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針鋒相對

竹林後一陣沉默,半晌寧弈還是用那種聽不出喜怒的音調,淡淡答:“哦?”

這語調別說一直滿含期待看着他的秋玉落臉色開始失去血色,連門後的鳳知微都開始恨起來了——這人這樣說話還叫人怎麼繼續呢?

秋玉落卻向來是個執拗性子,她直直看着寧弈,臉上神色變幻,半晌悽然道:“那日江上……殿下酒醉……”

寧弈忽然回身,淡青微黃的竹葉底神容如雪,連看着秋玉落的眼光也是一片冰涼,秋玉落被這麼一看,頓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說到這裡本王也有些奇怪。”寧弈眼神奇特的看着她,“本王駐駕之處,哪怕那是空江孤舟,也容不得人隨意靠近,李夫人你一介大家主母,那麼半夜三更的,是怎麼會在那江上和本王‘邂逅’呢?”

他最後邂逅兩字咬得很重,聽得秋玉落身子顫了一顫,忽然就跪了下去,伏在寧弈腳下,喃喃道:“殿下……殿下……我不知道……李家別業就在那岸邊,那夜我心神煩亂臨時起意泛舟水上,並沒有看見什麼人……殿下……殿下……您不能疑我……”

寧弈不再說話,袍角一動,就要繞過她離開。

“殿下!”秋玉落突然半直起腰,膝行一步,雙手抱上他的腿,“我不信您真的忘記了!”

寧弈理也不理她,連低頭俯視都不曾,寧澄已經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竄出來,瞪着眼睛道:“餵你這個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不知道糾纏王駕其罪當死嗎?”

秋玉落看也不看寧澄,只仰頭看着巋然不動的寧弈,眼神裡慢慢涌現破釜沉舟的絕望和決然,突然放手,伸手往懷裡便去掏什麼東西。

她手指慢慢抽出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手絹巾帕一角,鳳知微正在等她手全部抽出,卻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身一看,幾個留下的士紳正由錢彥陪同着往這個方向走來,看樣子是找她來拉關係套近乎的。

此時她再站在這裡被人看見難免尷尬,鳳知微立即回身,迎着那幾個人走去,笑道:“諸位,我這園子如何?其實西苑那邊景緻更好些,北方運來的幾株三角梅大概也快開花了……”一邊說一邊便將人不着痕跡引向西苑,將竹林裡的人拋在身後。

等到她陪人在西苑逛了一圈,接受了幾個人的示好,再回到前院時發現寧弈已經離去,她立在山莊門口,看着寧弈的車駕一路遠去,親王儀仗後面遙遙跟着那輛翠蓋寶頂車,一片煙塵裡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身後,宗宸也在看着那個方向,突然道:“剛纔的話我也聽見了,總覺得有點不對,要不要派人去查查。”

鳳知微似在出神,良久脣角浮起一抹淡涼的笑意,道:“不必。”

當晚鳳知微就趕回江淮首府潼州,一進布政使衙門便道:“人手安排好了麼?”

得到肯定回答,她點點頭,直入書房,夜深風冷竹敲窗,她在書房裡獨坐對燈,面前是攤開的一堆軍報文書。

來自閩南、長寧、西涼和草原,有官方渠道消息也有她佈下的暗線。

華瓊的隊伍已經在逐漸壯大,再擴大下去難免引起當朝注意,她必須要想法子將華瓊勢力隱藏,這似乎是個不可能的命題,要麼脫離天盛鉗制自立,要麼在天盛麾下收縮隊伍,但是現在還沒到自立的時機,華瓊來信問她應該如何處理。

長寧那邊兵精糧足,一路和天盛交戰敗少勝多,但向來以一地之力對一國之兵,時間耗久了難有勝算,看長寧王進攻路線,似乎只想吞併閩南隴北,和天盛劃江自治。

而西涼那邊,現在雖說算鳳知微半個自己人,但國家不能拿來兒戲,西涼能做的,也就是敲山震虎,圍而不攻,牽制天盛南方兵力。

草原那邊是赫連錚直接來信,字裡行間很有些躍躍欲試的暗示,問她:萬事俱備,東風可起?

