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易寧的表情紓緩下來,眉眼清冷,淡淡地開口:“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宋漪兒是個聰明人,蘇易寧一聲令下,她心思轉了個彎就明白其中含義了。
但這結果完全超出預料,再聰慧的人,一時半會也控制不好自己表情。
蘇易寧微微側頭,眉眼間藏了些忌憚和猜疑,不快卻毫無保留:“還有什麼事兒?”
宋漪兒謹慎又快速地思考着,將“無事”二字嚥下去,誠懇地回道:“陛下已經有自己的思量了?”
蘇易寧斂神,目光往下壓了一寸,再擡頭看過去時就更多了一份壓迫:“你問我?”
宋漪兒愣了下,立刻起身下跪:“千兒知錯,是千兒多嘴了。”
她一貫是大膽放縱的,吃準了蘇易寧不會生氣,心思活絡地把持着那個度,臨到界限時便後退,不去觸犯當今聖上的底線。
像這樣噤若寒蟬的樣子,還是第一次出現。因爲直面蘇易寧的怒意,也是第一次。
室內一陣沉默,蘇易寧也並非有心晾着宋漪兒,只是怒氣上頭,整個人有些茫然。眼看着宋漪兒的跪姿越來越不標準,蘇易寧才後知後覺地讓她起來。
宋漪兒扶着傷口,臉色慘白地告退。蘇易寧將她攔下來,頓了頓問道:“你剛纔想說什麼,直接說,不要繞彎子。”
宋漪兒擡眼看蘇易寧,沒吱聲。
蘇易寧擺擺手:“得了我知道了,你去好好休息。”
自己完全信任的人只有劉生,也因此不想讓他知道太多,捲進這種紛爭之中。對於宋漪兒,不能說是信任,但確實打第一次見面之後,自己對這個人就不設防。
旁人因爲她的身份,總對她避之三尺。自己潛意識裡會覺得,她該是遊離在朝堂之外的閒散人士,不存在利益紛爭。
以至於她突然主動提及這些,蘇易寧才意識到自己想得太簡單了,瞬時心驚膽戰。
乍一看在皇權的威儀之下,宋漪兒落敗。但蘇易寧必須承認她真是談判的一把好手,簡單幾句話,徹底擾亂了自己的心情,連思緒都有些被她帶着走了。
這麼聽下來還真是覺得事有蹊蹺,陰謀之下更有潛藏的目的。
頭大……
蘇易寧心塞地琢磨了一會兒,把周圍的人都捋了一遍,很自然就想到慕修寒了。
宋漪兒話裡的意思,蘇易寧是聽出來了。她覺得慕修寒出現的時間太巧,巧得跟刻意安排好了來摘嫌疑似的。
蘇易寧選擇相信慕修寒,就不會因爲這一個模棱兩可的猜測去懷疑他。
那慕承龍呢?
蘇易寧還是不能確定。
劉生在一旁端茶遞水伺候着,見他悶着頭出神,眨巴着大眼問道:“陛下怎麼了?千兒姑娘惹您不高興了?”
蘇易寧搖搖頭。
劉生隨口和她聊起來:“想也不會是。先皇曾誇千兒姑娘是世上最懂進退的人,鬼機靈得很。她入宮這麼多年,也只有一次惹得先皇不快。”
對先皇也有一次?難道和現在的狀況一樣?
蘇易寧擡頭問劉生:“哪一次?”
劉生咋咋呼呼地反問:“陛下你居然不記得啦?就是前年你生辰,當天有人一身素雅白衣,被先皇責
罰呀!”
蘇易寧聽暈乎了:“我還真沒想起來,這跟宋漪兒有什麼關係?”
劉生倒豆子似的講着:“先皇要重罰那幾個人,千兒姑娘心善替她們求情,惹怒了先皇。哎要說也是,千兒姑娘多懂事兒的人呀,居然當衆駁了先皇的指令,先皇能不生氣麼!”
確實不太像宋漪兒的作風。劉生就是聊八卦,蘇易寧也沒往心裡去,隨口道:“白色雖然素雅,也得分時候。一年四季總穿着白色,別人看着也單調不愉快。”
劉生小聲地抱怨:“那也罰得太重了……”
蘇易寧斜着看他一眼,劉生立馬住口。過了一會兒,劉生又找別的話題:“昨兒皇子公主們都受了驚,這會兒都在鬧呢!”
蘇易寧心更堵了,無精打采地問道:“鬧什麼?”
劉生絲毫不覺得這個話題不太合時候,自顧自地講:“叫我說就是閒的,一個個,好容易遇上點事兒,不鬧騰一番怎麼能行。”
蘇易寧斜睨劉生:“你膽子大了,敢這樣議論皇室。”
劉生吐吐舌頭,一點沒覺得害怕:“我說的都是實話嘛!他們這羣人,陛下您不是也看不過去嗎!”
看不過去的是大皇子,不是自己。
“柳公子怎麼樣?也在鬧?”
劉生仔細回想了一下:“大約沒有吧……說起來我今兒還沒見到柳公子呢!”
蘇易寧起身:“去怡景宮看看。”
劉生一路顛顛地跟着,好奇地問蘇易寧:“陛下你爲什麼突然對柳公子如此關心?”
