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復仇之血

長熙十八年末,祥和的新年前夕,在各官衙即將封印休假之時,一場紛紛揚揚的“請立太子”風波,迅速席捲了整個朝廷。

一夕之間,御書房案頭堆滿了來自各部堂各司院大小官員的奏章,長短不一,語氣不一,內容卻都驚人一致——請立楚王爲太子。

大員的奏章多少還有點顧忌,只說儲君國家重器不可久懸,請陛下早日聖心默運擇定爲要,大多數官員的奏章則直接坦率,對楚王充滿褒獎推崇之詞,就差沒說沒殿下國家就得滅了。

最早上奏章的是一位翰林學士,此人素善鑽營,號稱牆頭學士,得了魏大學士一言提示,回府徹夜疾書,生花妙筆,滿腹文章,都用來雕飾了未來天子的才德功勳,只求陛下眼前一亮,楚王心中感激。

朝堂之上這位學士一本奏上,天盛帝眼睛亮沒亮,隔得遠看不清,半晌。皇帝只沉沉說了一句:“衆愛卿有本,下朝後投皓昀軒,內閣稍後統計報朕”

當時楚王免冠跪前,連連遜謝,當時老皇臉孔掩在陰影裡,對這兒子溫和撫慰。

好一副皇家敦睦父慈子孝景象,衆臣看在眼底,更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很對。

一句有本奏來,奏章便成雪片,胡大學士數得手軟,連連苦笑。

事後皓昀軒統計,計有奏章一百七十八份,涉及各司院部堂,三品到六品都有,份量雖不太足,勝在人數夠多,看起來令人頗驚心。

更糟糕的是,一些外圍的楚王陣營官員,平日裡得不到核心消息的那些人,也捲進了這場請立太子風潮,寧弈因此便更加說不清。

老胡一邊數一邊哀怨一邊哀怨一邊慶幸——多虧殿下消息靈通,那晚魏大學士設宴,事先沒有風聲,請客速度很快,楚王陣營的大員都沒得到邀請,但殿下不知怎麼的就知道了,宴散後直接命人拜訪了當日所有參加魏府宴的三品以上大員。

當時時機緊急,光是打聽名單派出人手便費了時辰,已經無法將所有人都攔住,所幸三品上大員最後都沒參與,好歹沒讓陛下覺得楚王勢力已經足可控制中樞。

當時他連夜得知後又驚又怒,表示要上奏章彈劾魏知煽動衆臣妄議國政,然而不過換了殿下淡淡搖頭。

“你錯了。”他負手窗前,仰望雲天之外,神情淡淡滄桑,“你彈劾她什麼?從頭到尾,她什麼實在話也沒說,重臣上表請立太子,也是操心國事一懷好心,這事歷朝都有,不算重罪,再說……”他涼涼的笑了下,“你彈劾,只怕正中她下懷。”

老胡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然而當他翻到某個奏本時,眼瞳突然縮了縮。

告病在家的魏大學士,終於上了本章,雖然沒有明說要請立誰爲太子,卻將楚王狠狠的誇了一頓。

這一下便如火上澆油,剎那燎原。

當日老皇坐鎮皓昀軒,親自數那些奏章,當胡聖山戰戰兢兢將這份奏章捧過去的時候,原本數着那些雪片早已面色陰沉的皇帝,終於被那重臣的名字撩撥出了壓抑已久的火氣。

他將奏本重重摜在桌上,嘩啦啦散了一地。

“好,你好——”

然後他拂袖而去。

皓昀軒沉寂如死。

寧弈端坐如故,眼簾垂下,遮掩了眼底翻覆沉冷的神情。

你終究是要回去一趟的。

我,且等着你回來。

十八年年末,很多人沒能過上好年,天盛帝以“陰謀結黨,妄議朝政”之名,貶斥了一大批官員,大部分逐出帝京,發往邊遠州縣,楚王也受到了“不安本位,窺伺儲君尊位”的斥責,卸去所領六部事務,回府潛心修心養性,連魏大學士都受了牽連,貶出帝京,任山北道提刑按察使。

