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天靜寺裡的僧人還在坐功課,整齊且有氣無力的誦經聲在天靜寺圍牆內遊蕩,幾名十三四歲的年輕僧人,拖着大掃帚,掃得灰石地面“譁、譁”作響。
玄靜進入禪房之時,智能大師正盤腿打坐,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得就如一隻千年老龜,聽說侯大勇已經到了門口,智能大師雙眼突地睜開,左手一撐牀沿,雙腿已站在地上,動作竟如獵豹一樣靈敏,一旁侍立的天靜寺僧人大張着嘴,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位花白鬍須的老和尚居然靈巧如斯。
侯大勇雖然只和智能大師見過一次面,兩人卻頗有相見恨晚之感,雖然一別數年,可是見面就如老友一般。
佛說:五百年個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見鍾情、一見如故,料在前生也修了八百年。
智能大師見侯大勇臉有憂色,稍作寒暄,就道:“請侯施主到禪房一晤。”進了禪房,侯大勇沒有囉嗦,三言兩語就把三公主之事講清楚。智能大師手掌慢慢撫動長鬚,痛快地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在侯施主面前,老納也不願藏拙,這就到宮中診治柴小施主。”
侯大勇見智能大師豪爽,做事絲毫也不拖泥帶水,不由心中歡喜,拱手道:“大師肯出手,三公主性命無憂了,只是今日早朝很快就要開始,在下耽誤不得,在下讓符娘子陪大師進宮,不知可否?”
數年來,智能大師周遊四方,大週中興之勢,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得知大週三公主得了急症。他就沒有絲毫猶豫和推脫。
侯大勇出門之後,符英並沒有休息,而是稍稍補了補妝,就坐在堂屋等着消息,小柳爲人機靈,未經符英吩咐,就跑到廚房張羅起符英的早餐。很快,一碗特意加上珠珠草的小米粥和一小盤醃製的脆青頭就被送到了堂屋。
小米粥裡面放了一些金黃色的珠珠草。散發着淡淡的清香,珠珠草生吃苦澀無比,但是過了沸水以後,放在小米粥裡,卻軟、滑、香、嫩,是一等一的美食,平日符英總要喝滿滿一大碗小米粥,今日絲毫沒有胃口。喝了一半就放下碗來,眼睛就望主院地大門,可是平時總在門口探頭探腦的秦家河,此時連一個鬼影子也沒有。
正在心憂之時,虛掩的院門“吱”地一聲被推開。秦家河明知符英在等他,還是習慣性地伸頭朝院內張望了一下,就好遇上了符英的目光,就帶着羅青松一前一後走進了院子。
符英聽說少林寺智能大師居然在天靜寺中。喜不自禁地撫着胸口,心道:“真是天意,若智能大師能治好的三公主,我一定要給天靜寺和少林寺捐大大一筆香火錢。”符英掌握着龐大的富家商鋪,手中調動的資金超過了一些節鎮,她承諾捐一筆香火錢,數目定然不小。
福齊宮內,凌德妃整整一宿守在女兒柴瀟牀前。昨夜女兒柴瀟呼吸急促,渾身發燙,今日一早女兒呼吸微若遊絲,身體冷如冰塊。符家小妹坐在凌德妃對面,此時她也說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勸解之詞了,只是握住凌德妃冰冷地手。
當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之後,失魂落魄的凌德妃目不轉睛地看着女兒柴瀟,女兒的小臉在她眼中也模糊起來。
這幾天不斷地道人、名醫被帶到福齊宮。符家小妹見姐姐符英帶了一個白眉善目的老和尚走了進來。並不覺得奇怪,心中也沒有如最初一般抱着極大的希望。