鳳知微手指敲着書桌,沉思半晌,請來宗宸,笑道:“咱們這麼長時間的家業打理,向來是託付了你,也不知道現在我家產如何?”

“養一家可用百輩,養一國頂多一年。”宗宸回答得極其精煉到位。

這個結果已經出乎鳳知微意料,她睜大眼睛,“哦?”了一聲,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有錢。

“你進入仕途五年來,屢受封賞,數額不菲,我們都替你拿出去置產購田。”宗宸說得輕描淡寫,“組織裡本就有精於商事的高手,何況還有燕家一直鼎力相助,僅僅是江淮往南海一地販運絲綢瓷器的生意,就在京郊購了千畝地,這還不算全國各地都有的產業。”

“而且……”他突然笑了笑,“其實錢這個東西,咱們還多的是。”

“哦?難道你手中有前代末世皇朝留下的寶藏?那也太傳奇了吧?”

鳳知微本來是開玩笑,不想宗宸竟然露出了“又給你猜中了”的表情,不由也怔了怔,宗宸已經笑道:“只是有一點不對,不是末世皇朝留下的寶藏。”

“那是誰……”

“嚴格說來不算寶藏。”宗宸道,“是歷代大成皇朝積攢下來的錢物,固定存放在某處,只有大成皇裔一脈在最危急時刻纔可以動用,據說這是大成開國神瑛皇后傳下的規矩,要求每代帝王都必須在國力最充盈的年代,存放下一批錢物,以備後患,這一代代積攢下來,你算算,是個什麼數字?”

“後患?”

“皇后曾經打了個比方,說一家子有個媳婦特別會過日子,每天吃飯都從米缸裡舀出一碗米存放在一邊,久而久之積攢了幾罈子,等到有一年荒年,家家都缺糧餓死,這媳婦把存的米拿出來,幫全家渡過荒年,皇后說,她就要做那個媳婦,居安思危,有事沒事存碗米,省得國力強盛的時候,大手大腳這裡那裡漏一點的,浪費了也便浪費了。”

鳳知微笑了笑,道:“神瑛皇后風標獨具,心思深遠,看似簡單說笑,實則內涵哲理,其人其行,真是令人神往。”

“先皇祖承慶帝留下的敕書遺命裡,對皇后也是……頗多讚譽之詞,家祖一生閒淡驕傲,唯一誇過的人,也就皇后一人,可見其人不凡。”

鳳知微知道宗宸的先祖便是當初五國大帝之一的軒轅中興之主承慶帝,後世史書裡對這位大帝也是頗多讚譽,都說若不是大帝幼年身體受了戕害以至於英年早逝,軒轅應當國力更盛許多,傳說裡那擅醫清淡的白衣男子,最終沒有醫得了自己,不能不說是件憾事。

突然覺得宗宸說的剛纔那句話很有些古怪,笑問:“大帝對皇后是什麼讚譽之詞?怎麼你表情那麼奇怪的?”

宗宸難得的又嗆了一下,半晌才猶豫道:“……他說她腦袋還是比正常人聰明一點的,有時候卻又聰明太過近乎蠢,看得人憋氣,所以他還是早點死的比較好,以免遲早有天被氣得不行。”

鳳知微正在喝茶,噗的一下險些噴了宗宸一身,半晌將茶碗一擱,道:“這是讚譽之詞嗎?”

“你不知道先祖大帝。”宗宸苦笑,誠懇的道,“這真的就是他老人家的讚譽了。”

“承慶大帝,也是個奇人啊……”鳳知微想着傳說裡那位被人奪國滅家,隱忍密謀,拋卻此身,在光明和黑暗中游走十多年,最終報得大仇的傳奇皇帝,心中也涌起淡淡悵惘。

一種近乎心靈相通的悵惘——只有肩負着同樣重任的人們,才能理解的沉重和黑暗。

半晌她輕輕道:“一生雖短暫,但那般來過愛過活過轟轟烈烈走過,也算值得。”

宗宸默然不語,很久之後才道:“當年給你那個小冊子,就是神瑛皇后所作。”

鳳知微不出意料的笑了笑,道:“我早知道了。”

除了那位傳說中特立獨行,彷彿不同於那個時代的女子,除了承繼長青神力絕慧天下的大成開國大帝,誰能窺見六百年後事,誰又能那般嬉笑玩鬧般,便成就了六百年後無雙國士?