最倒黴的是那個首議請立太子的翰林——他被打發到河內臨近南摩國的一個小城當城門領,連貶五級,河內那塊地方荒涼貧窮,食物奇缺,據說主食是糠皮,米價貴如珍珠,這位大人想來很快就可以減去多餘的一百八十斤。

這一番動作,等於鮮明表達了天盛帝的態度,衆臣一時都陷入了茫然,夾起了尾巴做人。

那段時間天天有人出京,俱都含淚相送抱頭痛哭,也有平靜的,比如鳳知微。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諸位請回吧。”鳳知微在京郊秋晚亭前團團一揖,含笑向前來相送的青溟學子們告別。

這次請立大潮,青溟學子們並沒有捲入,於是在朝中官員連遭貶斥之後,空出來的職位自然被這些原本家世出身就很優秀的學生們遞補,幾乎人人都升了一級。

學生們想着大人自己被貶,卻將他們保護得很好,不由更加熱淚盈眶依依不捨,鳳知微費了好大口舌,纔將人都勸走。

一轉身卻看見還有一個人站在原地,卻是錢彥。

“學生已經辭官。”那男子微笑一揖,“司業帶我去做個幕僚吧。”

鳳知微默默看着他,同富貴易共患難難,飛黃騰達在眼前,猶能決然放棄,非大定力者不能爲。

“學生這條命是司業的,司業往何方走,學生自然跟着。”錢彥笑容若有深意,鳳知微心中一動,瞟他一眼,這人極其精明,莫不是猜着什麼了?

一瞬間她有些猶豫,然而眼角突然又瞥到一個人,頓時將要講的話忘了。

不遠處秋晚河邊,一人黑色輕裘月白長袍,悠悠臨水而立,朝霞粼粼如金,他倒映在河水裡的身影修長。

錢彥早已無聲無息退了開去。

鳳知微立在原地沉默一刻,隨即坦然行了過去。

那人沒有回頭。

“秋晚河臨秋看晚,最有景緻。”他道,“這四面楓林,深秋之時紅葉紛落,於碧水之上悠遊,是帝京十大景之一,你這些年奔波忙碌,從來沒有好好觀賞過這裡,但望明年深秋,你能來看一看。”

“我也但望可以。”鳳知微含笑和他並肩而立,“殿下此刻來送我,不怕引人非議嗎?”

寧弈低頭看河水,波光粼粼裡當真是儷影雙雙,可惜瞬間便要拆分了天各一方,再見時就算能站在一起,那也只怕是對面持刀相向。

“能令我陷身最大非議的,向來只有你一個。”他笑了笑。

鳳知微也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殿下那是在怪我了之類的廢話,她和他之間,從來就不是簡單的恩與怨,若只是個人之間的仇恨,彼此都未必不能後退一步,然而對立的是血脈,是生死,是家國,是所有巍巍沉厚山石難撼的一切。

那一年寧安宮孃親榻前,她在娘最後目光逼視下,在她耳邊發了最毒的誓。

“若不能復國復仇,則娘和弟弟靈魂永不解脫,日日受地獄赤火焚身之苦。”

娘是何其的瞭解她,知道只有拿她自己死後靈魂來發毒誓,才能令她在這條艱難苦痛的路上咬牙走下去。

若只應了她自己生死,她早就輕易拋擲。

卻不能想象孃的靈魂永久沉淪,不能想象爲自己死的弟弟,死後依舊不得解脫。

她欠了她們的,不能從生到死,都永無止境的欠下去。

“忘記我吧……”很久很久以後,她一聲低語如嘆息,在河面上落蝶般輕飄飄吹開去。

“我忘記不忘記你,是我的事。”寧弈淡淡道,“但我不要你忘記我,知微,哪怕恨也好。”

