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奉上茶來。
紫檀托盤上覆明黃錦圍,茶用琺琅細瓷蓋碗盛着,金沙海棠貢果用銀白小碟裝着,錦圍按照宮制式樣,疊得四面微微翹起。
因爲是聖駕在外,又因爲剛纔顧南衣這一出,隨身侍衛特別小心,在門口處,就已經檢查過錦圍下沒有東西才放行。
太子親自去接茶,笑吟吟奉給皇帝:“您最愛的長豐瓜片……”
話音未落。
他突然覺得眼前爍然一亮。
那一亮銀白森寒,像是一道飛電瞬間劈入人眼底,極致的亮造成極致的暗,一瞬間他突然什麼也看不清。
寒光乍起於托盤之上。
金沙海棠果滴溜溜四散飛開,半空中豔紅如血滴,兜着一道銀白的劍光,剛纔的銀白小碟,已經不見!
特製的摺疊軟劍,疊成碟子形狀,裝滿金沙海棠貢果,那般衆目睽睽下坦然託入,瞞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劍光既出,太子正在給皇帝奉茶,擋住了侍衛的視線,一霎間誰也救不及,眼看劍尖就要先穿過太子肩骨,再刺入皇帝胸膛!
極近距離,極快出手,大羅金仙也救不及。
那刺客手中軟劍卻突然一抖,軟劍如絲帶般一轉,剎那間繞過了太子,直取皇帝。
這一抖,速度便略慢,慢到有人來得及救援。
月白絲羅袍一閃,旋起重疊翻覆的銀線青竹圖案疊影,以近乎奮不顧身的詭異速度,剎那間擋在皇帝身前。
“哧。”
薄而利的劍穿透血肉的聲音輕微,潑灑出的鮮血卻華豔如錦眩人眼目,此時那些硃紅的海棠果才伴隨着激射的血花飛出數丈之外,潑在玉白金絲屏風上,染了一色潑辣辣的豔紅。
紅光映着滿地狼籍,更襯出一人臉色蒼白,是寧弈——刺駕那刻,他擋在在皇帝身前。
風聲止歇,青影一閃,刺客一擊不中也不戀戰,返身就逃,隨即月白人影閃過,寧弈不依不饒追出,刺客逃到門邊,突然大扭身,擡手就是一道金光,竟然依舊是射向皇帝!
這一着誰也沒料着,帶傷追出來的寧弈反應不及,眼看皇帝又要倒黴,一條褐紅身影突然無聲穿窗而入,手中渾黑重劍一拍,就去攔截那金光。
是辛子硯身後那神秘黑袍人,終於趕到救駕,只是距離似乎還差了些許,金光耀眼,將至皇帝眉宇之間,皇帝絕望的閉上眼睛。
顧南衣突然動了。
前面發生那麼多事情,他始終漠然站在鳳知微身前,被刺的是人家,他卻似乎覺得危險只會發生於鳳知微身側,一步不離,然而當這黑袍褐衣人出現時,他突然擡手。
這一擡,平地上便起了厚重如牆的風,擊在金光上,無聲無息將金光推移,撞上黑袍褐衣人的重劍,哧溜出一溜火花,比原先更快的,倒射向刺客。
刺客已經奔遠,那倒射的金光卻彷彿有眼睛一般直射而回,百忙中刺客奮力一扭,金光穿臂骨而過,帶着一溜血珠,奪的釘在前堂的門楣上。
此時侍衛們已經反應過來紛紛撲上,刺客輕功卻絕佳,一閃間已逃出,隨即月白身影掠過,寧弈帶傷追了出去。
他掠過鳳知微身邊,一點血珠散落鳳知微衣襟如桃花扇,鳳知微低頭看着豔紅如許,眼底表情複雜。
一部分侍衛隨着寧弈追出,大部分衝上來,團團圍攏皇帝和太子,皇帝驚魂初定,臉色鐵青勉強還坐着,太子卻色白如紙,抖索着四處張望,覺得這鐵桶般的圍護依然不安全,一轉眼看見顧南衣,頓時如見救星,急忙招手,“先生!過來!過來!”
你把顧少爺當狗喚啊!