當年大成開國皇后親手寫下的擢英卷,前兩個題目的答案,可清清楚楚寫在小冊子中,除了皇后,還有誰能知道?

那不是這個世界的女子啊,倒是牡丹太后有些像她。

六百年前無雙帝侶,到底通過天道看見了後世怎樣的結局,併爲此做了怎樣的安排,鳳知微如今心中想起,便覺得凜然而森涼,覺得自己像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走不出別人指掌間的天下。

“不要多想。”宗宸道,“當初皇后的意思,也只是有備無患,這批錢物在當年曾經取用過一次,那裡的鑰匙一共四把,除了大成皇族直系後裔,天戰世家、宗家、燕家都有一把,四把合一才能開啓,燕家退位後,不願涉足政治,後來將鑰匙交還皇室,皇室便掌握了兩把,大成崩毀時爲了逃亡,開啓過一次暗庫,拿過部分錢物,之後……出了一些問題,現在缺了一把鑰匙。”

“什麼問題?”

“天戰世家和我們交惡。”宗宸猶豫了一下才道,“這是當年的一段舊事,那時我還沒有主持血浮屠,還在宗家,血浮屠首領憑了皇族金冊向我索要鑰匙,我便給了,後來聽說在最後一場逃亡裡,血浮屠被人揹叛,幾近全軍覆沒,問題就出在這個‘幾近’身上,當時天戰世家三千里地一根獨苗的戰旭堯,自願斷後,據說也死了,戰氏家族也沒說什麼,從旁系裡過繼了孩子承續香火,但是隔不到多久,有人說旭堯沒死,你要知道,那種情形,活下來的人等於就是叛徒,組織首領,也就是南衣的伯父,爲此天南海北的尋找,最後到底找到沒有我也不知道,只是從那時開始,血浮屠和天戰世家從此交惡,再無來往。”

“血浮屠……”這是鳳知微第一次從宗宸口中明確聽見他所屬的組織的名字,之前在她態度不明時,宗宸也一直諱莫如深,到得如今,宗宸已經確定了她的心意,這是打算和她坦誠布公了。

她想起顧南衣的那柄玉劍,劍柄上正是一座血色寶塔,她想起自己幼年,養父經常外出,原來就是爲了找那個叛徒。

從孃的口中,她知道養父是個特別剛烈執拗的人,以他的性子,確實會爲追索一個叛徒不死不休,只是不知爲何,直到臨終,他似乎也沒能確定那叛徒是誰。

血浮屠走到最後,留下的都是掌握大成皇族最高機密的幾個人,這個叛徒不找出來,就像哽在喉中的魚刺,不知道什麼時候戳破了喉管,然而事情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當年養父都沒能找出來,現在又要到哪裡去尋?

又想起那年暨陽山廢廟生死一線,明明天戰世家來人相助,最後卻因爲宗宸的到來而避開,天戰世家和血浮屠的關係,可真是微妙。

“我們現在互不干涉。”宗宸知道她想起了什麼,解釋道,“南衣繼承血浮屠後,以他和我的性子,都不會願意和天戰世家不死不休,戰氏燕氏宗氏,早年祖先都發誓過守望相助,但是經過那麼多代,又先後被吞併,也不能指望每個家族都還能守住誓言,世人記仇不記恩也是正常,燕氏早早退出,戰氏交惡,現在剩下的只剩宗氏,你放心,三大家主各代都會在繼承家業的時候發下毒誓,便不相助,也不相殺,戰氏應該能保持中立。”

鳳知微默然半晌,問:“當年血浮屠被追殺,最後剩下的是哪幾個人?”

“顧衡、顧衍、老石、三虎、小六。”宗宸道,“顧衡就是上代血浮屠宗主,顧衍是他的弟弟,南衣的親生父親,血浮屠第一高手,老石是血浮屠七號人物,善刀,平日掌管血浮屠武士武術操練,三虎是血浮屠最有資歷的老人,掌握血浮屠信息傳遞,小六就是戰旭堯,按照規矩三大家族的人一般並不直接加入血浮屠,小六是爲了鍛鍊自己加入的,戰氏後代在血浮屠裡自有不同禮遇,大成崩毀時他進入血浮屠還沒有多久。”

鳳知微閉着眼,似在思考什麼,從這些信息來看,確實戰旭堯最可疑,但是她一向明白,有些事單看表面,往往和真相南轅北轍,當年的事,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參與者,僅靠猜測那是不成的。

她嘆了口氣,將這事先擱下,問:“那天戰世家那邊的鑰匙,能拿到麼?”