“你是爲了讓我恨着你,纔對赫連下手?”鳳知微一句話輕若草芥,份量卻千鈞般重。

有懷疑,就問,就算是敵對立場,她也不要隱藏的誤會撥亂了既定的步伐。

“不。”寧弈答得也極乾脆,“知微,你不該問這句話。”

鳳知微扭過頭去,眯眼注視着燃燒着紅霞的天空,半晌輕輕道:“可是抱歉,有辛子硯。”

是了,終究是敵對的。

她必殺辛子硯,他卻也不能放棄,要緊的不僅是那一條命,還有楚王陣營對主子的信心和忠心,如果他連一個忠心屬下都保護不了,如何令那許多人歸心?

彼此都已箭在弦上,不發,便首先要勒傷了自己,就像無論寧弈有沒有對赫連下手,她都必須在離開前杯酒動羣臣,只有他暫退中樞被皇帝猜忌,那個十萬大山挖華瓊的計劃才能被安然擱淺。

鳳知微蹲下身,掬起一捧河水,對着寧弈張開五指。

清冽的河水飛速的從她指縫間瀉去,像剎那溜走的時光。

“往事悠悠如逝水。”她道,“去者不可回,來者不可追,僅以此,臨別相贈於殿下。”

水流濺落,一去不回,她離去的背影清瘦而決然。

無人知轉身那一刻,濺落的晶瑩裡,有她那一滴。

而他默然佇立,如前向水悠悠。

日光忽然收去,不一刻天色轉陰,竟然下起了雪,碎雪落在黑色狐裘,剎那間薄薄一層,像烏眉勃發的少年男子,因塵世積了滿身的風霜。

恍惚間突然想起。

明日,除夕。

這一年的春節,便在路上奔波的過了。

路,是向着山南的路,並不是山北。

正月初七的時候,熱鬧的樂亭府城門口,轆轆駛進來一隊馬車。

馬車很樸素,看起來就是普通的行商隊伍,一路進城無人注意,打聽着到了樂亭府衙門口。

因爲過年,府衙不辦公,大門緊閉,那羣馬車停下了,也沒有人出來詢問接待。

“辛子硯就住在這裡?”鳳知微掀開車簾看着後宅方向,神色冷而靜。

“你打算怎麼處理?”宗宸道,“就這麼直接走進門去?”

“有何不可?”鳳知微淡淡道,“老辛值得最堂堂正正的死法,我要和他說個清楚再做了結。”

她下了車,看看天色,道:“呼卓風俗,大王薨,停靈四十九日後下葬,我要儘快趕過去,在朝廷來使到來之前回到草原,不然就算鳳知微大妃一直抱病深居簡出,也沒道理不出現在大王葬禮上。”

隨即她平平常常向府衙門口走去,很客氣的給門政塞了銀子,說是遠客來訪辛老爺,那門政也沒有多問,老爺客人多,平常總有人來往,老爺也整日喝得醉醺醺的,並不難侍候,收了銀子,並沒有多問便讓她進去了。

鳳知微有點疑惑,她是擺明要找辛子硯算賬,寧弈擺明要救他,原以爲從進城開始便會銅牆鐵壁步步陷阱,不想居然就這麼輕鬆的進了府衙。

她直奔府衙後宅,時當年節,一府的人都在偷懶,空蕩蕩的沒個人,鳳知微長驅直入,在連接府衙和後宅的大紅門前停下,將一直裹着的大氅脫下,交給身後宗宸。

大氅一脫,露出她一身黑色勁裝,和身後三把刀!

肩後左右各一柄,腰後一柄,都是草原彎刀。

然後她擡手一敲。

她敲的姿勢看起來輕而平靜,然而那一敲之下,轟隆一聲,整個大紅門破了一大塊,大片厚木板轟然砸落,濺起滿地塵煙。

煙塵裡幾柄刀劍閃電般自大洞中遞了出來!