符英介紹道:“這是少林寺的智能大師。”
凌德妃聽說過智能大師的名號。她就如撈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猛然間站了起來,幾步就來到智能大師面前,抓住智能大師地胳膊,聲音道:“大師,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兒,只有救活我女兒,小女子給少林寺送一尊金佛。”
智能大師合什道:“善哉,善哉。”心中卻暗道:“即使是貴如皇妃,遇到兒女之事,也就和普通女人沒有什麼區別。”
大周朝男女之防並不森嚴,一般郎中爲娘子診醫,也不會喜劇般用棉線來吊脈,該摸手腕的還是正常地摸。此時,智能大師是白髮老者,三公主是垂髫小兒,更用不着避諱,智能大師站在牀邊,仔細觀察着三公主有臉色、探了探脈息,隨後又翻看了一翻眼瞼,並反覆詢問反病時的表現。
凌德妃看着智能大師臉若寒霜,一顆心似乎就跳將出來,她見到智能大師從一個小方木盒中取出十幾枝長針,直接從女兒的臉上插了進去,只覺臉前一黑,就軟倒在地。
符家小妹年齡雖小,卻也有姐姐們的大將風度,她對宮女道:“把凌德妃扶到牀上去,喂她一些上好地蔘湯。”
由於三公主生病,福齊宮這幾日陰雲密佈,有數名宮女被責打,這些宮女都如受了驚的兔子一樣,隨時把耳朵支楞起來,聽到符貴妃吩咐,連忙小心翼翼地把凌德妃擡進了寢宮,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太醫也跟着進去侍候。
三公主柴瀟臉上很快就插入了十根黑亮的長針,智能大師全神貫注地轉動着長針,隨着長針地深入,三公主呼吸又急促起來。經過一柱香的時間,三公主臉色漸漸變得紅潤起來。
宮中燒着兩條地龍,還有一壁火牆,室內溫度遠遠高過屋外,等到智能大師停止了轉針,臉上已滿是汗珠。
昨日道士唐適進宮以來,也是弄了一些玄虛,三公主都能睜開眼睛,還微弱地叫了一聲:“母親。”這讓凌德妃和符家姐妹都喜出望外,只是三公主的狀態沒有恢復多久,很快又昏迷了過去,道士唐適最後也無能爲力,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因此,符英和符小妹見智能大師手法大是高明。心卻依然懸着,生怕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智能大師戒疤上聚集了一些小水珠,小水珠越集越多,很快就從智能大師光滑的頭頂上滑落下來,在光地面摔成無數碎片。過來良久,智能大師長吐了一口氣,道:“取紙筆來。”
太監很快就取來紙筆,智能大師筆走龍蛇。寫下一個藥方,裡面有十幾味藥材,順手遞給身旁的一位太醫道,吩咐道:“用猛火煮沸即可。”太醫這幾天也過得提心吊膽,看藥方,不過是尋常的荊芥、防風、黃芩、生薑等物,有些將信將疑地就朝藥房走去。
很快,一碗濃濃的黑色中藥就端了過來。三個宮女撫起三公主,用銀勺撬開三公主的嘴脣,卻無論如何都不能把藥汁喂進肚裡去,藥汁流了許多到三公主胸前,三個宮女愈慌亂藥汁倒得越多。符英走上前。接過藥碗,托住三公主地下脣,穩穩地將藥汁全部倒入三公主的嘴裡,三位宮女在一旁禁不住有些瑟瑟發抖。符英喂完藥,也沒有責罵她們,回頭看着智能大師,彷彿智能大師花白的鬍鬚上有一朵鮮花一般。
智能大師卻不再看三公主,揹着雙手,擡頭望着宮頂,智能大師進宮以來一直是一幅慈眉善目的表情,此時他臉色肅穆。凌然有威。
三公主喝藥約二柱香的時間,全身大汗淋漓,頭髮竟如被水洗過一般。