“現在的問題是,當時鑰匙在戰旭堯身上,天戰世家說戰旭堯已死,鑰匙沒有迴歸戰氏,現在除非找到戰旭堯,纔有可能拿到鑰匙,可誰知道他在哪裡?”

鳳知微出了一會神,笑了笑道:“風雲捲動,自有沉渣泛起,有些事有些人,在該出現的時候,會出現的……”她不再詢問,隨手拖過一張地圖,對宗宸道:“這邊浮不出水面,那邊我們的事情也不能因此擱淺,你派可靠的人,把我們這些年在全國慢慢收購的物資,發一批到這裡,”她指着某個地點,那裡,一片深青色的長長的陰影,代表着連綿的山脈,閩南十萬大山。

“好……”宗宸一句答完,突然擡頭,與此同時鳳知微厲叱“什麼人!”,手一揚,手中毛筆如飛箭,呼嘯穿窗而出。

鏗然一聲屋瓦碎裂,瓦上有重物跌倒再爬起的聲音,隨即頭頂和四面各處都有風聲響起,鳳知微的暗衛已經追了上去。

鳳知微仰頭看看樑上,發現不知哪裡微光一閃,她目光一縮,飛身上樑,果然在樑上發現兩面放得極其隱蔽的小鏡子,都放在光線的轉折處,正對着她的書案,而屋頂側方也有一處圓圓的小洞,只要有人趴在上面,利用鏡子反射,是可以看見下方動作的,目力比較好的,甚至能看見她在寫什麼,而且趴的位置也不用正在她們頭頂容易被發現,這個鏡子擺放經過精密計算,很明顯對方有備而來,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剛纔發出了動靜,是因爲看見了那一刻她手中地圖指向的方向?

普天下能在鳳知微身側做到這樣的手腳,必然是潛伏高手,鳳知微和宗宸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說話,兩人眼神裡都泛出殺氣。

半晌宗宸道:“今夜陳家背後的滅龍幫必然要動手,你看會不會是……”

鳳知微攏起袖子,看着冬夜裡瑟瑟敲擊着冷窗的枯竹,眼神裡有種奇怪的東西,半晌,慢慢搖了搖頭。

夜正涼,江淮的冬夜和別處的夜不同,滲着入骨的寒氣,哪怕白日是個晴天,到了夜裡,也到處飄蕩着泛白的水霧,月色打過來,地面上反射着淡青的粼粼的光。

遠處的梆子聲響起,似乎也被夜拉得悠長蒼涼,風裡卷着隱隱的哭聲,那是號稱“震半城”的陳家正在爲家主辦喪事。

“呼呼。”

黑暗中隱約傳來穿行的風聲,幾道身影,從布政使衙門各個方向無聲無息射出,沒入黑暗裡,很有默契的往一個方向奔行,而在他們身後,躍出幾條灰衣人影,鬼魅般緊緊綴在後面。

那些在前面逃竄的人雖然看起來慌不擇路,其實卻都向着城西的某個方向而去。

而此時,城西。

一處看起來分外沉雄的大院突然門戶大開,涌出許多短打帶刀的精悍男子,一式的褐色短裝,扎紅色腰帶,胳膊上系一條黑色帶子,人人面色肅穆,隱有殺氣。

大院的門口一盞燈籠燈光陰沉,照着院門兩側的楹聯,左側是“刀舞八萬裡風雨”,右側是“劍挑三千丈紅塵”,對聯簡簡單單,卻寫得劍拔弩張殺氣騰騰,燈光照耀下當真撇捺如刀。