鳳知微偏頭一讓,刀劍擦着她臉頰掠過,同時擡腳一踢,砰一下整座門飛了起來,撞向門後的護衛。

護衛們還沒看清來者是誰,已經被門當頭砸下。

砸下的剎那,鳳知微拔刀!

潑雪般的刀光,鋪天蓋地自山那頭呼嘯而來,像那年長街之上鮮衣怒馬的呼卓王世子,率八彪呼嘯而過。

“……久聞帝京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是截然不同草原女兒的嬌弱美麗,好容易遇見一個,我瞧瞧。”

“啪!”一指之下,馬車玻璃碎裂。

“啪!”鳳知微刀柄反轉,弧光一射,拍碎了一人持刀的手腕。

……赫連,赫連,這一瞧便誤了終生。

長刀跨越,漫空劍氣如網,呼啦啦院子中涌來一羣人,長劍相搭成劍陣巨網,冬日陽光下光彩流動,逼人眼目。

鳳知微雙手一錯,鏗然兩聲肩後雙刀出鞘,迎着對方刺來的劍網飛身而起,半空中腳尖一踢劍尖,騰騰翻轉如風車,落下時雙刀橫鋪,像一層淡白的霧靄,無聲無息延展開去。

……金宮玉闕瀰漫晨間淡白霧靄,他深青長衣,白玉抹額,雙手捧屍,昂然而來。

“不許帶苦主屍首上殿是嗎?”

“嚓。”

他一手探出堅硬如剛,插心一剖,擲肝入殿!

“嚓。”

鳳知微雙刀交擊,輕煙般掠過劍網竄到院中,雪光一閃血光一亮,越過對面劍光,將刀光搶先剖入對方咽喉。

刀尖入肉聲音細微驚心,似那年殿上,錚錚男子,每句話都似刀鋒切入金鐵。

“臣只見過她一面,此女無貌,卻有才,臣喜歡。”

……赫連,赫連,別人輕描淡寫一句話,於你卻是一生。

院中劍陣破了一道口子,更多的人遞補上來,戰陣卻已經被逼到臺階之下,鳳知微雙刀團轉如一朵滿身是刺的花,落在哪裡,哪裡便濺出瑪瑙般的血色。

漫天裡劍氣森寒,四面的落葉瞬間被瑟瑟絞碎,細鹽一般飄飄灑灑。

……一場求親比武,折了草原世子,認了冤枉姨媽,吃了一嘴鹽巴。

“鏗。”顧南衣的玉劍穿過三隼的金錘,貫穿了草原雄鷹的驕傲。

“鏗。”鳳知微連刀帶人撲出,鬼魅般穿過對方劍網之下細微空隙,在自己撞上對方劍鋒之間,將自己的刀穿過對方胸臆。

“草原男兒,今兒真是讓小姨我刮目相看!”

“忘記告訴你……我們草原,小姨也可以娶。”

……赫連,赫連,那一年的鹽巴,如今吃在了我心裡,真澀,真苦。

日光迎着劍光,交剪着碎了的風,四面都是嘶嘶流動的冷氣,臺階已經碎裂,滿地橫流鮮血,廊柱上印下斑駁的刀痕,退到廊下的護衛們倒捲起黑色的披風。

……王庭之爭,河谷之盟,瓦解在他和她攜手之中,呼卓的子民載歌載舞等待他的歸來,少年的王,笑意凌然眉梢。

“唰。”

他一騎颯然霹靂穿越長草,自高崗奔下,他的銀色披風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擊狂猛飛舞。

“唰。”

鳳知微轉肘、移步、運刀橫拍,刀光如匹練,狂猛霹靂,拍碎三柄長劍,碎裂的劍尖如星丸彈擲,射入敵陣中心。

恍惚中聽見他大笑於雲端之上。

“知微!知微!此刻有你在身邊,我好快活!”

