更能統率強大的勢力，做出強大的功績！
南楚太子楚炎的少主，合該是出類拔萃、世間少有的可人兒。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動心的，我只知道，當我越來越頻繁地盯着她的笑容出神，越來越少想到復仇大業的時候，我就註定栽了。
如果不是如玉找到我，我想，我大約會一直沉淪下去，不去理會那些太過沉重的儲位之仇，與母后被陷害的仇恨。
宮廷鬥爭那樣殘忍，如何能與少主的如花笑靨相比？
可是如玉只用了一句話就打動我了。
殿下如果只是一個小小的護衛，那麼只能在太平侯身邊保護幾年光景。可殿下若是南楚之主，太平侯也就不是太平侯了，而是南楚的皇后！
爲着這一句話，我設計讓溫如玉入東黎爲官，讓範聰轉移到東黎來，甚至縱容長安入朝。
長安屬意於我，我知道。如果沒有少主，我會給她一個名分。
可是有了少主，其他人我誰都不想要了。
五年守護，寸步不離，我安於這樣的狀態，靜靜地守着她，等着她長大，等到她長大了，我也變強了，那時，我不但有能力保護她，更有資本得到她。
可我萬萬沒想到！
她居然主動請旨前往邊地戰場！
她義無反顧，我生死相隨。
如玉曾經勸過我，戰場兇險，刀劍無眼，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的血海深仇就沒辦法報了。
我完全沒給他說完一句話的機會，不假思索地隨着少主去了邊地。一路輾轉到豐城，看着她指揮若定，運籌帷幄，我表面上雖然很淡定，心裡卻是十分喜悅的。
我楚炎愛上的女人，合該是這般天下僅有，地上無雙的！
可我萬萬沒想到，這樣的女人，不單單隻有我一個人愛，我更沒有想到，少主居然會瞎了眼，愛上安若素那樣沒用的傢伙！
不過是長了一張尚可入目的面孔而已，我長得也不比他差啊！
那幾日大約是我人生中最晦暗的時候，每天看着她病得半死不活，卻固執地親自照料安若素的傷勢，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她每次出來時，那蒼白的臉上掛着的兩團羞紅，以及紅潤得刺眼的雙脣。
我曾經無數次想要悄悄殺了安若素，可我知道，殺了他，少主會傷心，而我暫時還沒有辦法親自爲少主撫平傷痛。
好在沒幾日，安若素就死了。看着少主心碎欲狂，我在心痛之餘，不可遏止地感到十分愉快，那種送了一大口氣的感覺，簡直比躲過一次又一次追殺更刺激。
安若素死了，少主終有一天會忘記他的，少主還是我的少主，五年相伴，生死相依，我終究會是守護她一生一世的那個人。
然而，沒等少主收拾好傷心，黎錚居然出手了！
我沒有刺殺安若素，可是我刺殺了黎錚。
安若素至少是讓少主心甘情願的，可是黎錚，他居然強迫少主！
我楚炎用生命保護的人，怎麼可以任由別人傷害？！
刺殺失敗，我不得不離開少主，但是我相信，離開只是暫時的。很快，少主就會回到我身邊，成爲我的愛妻，南楚的太子妃。
三月初十，諸事皆宜。
傍晚，我看着那一襲大紅嫁衣旁邊的嬌俏慧黠的面容，差一點就繃不住病秧子的模樣。好容易拜完堂，少主扶着瓊姿去了新房。
我刻意在外頭多逗留了會子，好讓她們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調包事宜。想象着等會兒少主看見我的情景，禁不住又興奮，又怯懼。
五年相伴，我太瞭解她了，看到我還活着，她必然是激動得直跳腳的，可我如此設計她，她準保氣得直跳腳。
心裡七上八下的，忍了又忍，捱了又捱，幾個親近的下屬臣子都笑我跟毛頭小子似的，一想到媳婦兒就坐不住。
“瞧你那猴急樣兒！去吧！去吧！”
“可真是從沒見過太子殿下這般坐不住，彷彿脖子都盼長了呢！”
各種嘻嘻哈哈的取笑聲，我聽着，心裡卻只有甜蜜。
好容易等到下人來報，送新娘入洞房的人都出來了，我立刻趕了回去，一進洞房，便見少主在牀邊坐着，一身正紅，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那絕世風姿卻彷彿能夠穿透紅衣喜帕，肆意流淌似的。
我抖着手遞過去一杯酒，飲下合巹酒，這婚事纔算是完成了最後一個環節。我與她已經錯過了三拜花堂，不能連合巹酒也失去。
飲罷合巹酒，掀開蓋頭，我終於看到夢裡無數遍出現的場景——我最愛的女人鳳冠霞帔，嬌柔羞怯地等着我來與她成爲真正的夫妻。
當然，那畢竟是夢，眼下，我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少主的怒氣。
一巴掌，清脆響亮。
兩巴掌，響亮清脆。
少主的哭聲震耳欲聾，眼淚撲簌不斷，然而，總的來說，我還活着，其他的她什麼都可以不在意。
只要她留在我身邊，我也什麼都不在意，比如她失身與黎錚，比如她還愛着安若素。
可她不願，她一心要回到東黎，爲此，她不惜以死相逼，千方百計逃離，甚至給我下藥！
而這個藥，居然是能讓男人雄風不在的東西！
收到黎錚的皇后懷孕的消息，我高興得不能自持，真是柳暗花明啊！