這裡看起來有點像武館,但在江淮,很多人都知道,這裡是滅龍幫的總壇所在地,江淮大戶陳家的背後靠山,滅龍幫原先不叫滅龍,叫盛龍,也不過是個三流小幫派,據說兩年前有人單劍闖山門,連挑盛龍幫幫主以下十三頭目,換得盛龍上下歸心,坐了那老大位置,短短兩年迅速崛起,成爲後來居上的江淮第一大幫,改名滅龍,這樣大逆不道的幫派名,自然不會公然於世,所以總壇門前沒有匾額,只有這副對聯做代表,滅龍幫勾連江淮大戶,坐擁一地江湖霸權,這兩年可着實威風。

有人搬出一個大筐,裡面都是那種黑色的細布條,大多數人默默走過去,自己領了系在胳膊上,一名中年男子默然立在燈下,看着布政使衙門方向良久,神色變幻不定。

陳老爺在水月山莊當堂剖腹的事兒已經傳來,陳家少爺當即跪到了滅龍幫總壇,布政使這一出手,不啻於在滅龍幫臉上煽了好大一個耳光!

滅龍幫要就此忍氣吞聲,以後還怎麼在江淮道上混?

江淮歷史上至今未有民與官鬥者,如今便要這些混賬官兒,嚐嚐厲害!

半晌那男子決然一揮手。

無數短打男子發出低低一聲“嘿!”,聲音低沉雄厚,數千人胸腔共鳴,震得地面都似在顫抖。

穩定有節奏的沙沙步伐聲響起,快速摩擦着地面遠去,人羣不斷從各個方向聚集,無聲在門口領了布條,再像無數道黑色的泉水般,灌入江淮首府的各條巷道,最後匯聚到布政使衙門的方向。

沒有熱血誓師,沒有激昂口號,氣氛沉默而肅殺,一聲咳嗽都不聞,唯有火光畢畢剝剝,照耀着夜色裡晃動的無數身影。

唯因如此,這羣滅龍幫衆反而更超脫於一般江湖混混之上,似鐵血軍士一般擁有沉着而撼動的力量。

那些毒水般涌入大城血脈的黑色影子,眼看着便要從各個方向,注入江淮首府的心臟,布政使府。

到了明日,天下便會傳開風雲震動的消息。

滅龍總壇前的沉穩男子,眼底也難免閃爍着興奮的光。

走得最快的一批人,已經離黑沉沉的布政使府只有一箭之地,他們雖然像軍人更甚於像流氓,但畢竟人多,第一次執行這種衝擊官府的大事,難免有幾分激動,所以都沒注意到,有幾條人影,無聲無息的投入了自己的隊伍,接着又有幾條人影,無聲無息的跟了進來。

一箭之外,布政使府如巨獸,在黑暗中沉默蹲伏,門前燈籠懶洋洋的在風中打着旋兒,兩個裹着棉衣的士兵,在燈光下抱着長刀,眼睛半睜半閉的搖晃着,完全沒有發現,危機已經無聲逼近。

夜將三更時,布政使府外四通八達的巷子裡,漸漸都涌出更多的人,將整個偌大府邸都包圍。

走在最前面的滅龍幫二當家,擡頭看着門前兩個打瞌睡的站崗官兵,眼神裡掠過一絲輕蔑。

他記着大當家的囑咐,民不與官鬥,所以這次來主要是個警告,只要對方識相,給足了滅龍幫臺階,大家也不介意一笑泯恩仇,但前提是,必須要讓對方看見滅龍幫的實力和決心!

歷代江淮布政使,從來不會惹他們這些地頭蛇,三年一任,不過求個平安,何必引發大事件,在自己考績上扣上一筆?

所以他們來得很放心。

但被血踐踏的恥辱,不妨先用這些嘍囉的血來洗一洗!

他冷笑一聲,緩緩擡手。

“嚓!”

手還沒來得及揮落,半空裡突然傳來突兀一聲,二當家一驚,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又一陣熟悉的軋軋聲響。

這聲響聽在他耳裡頓時大驚失色,眼睛一轉已經看見原本絲毫無異的牆頭突然開了無數扇窗,探出無數機弩,森黑的弩身像出洞的蛇,冷然攫住了所有人的要害!

滅龍幫二當家一瞬間心膽俱裂——滿牆弓弩,對方早有準備,要趕盡殺絕!

剛想大呼撤退,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唰!”

黑暗裡突然騰起一片黑雲,黑雲之巔閃着暗青色的冷光,那般“嗡”的只一聲,鋪天蓋地便到了頭頂。

“啊!”