……赫連,赫連,那個此刻,如此短,如此短。

劍陣在收縮,從門口到院中到階下到廊上,她雙刀如練,步步緊逼,護衛們懾於她的兇猛,不住遊走,後院有兩個褐衣人,電射而來。

……你是潛伏草原的母狼,每一根毛尖都帶着無解的毒藥,你是札答闌的劫數和陷阱,他挽着你,就像挽着行走的骷髏。

“啪!”

帶刺的荊條打在背上,肌膚拉開深深溝壑,鮮血噴濺出沉默的力量。呼卓大王判自己忤逆鞭刑,所有人默默看着他血染金色王袍。

“啪!”

兩名褐衣人電射而來立足未穩,鳳知微於劍陣之中一個大彎身,兩刀激射撞翻最後兩個黑衣護衛,帶着他們的身體穿入室內撞倒屏風。

她手中已無武器,對方眼底露出喜色,鳳知微卻一聲冷笑,黑髮飄散落在脣邊,驚心的厲與狠,對方劍勢當頭時她驀然一個俯身滑跪,反手一拔腰後長刀終於出鞘,草原彎刀弧光一閃,半空彈射,日貫長虹!

剛要撲下的人,鮮血滾滾栽跌開去。皮開肉綻血色一閃。

恍惚間是那年他皮開肉綻怵目驚心的背。

“知微,我沒爲你做過什麼,你總得給我個機會。”

……赫連,赫連,你總想着給,卻沒想過得,你一生給我的唯一一個給的機會,是給你報仇。

四面的風突然緊了緊,摻雜着濃郁的血腥氣息,滿地裡橫七豎八的黑衣人屍體,青石地面汪着一泊一泊的血痕。

只剩下一個褐衣人,持劍顫然相對,露在面巾外的雙眼有駭然之色,卻不肯離開,鳳知微冷然看着他,將雙刀交於右手,左手單刀拖在地上,上階、入廊、穿堂、逼近屏風……鮮血一滴滴濃稠的從刀尖滴下,她步步前逼,他步步後退。

從門口到院內到階下到廊前,不長的距離,像是她和赫連相識這不長的一生,長街碎窗初遇……金殿剖心陳冤……秋府求娶敗北……書院牆頭相戲……南海一路相隨……草原攜手禦敵……大越潛伏相救……西涼巧詐攝政王……他陪她輾轉南北經歷大多風雨,二十四年生命濃縮所有熾烈,只獻給她一人。

最後一面他答應她早日湊滿王帳十位美人,一生裡唯一一次食言。

他的王帳,從此成空。

鮮血涔涔滴落,洗不盡她眸中殺機,是非對錯此刻不管,她欠的要還!

長刀斜斜挑起,染血刀尖森然指着那勇氣可嘉的最後的褐衣人,那人擋在屏風之前,屏風之後,想必就是一直沒有露面的辛子硯。

“饒命——”最後一步剛要邁出,後堂裡突然涌出一大羣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僕人僕婦裝扮,看見這一地屍首都驚得一聲喊,亂糟糟四面逃開。

鳳知微沒有動。

冤有頭債有主,她再怒火填胸,也不枉殺無辜。

四面的僕人如流水一般從她身側逃過,沒有人敢多看滿身濺血凶神惡煞般的鳳知微一眼。

卻有一人,在抱着包袱經過她身邊時,極快的一擡頭,驚惶畏怯的目光一閃,隨即趕緊低下,要從她身邊溜過去。

鳳知微一直緊盯着對面褐衣人,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下人,然而眼角餘光那麼一瞥,突然就看見了那個包袱。

包袱看起來就很沉,露出些棱角,像是金銀元寶之物。

大亂在即,逃命尚且倉皇,一個僕婦還記得收拾金銀?

一個僕婦,又怎麼會有大錠金銀?