鳳知微心中暗罵一聲,在顧少爺反應過來之前,趕緊自己先奔了過去,顧南衣向來緊緊跟隨她,自然隨之移步,好歹看起來,是太子喚過去的。
太子看見顧南衣過來,面色一喜,鳳知微對他笑笑,然後,走過他身邊。
她站到了皇帝身側三步,隨即跟過來的顧南衣,很自然的便擋在了皇帝身前。
天盛帝擡眼瞟了鳳知微一眼,不置可否,眉宇卻舒展了些,太子面色一僵,隨即悻悻笑道:“本宮正要相喚顧先生給父皇護法,顧先生真是善體人意。”
鳳知微對他溫柔一笑——大哥,不是我不賣你面子,和一個快要倒黴的人,沒必要的。
安全無虞,衆人都慢慢安靜下來,聽着遠處傳來的圍捕和喊殺聲,看着地下淋漓未乾的鮮血,剛從險境中安定下來的心,終於意識到接下來的問題,突然手心便出了汗。
謀逆刺駕大案一起,必將捲起滔天血雨,等到塵埃落定,將會導致多少人頭落地?將會葬送多少鮮活生命?
喊殺聲先在遠處,隨即慢慢又被逼近,很顯然刺客沒能逃出去,白紗外大風飛動,刀劍相交之聲不絕,白紗內衆人屏息,知道每分每秒都在有人死去,因不曾親眼得見殺戮,而越發驚心動魄。
唯天盛帝在人羣中央,慢慢飲茶,眼睛一直注視着那些散落的金沙海棠果。
殺聲逼近,隱約有人長聲慘嚎,又聽見寧弈聲音,疾聲道:“留活口!”
衆人神色,立時一緊。
留活口,就是定要追索幕後主使,楚王明知此事蹊蹺,明知一旦窮追猛打必將牽連整個朝局,竟然不肯輕輕放過!
衆皇子面面相覷,都在對方眼神裡看見猜測警惕和防備神色。
天盛帝卻只看着太子,突然微笑道:“升兒,若這刺客擒下,交由你審訊如何?”
太子怔了怔,沒想到皇帝如此信任,立即喜道:“謹遵父皇旨意!孩兒定要追索出真兇!”
侍衛人羣之外,擠不進去的幾位東宮冼馬,聽見這一句後,對看一眼,默默跌足長嘆。
其餘人等面色變幻——太子蠢鈍,竟至於此!先前刺客舍太子而刺陛下,很明顯陛下心中已經起疑,這一句根本就是在試探,太子如果夠聰明,應該推掉這燙手山芋,最好推給自己的哪位政敵皇子,以示心中無鬼,如今這一接,叫陛下怎麼想?
天盛帝倒是面色如常,似乎還很讚許的“嗯”了一聲,只有鳳知微注意到,老頭子端茶碗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鳳知微同情的偷偷瞟他一眼——當皇帝真可憐,再大的怒氣也得壓着,繼承人再不爭氣,也得忍着。
其實還有更可憐的等着他呢,不過想來,老頭子發覺不了咯。
忽聽“砰”一聲悶響,一人被重重摜在堂前,血濺青石地,隨即有人踏着鮮血緩步而來,月白錦袍上青竹染血,神容風華卻一絲不亂。
他在屏風外躬身道:“兒臣幸不辱命,已將刺客擒獲,請父皇發落。”
天盛帝面色稍霽,道:“撤開屏風。”語氣比先前溫和了些。
鳳知微斜眼瞄着寧弈身影,心想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連環計中,除了借刀計、苦肉計、還有什麼計策要玩?
栽贓?似乎無此必要,老頭子已經懷疑太子了。
地下滿身鮮血的人擡起頭來,正是先前刺客,寧弈爲了避嫌,將此人交給長纓衛侍衛總管,自己退了開去。
“讓張太醫給你看下傷。”天盛帝吩咐了一句,面對皇帝老子難得的關切和溫情,寧弈並未露出受寵若驚神色,態度如前微微一躬,便坦然離開,天盛帝瞟了他背影一眼,神色又溫和幾分。
鳳知微仰慕的看着寧弈轉入屏風後——王爺您真是天生戲子啊!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忽聽屏風後寧弈淡淡發話:“陛下受驚,張太醫還是在陛下身邊侍候吧……聽說國士魏先生也精擅醫理,不如本王這小傷,便請你來施展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