蘇易寧反問:“不行麼?”
劉生擺擺手:“不是不行,只是您以前不是最看不上柳公子了?覺得他陰森孤僻,天天一身白衣跟個孤魂野鬼似的,看着就觸黴頭。怎麼現在反倒不覺得了?”
蘇易寧照舊拿老藉口糊弄劉生:“現在不同於以往,我身份有變,自然不能再以過去的眼光來審己度人。”
劉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那爲什麼不關心其他皇子?”
蘇易寧語塞,想了半天回一句:“一個一個來……還沒輪上……”
劉生歡心鼓舞的樣子:“陛下接下來要去看誰,劉生叫他們準備好!”
蘇易寧:“……等等再說……”
莫名其妙就多了一項安撫工作,皇帝真不是好當的……
怡景宮外有一大片睡蓮,開得搖曳溫婉,精緻遠勝於皇宮之中其他地方。蘇易寧總覺得柳暄這個皇子身上處處透着彆扭勁兒。
大概是先入爲主,蘇易寧以十八年來和哥哥的相處經驗來看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人,因此無論柳暄做什麼,都和蘇易寧的心理期望有落差,便總覺得違和。
不單單是蘇易寧心裡上,圍繞在柳暄周圍的事物也總是不太合理。他是不受寵的那一撥,他住的地方也偏遠。
但細想之下,怡景宮偏歸偏,卻是最清淨的一座宮殿。還有這睡蓮,也是精心打理過的。
蘇易寧轉頭問劉生:“怡景宮還有誰?”
劉生搖頭:“原先還有七皇子、六皇子在這邊,後來二位皇子都出宮開府了,就只剩柳公子。”
“要說年紀,柳公子也該是出宮開府的時候了吧。”
“還不是
陛下您……”劉生撇撇嘴,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
蘇易寧心中升起一個不好的預感。
該不會……
是這個大皇子破壞過柳暄的婚事吧!?
這個大皇子到底什麼毛病!?
蘇易寧突然對和柳暄見面這件事產生一種無力感,根本不能指望他能心平氣和地和自己交談。換做是自己,碰上個天天針對自己,見縫插針地給自己找事兒的人,肯定煩得透透的。
真是不知道這個大皇子到底在想什麼,自己玩兒自己的不行,還非要去招惹別人。
怡景宮也如位置一般,宮裡冷冷清清,沒太多人。蘇易寧在龍辰宮住了這麼些日子,處處都有人隨行,也習慣了一擡頭就看見一大片人的場景。到這裡沒見到幾個人,倒覺得心裡不大舒坦。
有宮女提前迎了出來,跪在路邊,蘇易寧提前打預防針,問道:“你們主子呢?”
宮女誠惶誠恐,埋着頭小心回道:“公子身體不適,不能起身迎接陛下,望陛下贖罪。”
當上皇帝之後天天都在贖別人的罪。
蘇易寧默默吐槽,腳下沒停,繼續往前走:“不舒服?請御醫了沒?”
宮女立刻回道:“請了,御醫說是受了驚嚇,靜養幾日便好了。”
蘇易寧點點頭,跨進大殿中。
殿中沒有薰香,倒是有些鮮花植物的清新之氣。擺設不多,除下必須的物件,很難找到什麼裝飾。整個大殿空落落的,襯得這個地方更寂靜。
自己像是個擅自闖入者,不被這個地方歡迎。
蘇易寧不自覺地壓住了腳步,舉手投足都剋制起來。
儘管提前做了很多心理建設,看到柳暄的瞬間,蘇易寧還是有難以抑制的心潮澎湃。
柳暄一襲中衣靠坐在牀上,散了髮髻,烏黑柔順的頭髮垂在胸前。眉目清淡,羽睫斂了半世光彩,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
他跟自己的哥哥實在太像是,手捧一本書安靜地看,如畫一樣,讓蘇易寧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
但柳暄轉頭將目光投過來,蘇易寧心底一個激靈,人就清醒過來。
即使樣貌像了十成,神情也差了那麼幾分。自己那個哥哥是清冷淡漠,眉目之間似乎藏了什麼難言的情緒,從不說,轉個身便自己思索。
這個柳暄比哥哥多了一點……意難平。目光不再寡淡,不再平靜,他有衝口而出的慾望,他在和自己爭鬥,拼命剋制自己的慾望。這個人更鮮活,卻也讓蘇易寧難以習慣。
柳暄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目光重新挪到手中的書本上。蘇易寧穩了穩心神,努力找準自己的定位,但對着這張臉怎麼都裝不出帝王架子來,只好憑心問道:“病了?”
柳暄像是沒聽到,半分注意力都不分給蘇易寧。宮女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又不敢提醒得太過明顯,都快哭了。
蘇易寧覺得碰上這麼個頗有風範的主子,這小宮女也挺難的。蘇易寧揮手讓那些人都出去,寢殿內就只剩劉生伺候在側。
蘇易寧醞釀了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藐視君上,你倒是大膽。”
柳暄終於放下手中的書,目光冷冽地看着蘇易寧:“無非就是罰,聖上這次要怎麼罰,大可直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