鳳知微眼光一沉,落在婦人雙腿,雖然穿着裙子,依舊看得出她走路姿勢微微有點外八,這是長年騎馬人的特徵,鳳知微自然熟悉。

此時那婦人已將溜過去。

鳳知微突然閃電般一擡手,抓住了她的衣領!

那人似乎想驚呼,隨即想起什麼不敢發聲,只悶聲掙扎,鳳知微越發懷疑,一擡手,劈掉了她的風帽。

風帽掉落,露出一張滿是黑白斑的婦人的臉。

鳳知微怔了怔,一瞬間以爲自己懷疑錯了人,正想道歉,那婦人眼中流露出的無限驚惶,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仔細打量起這人眉眼,這婦人似乎已經簡單的化過妝,但易容手法爛得可以,將一張臉搞得色彩斑斕,她不敢迎接鳳知微目光,將臉晃來晃去,眼光慌亂的四處射在地面上。

鳳知微看着看着,卻慢慢眯起了眼。

半晌她突然笑了。

滿堂鮮血,一身肅殺,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她卻在笑,實在是說不出的詭異,那婦人也忘記躲閃了,看着她的眸子,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鳳知微微笑看着她,極慢極慢的,以一種奇怪的音調道:“好久不見,梅朵。”

那婦人正是梅朵,趁亂想裝僕婦逃走,此刻聽見這一句,眼睛翻了翻,便要在鳳知微手中暈倒。

鳳知微立即手指一扼,扼在她頸後痛筋,梅朵啊的一聲尖叫,涕淚橫流,再也暈不過去。

“我說,你怎麼在這裡呢。”鳳知微像拎小雞一樣拎着她,在手中悠悠的晃,“哎,你知道嗎,赫連薨了,怎麼,你是要去奔喪麼?”

梅朵直直的瞪着她,“啊啊”幾聲,眼淚滾滾的落下來。

“當初馬嶼關守門官明明已經換掉,赫連卻沒有接到消息,一封王庭文書丟失,直接導致了他的死亡。”鳳知微逼近她耳側,輕輕道,“按說王庭文書丟失也沒關係,沒有人能認得,不過,梅朵姨,曾被王庭如公主般對待的你,懂不懂呢?”

“我我我……我我我……”梅朵在她手中顫抖着,嘴脣一開一合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誰被鳳知微這樣滿臉鮮血又滿臉笑容的看着的時候,只怕都不容易說出完整的字眼來。

鳳知微靜靜看着梅朵的眼神,那眼神裡的怯懦畏懼仇恨疼痛種種般般複雜的情緒此刻都在她的眼底,不需要拷問,不需要探查,一切潮過沙灘般鮮明在了這裡——是梅朵。

是梅朵,竟然是梅朵。

以爲早已死去的人,猶自活着作祟。

夭矯嘯傲的赫連,竟然間接死在曾經愛過他的女子手裡。

女人的嫉恨心如此可怕,而天意如此薄涼。

“草原用奶水養了你這頭狼。”鳳知微在她耳邊輕輕的道,“你回報了滿身的毒汁。”

“你纔是草原裡連血都帶毒的母狼!”梅朵到了此時也不再存僥倖之心,霍然擡頭,厲聲道,“達瑪阿拉說過的!你纔是札答闌的劫數和陷阱!”

鳳知微閉上眼睛。

似在聽着風中傳來的主宰者高遠而蒼涼的聲音。

隨即她還是閉着眼睛,用一種淡淡的語調,道:“是嗎……也許。”

第一個字出來的時候,她的手,落在了梅朵上臂,手指輕輕一緊。

“啊——”

骨裂聲起,伴着梅朵淒厲直入雲霄的慘呼!