少主說誓不爲妾，誓不容妾，碰了她就不許再碰別人，可黎錚卻犯了她的忌諱，即便她回到東黎，也絕不會老老實實做黎錚的妃子。既然這樣，我就放她回東黎，讓她親眼看看，她心心念唸的皇上是如何負她的，只要她死心了，就必然會回到我身邊的。
意料之外的打擊再一次襲來，她居然沒有與黎錚反目！她不但自己不願意跟我走，居然還要求我帶杜蘅一起走！
蒼天有眼，竟教黎錚在這個節骨眼上向杜綸下手，正好給了我可趁之機。我再次設計，重傷黎錚，將少主帶回南楚，扶持杜綸反叛，造成東黎內亂。
她不是愛黎錚麼？我倒要看看，她愛的男人究竟有哪點好！我要她親眼看着黎錚一無所有，跪在我腳下求饒！
我要讓她知道，這世間唯一真愛她、唯一保護得了她、唯一配得上她的，只有我楚炎一人！
這一次，我終於如願以償，讓她成爲了我的皇后，可就在封后大典那天，她暈過去了，我才知道，她肚子里居然懷了黎錚的孽種！
我好想宰了那個孽種！
可我不敢，我怕她恨我。
她已經恨我了，我不能將最後一步轉圜的餘地也堵死。
她答應我，生下孩子之後送回敬安王府，她會留下，乖乖地跟在我身邊。
其實我是不信的，我知道，她只不過是爲了穩住我，怕我傷害她的孩子。可我還是順了她，我相信，她的心即便是冰雕雪琢的，我也能用真心焐化她。
然而，我的真心換來的依舊是欺騙。
如玉與長安不知爲何，兩人突然做出了越雷池之事，而後，她煽風點火，助長流言，最終迫得長安不得不嫁給如玉。
就在如玉與長安的婚禮上，她又逃跑了，並且這一次，她是帶着瓊姿一起逃跑的，跑得乾脆利落，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我當機立斷，昭告天下，南楚皇后韶華被強人擄走，發佈通緝令，全國捉拿強人，營救皇后。
我就不信，黎錚還會要她！
果不其然，黎錚不但沒要她，反而要殺她，就連敬安王都被杖責關押了。
這一次，少主不但回來了，還帶着敬安王一起前來投誠，甚至帶來了五萬韶家軍，她說要報仇，要親手打下東黎的江山，作爲她嫁給我的添妝。
也許是我對她的渴望太過強烈，也許是我對自己太過自信，總之，我信了。
信她的後果，就是一敗塗地。
她說想要，她說等我，她主動吻我。我暈乎乎、樂陶陶，卻不知，天大的災難已經降臨到腦門子上了。
她竟將美人酥的解藥偷偷給我吃下了。
就如做了一個美夢一般，我與我最愛的女人共赴巫山，享受着極致的歡愉。清醒過來時，她正橫眉怒目地站在我面前，而我，居然壓在不省人事的景王妃身上！
就這樣，南楚、西樑的聯盟不攻自破，繼而，南楚、西樑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而我，直到兵敗受傷，如玉前來救駕，事後說起當時的異常時，才知道原來我中計了！甚至，就連如玉與長安的一夜失控，也是她一手策劃的！
一瞬間心涼如冰。
到底，我沒能焐化她，甚至，她下起手來，一點餘地都沒有留。
如玉氣不過，更是爲了化解南楚滅國之災，決意前往東黎刺殺黎錚與少主，我執意與他同去。
若成了，黎錚死，少主跟我走，這一次，不論她願與不願，恨或不恨，我都要將她囚禁在我身邊。她對我的傷害，勢必要用一輩子來補償！
若敗了，我死。亡國之君本就不配活在世上，若是終究免不了一死，我寧願死在少主手裡。
到金麟時，少主已經生下了一個女兒，並且很快就要嫁給黎錚，成爲東黎的皇后了。
闖進天恩閣的院子裡時，不出意外的，黎錚出來了，他的衣衫必然是匆忙之間套上的，有些凌亂，頭髮更是亂得像雞窩，很顯然，他剛剛又對她做了那種事。
就算死，我也要殺了黎錚！
可黎錚又豈是那般容易殺的？我第一次刺殺他就失敗了，這一次，有夜雪在，我豈能佔得了便宜？
夜雪這廝就是個無賴，怎麼着也是個堂堂梅花谷主，居然與一幫子下屬圍攻我，以多打少，毫不臉紅。
我不怕死，可我怕死也見不到她最後一面。
少主出來的那一刻，我心裡突然就平靜了。
要麼，她爲我生。要麼，我爲她死。
她既然不肯爲我而生，那麼，就只有我爲她而死。
可我沒想到，長安居然爲了救我而死，而少主，她不忍心看着我死，居然要夜雪將我毒傻！
韶華，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忍？
我寧願死，也不要忘記少主！
我閉上眼睛，往刀鋒撞去，人固有一死，沒什麼大不了的，只可惜，她不肯成全我最後一個心願。
然而，夜雪的一顆藥丸，終究是將我最後一點幻想都打破了——他要將我變成傻子，忘記少主，渾渾噩噩地留着一條命！
我努力睜大眼睛，再看我最愛的少主最後一眼，這一眼之後，怕是即便她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她了。
“你叫什麼名字？”
“……”
“沒名字呀？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
“昨天夫子教了一句詩，李太白的《長恨歌》，頭一句我很喜歡。”
“……”
“漠漠輕寒上小樓，喂，你就叫莫輕寒吧！”
“……”
少主，那是秦少游的《浣溪沙》，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