智能大師把長針從三公主臉上取下,在其脖頸處扎入六根長針,隨着長針轉動,三公主吐出來一大口黑液,黑液腥臭難聞,如此三番。三公主嘔吐物漸漸清亮。
智能大師一言不發。慢慢收起長針。
三公主突然張口“哇”地大哭起來,聲音響亮。竟如未病以前,在寢宮的凌德妃原本昏迷不醒,聽到哭聲,立馬睜開眼睛,翻身下牀,跌跌撞撞朝外面跑去。
符英沒有想到智能大師不過用十幾根黑亮長針和一幅普通的藥方,竟然手到病除,三公主神色仍然萎迷不振,可是呼吸、脈膊、溫度均已正常,性命已是無憂。
符英、符家小妹詢問病因,智能大師淡淡地道:“黑痰積鬱在胸口,因而致病。”
智能大師治病之時,侯大勇還在早朝,他記掛着三公主的病情,有些心不在焉。
臨散朝時,柴榮突然頒下一道詔書:“任命李重進爲永興軍節度使、檢校校尉,兼中書令,任招討使,免去侍衛軍都指揮使一職,同時設立西南面行營,由李重進任西南面行營都招討使。”
三省長官爲中書令、門下侍郎、尚書令,因爲這三個職務位高權重,自唐以來就不輕易授人,樑、唐、晉、漢以來,此三職作爲本官單授地情況已經極少了,中書令、門下侍中和尚書令一般只作爲兼官,用於籠絡藩鎮,或是作爲榮譽稱號加贈給重臣宿將和親王,此時,任命李重進爲中書令,就是一種榮譽稱號。
衆官聽到此任命,心中自是一片雪亮:郊外秋獵時發生了刺客事件,李重進作爲負責防務地侍衛軍都指揮使,確實是難辭其咎,難怪會被免去侍衛軍都指揮使一職,如此安排李重進已算得上仁慈義盡。
衆官尖起耳朵想聽由誰來接任侍衛軍都指揮使一職,卻只聽到一聲尖細的“散朝”聲。
散朝後,侯大勇徑直來到中書門下,今日輪到他擔任執筆宰相。
侯大勇心神不定地坐在中書門下地大堂裡,今日早朝的詔書下得極爲突然,陛下事先並沒有和幾位宰相商議,侯大勇端起一杯清茶,慢慢地品了半天味,這才取過了厚厚的一疊奏摺。
從唐時起,翰林學士專門負責內廷的制詔書敕,即專掌“內命”。由於朝林學習常在君主之側,是天子的私臣,也是天之地心腹之臣,相當於後世的首長秘書之類,職位不高但權力不小,發展前途更是不可限量。特別是在唐朝安吏之亂後,局勢紛亂,深謀密詔多出自翰林學士,翰林學士的權任無形之中加重了。除了負責內製外,還參與樞機和決策,大大分割了宰相的權力,被稱爲“內相”。
這一次調動李重進的詔書,就是出自翰林學士竇儼之手。
竇儼還有一名族兄名爲竇儼,竇儼在顯德四年任翰林學士、禮部侍郎,現任端明殿學士、禮部侍郎,也是柴榮地近臣。竇儀、竇儼這兩名竇家子弟,因爲是天子近臣,實際上也有着部分決策權,成爲不是宰相的宰相。
另外,樞密侃、端明殿學士也或多或少地分割了宰相地權力。
侯大勇想起這些事情,不禁暗自苦笑:在後世有宰相居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說法,影視節目中地宰相也常常權傾朝野,爲何我當上宰相。卻沒有大權在握的感覺。
柴榮是一個甚爲精明的皇帝,精明當然表現在方方面面,不讓大臣們一枝獨大就是柴榮一貫堅持實行的手段,侯大勇感到束手束腳,其他宰相、樞密使同樣感到諸多牽制。這也正是柴榮“平衡”的結果。
午飯時間,一名太監過來請侯大勇用膳。
侯大勇跟着太監來到宮中,柴榮滿臉春風,看上去精神極好。一掃早朝時的滿臉冰霜。
“朕沒有想到智能和尚醫術高明到這種地步,一幅普通地藥湯,幾根黑針,就能妙手回春。”柴榮搓着手,興奮地道,“道士唐適也算是得道之人,今日卻無功而返,反而是智能和尚立了大功。看來朕對僧人也有偏見。”
侯大勇心中一寬:少林寺智能大師果然不負重望。
御膳房陸續在侯大勇的桌子上放了六個盤盤罐罐,大罈子是香氣撲鼻地五花肉塊,還放着一些圓圓的山茹,另外還有一罐燒豬蹄、一盤爆腰花。侯大勇是個美食家,一看這些菜口,馬上意識到這些全是蜀菜,蜀菜自然就和李重進聯繫起來。