咔咔咔咔。

四字說完,四聲骨裂。

來自四肢的骨裂聲。

鳳知微始終閉着眼,懶得去看那張她厭惡至深的臉,一鬆手,梅朵如一團爛麻袋般癱軟在她腳下。

“我不殺你……”鳳知微冷笑着,俯臉看在她腳下抖成一團,已經痛得說不出話的梅朵,後者在劇痛中聽見這一句,正驚喜的勉力擡起頭,感激的要去拉她袍角。

鳳知微一閃身嫌惡的避開,一腳將她踢入塵埃,在梅朵淒厲的慘呼聲裡,她淡淡道:“對一個人最嚴厲的懲罰並不是死,是死也不給你痛快的死,梅朵,你不過一個草原婢女,是仁厚的牡丹大妃母子感念你的恩情,給了你公主般的供奉,養大你成人,你如果有一點良知,都不該對札答闌下手,你的虛榮驕傲和貪念害了札答闌,現在,你就用自己的血,去洗掉草原子民的憤怒吧!”

她轉身,對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後掠陣的宗宸道:“麻煩先生,吊着她的命,我們帶她到草原。”

梅朵的身子,驀然劇烈顫抖起來,她驚恐的瞪大眼,拼盡最後力氣嘶喊起來,“不!不!我不回草原!不——”

此刻她被鳳知微拖回草原,面對憤怒的牡丹大妃和草原子民,那下場必然比死還痛苦一百倍。

“把札答闌還給我。”鳳知微愴然大笑,對着她伸出血跡斑斑的手,“我就放過你!”

梅朵眼睛一翻,再次暈了過去。

鳳知微毫無表情轉過頭去,道:“看好她,在到達草原之前,讓她活着!”

“是!”

梅朵被拖走,鳳知微轉過頭去,冷冷盯着對面那個一直後退卻一直不走的褐衣人。

她的眼神閃過一絲鄙棄——辛子硯雖是仇人,但素來磊落,今日到現在都躲在屏風後,任護衛被殺得血流成河,任她步步緊逼,卻連面也不露,有點不夠漢子。

在死亡危機之前,是不是人人都會這麼怯弱?

那麼那個人,爲什麼不能也自私一回,爲什麼要選擇含笑赴死?

“你回去吧。”對面褐衣人突然開口,“我們不會給你殺了辛大人,你往前一步,我們會有更多的人攔阻你。”

他的口音有點奇怪,像是故意壓得低沉。

鳳知微皺起眉——寧弈選擇這樣硬磕的方式來保護辛子硯?這似乎不像他的風格。

她微微笑起來,道:“是嗎——”

依然是悠長的一聲,聲音未落,她移步一轉,霍然扭腰!

“鏗!”

一道黑色的刀光,從她脅下一個詭異的角度突然射了出來,像黑色流星一抹剎那跨越,地面上未凝結的鮮血被這一刀的刀鋒激得四散而起,晶瑩鮮紅桃花扇般散開,扇面剛剛那麼妖豔一綻,“哧”的一聲黑色刀光已經蛇般穿堂過階,劈入對方胸骨!

噗的一聲鮮血迸射遍染屏風如血色江山!

咔嚓一聲,那刀似乎被機簧彈出般勁道十足,瞬間扭動自那褐衣人胸骨處鑽出,破屏風血色江山圖直貫而入,咻一聲射入屏風之後。

一聲沉悶的鈍響,屏風後有人重重跌落的聲音,半晌,有濃稠的鮮血,粘膩的自傾倒的屏風後,流出來。

鳳知微半跪於堂前,黑髮披散,滿面鮮血,拄着自己三把刀,看着自己的,第四把刀!

冬日寒風將雪沫和血沫吹起,她眼神冷漠面容如雪,掠起的烏髮之梢凝着血珠。

堂上堂下,屍首數十,她孤身執刀,一路行來,十步殺一人。

四面沉寂如死,靜到聽見鮮血凝結的聲音。

寂靜裡鏗然一聲,鳳知微棄刀於地,仰首大笑。

笑出眼淚。

赫連!

我用你最喜歡的痛快方式,爲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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