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之前睡得安穩,不再口裡喊着冷。他臉色蒼白,刀削般的輪廓也格外的消瘦。
這次沈嫺正準備給他灌藥,他忽而幽幽睜開了眼,眼裡閃爍着燭光,卻是許久凝聚不了光彩,只迷茫地看了沈嫺一眼,復又緩緩合上。
沈嫺手上頓了頓,最後還是採取了比較溫和的方式,用調羹一勺一勺地舀來喂他。
這次秦如涼有了意識,不再死咬牙關抗拒,他動了動口,喉嚨滑動,開始主動喝藥。
直到最後一口藥喝完,沈嫺問:“要喝水嗎?”
秦如涼點了點頭,沈嫺便拿了些清水來喂他。
秦如涼睜開眼看着沈嫺,看她難得對自己如此平和,漸漸看得久了就捨不得移開視線。
他粗啞地開口道:“你照顧蘇折的時候,也是這般體貼細心嗎?”
沈嫺緩緩道:“照顧他我是盡心,照顧你我是盡力。”
秦如涼嘴裡的苦澀一直蔓延到了心裡。
沈嫺又道:“自己都糟蹋自己的身體,還妄想別人來珍惜你麼。”
秦如涼平靜地問:“那你覺得我這與廢人無異的身體,拿來有何用?我連保護你都不行,連給你擋一次雨都會病倒下,我實在不知我還能有什麼用。”
沈嫺擰了擰眉,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活着,就一定有你活着的理由。世上無用之人千千萬,是不是他們都不應該珍惜自己的身體,都應該去死?”
秦如涼苦笑了一下,道:“我做不了大楚的大將軍了,我也不能再馳騁沙場了,我甚至連劍都握不緊。可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隻有活着,盡我最大的努力,護你一二。”
他說:“功名利祿,不過浮雲,轉瞬即逝。”
沈嫺道:“你能這樣想,最好不過。只是我不需要你護,我更希望你能護着你自己。”
沈嫺起身去放碗,秦如涼倏而捉住了沈嫺的手腕。
他動作很輕,沒什麼力氣,沈嫺只要稍稍用力一掙,便能掙脫開去。
但是她聽秦如涼道:“沈嫺,近來我想了許多,我想通了。”
“那應該是一件好事,你想通了就好。”
秦如涼沉啞道:“即使到現在,我也仍是希望能挽回你。可是我知道,我越是這樣,你只會離我越來越遠。
沈嫺,往後我不再纏着你了,也不會再拿名義上的夫妻來要求束縛於你。你我是夫妻一事,最開始我有多沒當真,現在你就有多沒當真。仔細想來,並不是你錯了,而是我錯了。”
秦如涼頓了頓,又道:“所以從現在到回大楚京城的這段時間,我們就連名義上的夫妻都不是。你是自由的,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也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想重新開始對你好,你不用覺得有心裡負擔,因爲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等到了京城,如果你仍舊身不由己,不得不做回我名義上的妻子,我也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你。
如果最後,你仍是選擇要離開,我也不勉強。”
沈嫺有些發愣。
她實在難以想象,這番話會是從冥頑不靈的秦如涼嘴裡說出來的。
是不是人隨着時間,都是會慢慢變化的。
由最初的傷人傷己的棱角分明和固執,慢慢趨於柔和。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不去傷害別人,同時也放過自己。
以前沈嫺何嘗不是如此。
她與秦如涼爭鋒相對的那一陣子,恨不能有一天秦如涼會在她面前哭着跪着求饒,可是如今真當他落魄的時候,她卻覺得沒再有那個心情去計較。
可能是因爲他們都變了。
沈嫺心中有了所愛,她明白深愛一個人是個什麼滋味,所以秦如涼愛着柳眉嫵,讓她覺得既可憐又可悲。
除此以外,她並不恨秦如涼。
現在,她親耳聽到秦如涼說,要放她自由。儘管這樣的自由很有限,很短暫,卻是他已經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秦如涼還問她,“沈嫺,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沈嫺回了回神,道:“你覺得可以就行。”
秦如涼道:“我希望你高興,而不是因我而心煩。即便是我強求得來的,我也不可能真正地得到。如若你能不把我當仇人,不把我當陌生人,那樣便很好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希望終有一天,能夠打動沈嫺,讓她重新回到他身邊來。
沈嫺放下藥碗,給他掖了被角,道:“你好生睡吧,明日我再來看你。”
“好。”即使是片刻的關心和照顧,也讓秦如涼貪戀、回味。
這樣子的沈嫺,比先前冷眼冷臉,要讓他感到安定和寧靜得多。
秦如涼發現,這些話說出來以後,自己也感到有幾分輕鬆。
沈嫺走時,還回頭看他,問:“要給你留燈嗎?”
秦如涼道:“就讓它燃着吧,燃盡了自己就熄了。”
沈嫺點點頭,道:“那好,夜裡有事你叫我便是。”
她走到門口,打開房門,溼冷的空氣冷不防鑽了進來,讓她整個人無比清醒。
沈嫺在門框裡站了一會兒,而後緩緩勾起脣角,擡頭看了看屋檐外的綿綿雨夜,沒回頭,卻道:“秦如涼,謝謝你。”
謝謝你能理解我。
秦如涼故作沉沉地應了一聲,“嗯,不用客氣。”
隨後沈嫺便出得房門來,轉手關上房門。她裹了裹裙衫,就步伐輕快地衝進雨裡,快速跑到對面去。
蘇折房中的燈還亮着,這會兒還沒睡。
這兩日忙着照顧秦如涼的傷勢,好像是對他有所疏忽。
現在秦如涼病情好轉了,她便也多出一點空閒,不用時時刻刻留意着了。
外面風雨清冷,沈嫺人還很精神,一點睡意都沒有。
她一推蘇折的房門,發現推不動。
咦,他從裡面上閂了?
沈嫺便站在門外問:“蘇折,你睡了?”
蘇折淺淺淡淡的聲音從裡面傳來:“正要睡,怎麼了?”
沈嫺抽了抽眼角。
她之前就覺得蘇折對她那溫和無害的一笑,有點過於和煦了吧……看來還真不假。
以前蘇折的門從不上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