果然,兩人吃了幾口。柴榮放下牛角筷子。道:“李郎很快就要西行,秦川受西蜀影響很大。飯菜多是蜀味,今日朕特意讓廚師作幾樣蜀菜來嚐嚐,果然好味。”侯大勇也跟着放下筷子,笑道:“奪取幽雲十六州以後,大周軍就到成都府去轉一圈,嚐嚐正宗的成都風味。”
柴榮沒有過多繞彎子,直接又進入了北伐主題:“李郎是大周重將,由他到西南組成行營,西蜀必定認爲我軍在春季將展開進攻,從這一段時間彙集的情報來看,遼軍根本沒有防備我軍進攻的準備,戰備極爲鬆馳,這聲東擊西之計看來已經取得了成功。三月份,若我軍進展順利,打到幽州之後,遼人未必能把主力調來。”
侯大勇一直沒有接觸到大周朝的間諜組織,他得到地情報都是柴榮轉給他的,只是軍情營派到幽州地軍士提供了一份重要情報過來,和柴榮地情報不謀而合,道:“汴河水軍全部移師到大野澤,在那裡加緊訓練,水師全軍已達到了兩萬人,大小戰船在四百多艘,其中運兵船近一百艘,以玄蛟船爲主力,其餘船隻爲輔助船和後勤輜重船。這些戰船均可以到達益津關,過了獨流口,大軍就只能下船了。”
“遼人作夢都不會想到有兩萬大軍會由水路到達益津關,此戰出其不意,遼人必敗無疑。”柴榮說話間,眼光灼灼閃亮。
兩人都對北進地圖瞭如指掌,也不用讀圖,就仔細討論水師北進的細節,這些細節已經討論過無數次。
討論持續了兩三個時辰,要結束之時,柴榮隨意道:“侯郎上一次建議把禁軍一分爲十,很有道理,只是這樣一來,各部力量太弱,朕準備把禁軍一分爲六,爲鐵騎左右廂、控鶴左右廂、龍捷左右廂、虎捷左右廂、羽林左右廂和汴河水師,每軍二萬人,設都指揮一名,副都指揮使兩名,以鐵騎左右廂爲例,最高統領爲鐵騎都指揮使,其次爲鐵騎左廂都指揮使和鐵騎右廂都指揮使,他們各統領一萬人馬。”
禁軍新軍制,在侯大勇提議地基礎上加以變化,實質上是把殿前司和侍衛司一分爲六,每一部都有兩萬人馬,實力均不弱,卻實質解決了一枝獨大的問題,此提案優於侯大勇最初的提議。
侯大勇禁不住擊節讚歎。
回到府中,孟殊和杜剛已在府中等候多時。侯大勇先到了主院,符英昨夜熬了一個通宵,今日三公主無恙之後,符英心情放鬆下來,躺在牀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侯大勇見符英睡得極香,也就沒有打擾他,直接到了別院。
杜剛身穿質地極佳的圓領青色長袍,腰佩玉帶,留起了兩撇小鬍鬚,極有富商派頭,只是神色間隱隱帶有一絲沉鬱之色,經過了小蓮子意外身亡地挫折,杜剛已迅速成熟起來,更有了男人的味道。
“唐適住在白雲道觀之中,他確實來自西蜀,據白雲道觀的小道士講,唐適是成都府極爲有名的道士,道法精深、武藝高強,更是一名杏林高手,另外,和唐適相鬥的兩位道人也查清楚了,中年道人名爲凌靖,女道士名爲柳青葉,凌靖是許州大戶,家裡頗有財產,在大梁城裡城東有一個小院落,至於凌靖和唐適爲何打鬥,一時半會沒有查清楚。”
飛鷹堂雖然官府和軍隊脫離了接觸,但是在大梁城仍然廣佈眼線,各類消息靈通得緊,找幾位外來道士並不困難。
杜剛等到孟殊彙報結束之後,補充了一句,道:“凌靖和柳青葉,在鄭州和我們交過手。”杜剛出自少林,武藝不弱,卻被凌靖輕易擊敗,因此對凌靖記憶頗深。
柳青葉相貌極似侯大勇在另一個世界的妻子小琳,數年前曾和侯大勇有過非色情親密接觸,令侯大勇萬萬沒有想到,柳青葉居然當了道士,這大大出乎侯大勇的意料,想到柳青葉,侯大勇不由自主地想起久未想起了妻子小琳和女兒,不禁有些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