剎那間慘呼聲起!

長刀短劍正準備圍攻布政使衙門的滅龍幫衆,猶自得意於自己敢於衝擊布政使衙門的豪氣,不想對方比他們更有豪氣——敢於招呼都不打便大殺特殺!

強勁的弩弓,剎那間便割稻般放倒了最前頭的一大批,倒下的屍體噴血三丈,將布政使門前寬闊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紅!

人羣一陣騷動,但竟然還沒有退,或者說前方的人想退,但由於人太多,後方的人才趕到還不知道前方情況,推擠着他們無法後退,而那箭只放了一撥便沒有再放,隨即弩機軋軋一響,似乎在換位置交互射箭,森黑的弩箭之尖不斷遊移着對向各個方向,這種被殺人利器掃視的感覺十分恐怖——每個人都被森冷如蛇眸的弩箭之尖盯住,剎時汗透重衣,弩箭轉動過去剛剛舒一口大氣有死裡逃生的慶幸之感,轉眼間另一架弩機又緩緩移動瞄準了自己……周而復始,無盡折磨,一遍遍在生死關頭交換來去,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這種一上一下忽緊忽鬆的極度心理折磨,原本還勉強維持着秩序,忽然有人發一聲喊,踩着同伴屍體便回頭鑽入人羣,這一下帶了頭,四面頓時陷入亂像,前面的人向後鑽後面的人向前擠,吵鬧聲踩踏聲驚叫聲推搡聲夾雜着滿地的血花亂濺和被踏碎的屍體,布政使衙門前頓時就翻成了一鍋泛着血色的粥。

那個主事的二當家躍上人羣頭頂想要控制隊伍,但是他們帶來的人太多了,很多人還在源源不斷的向這裡趕,一旦亂起,他那點聲音早就淹沒在震天的吵雜裡,只留他近乎絕望的在人羣上端揮舞着雙手,火光裡一個無力的姿勢。

此時還沒趕到的人也已聽見了這邊的嘈雜,加快了腳步,這批人動作更精煉速度更快,但當他們剛剛走到巷子口的時候,唰一下巷子兩側的牆面,忽然彈出巨大的刀網!

月色下網上刀光晃動也如冷月無數躍然眼中,衝得最快的人收勢不及撞上去便是頭破血流!

有人武功似乎不錯,翻身躍起想要躍過刀網,黑暗中不知誰一聲“射!”

剎那間四面牆頭都出現持弓人影,一輪猛射立即將人逼了回去。

剛在布政使衙門廣場前堵住的那批人,有些人也終於擠了過來想從各個巷子裡逃走,但被那刀網給攔住,如果說佈滿廣場和四面小巷的滅龍幫現在像條章魚,那網就似一柄柄斬下的刀,將章魚觸鬚統統斬斷,肢體斷裂人流分開,然後,各自按住,揍!

各處巷子牆頭上都有持弓人蹬蹬飛奔的腳步聲,忽前忽後忽左忽右,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他會從哪個牆頭冒出來給你一箭,就像那些始終圍而不射的轉動的弩機,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會突然來上那麼一輪然後廣場上再倒下一撥。

可以說布政使衙門還沒有大開殺戒,滅龍幫衆已經瘋了——死並不可怕,不過眼前一黑就過去了,最可怕的是死亡威脅時刻壓在你頭頂,你知道要降臨,並不知道會在哪刻降臨!

寬闊的空地上擠滿了人,所有人都在往後退,試圖擺脫那弩機掃射,當他們躲到人後,被翻出來的那層人立即感覺到了危機,也拼命的向後擠……這樣一層層的翻過去,所有人都攪動在一起,有些人以爲自己擠到了後面,可是也許過不了一刻,就會駭然發覺,自己再次被人流推到了最前方。

人多,慌亂,死亡如噩夢威壓,空地上很多人是被踩死踩傷的,巷子裡就更倒黴了,有人直接是被壓在牆上壓扁的。

黑暗裡各式嚎叫直衝雲霄,火光映着扭動的人影宛如鬼魅,無數百姓縮在被窩裡瑟瑟顫抖,有人大着膽子推窗看了一眼,從此後凶神經常造訪夢端。

這一夜,在江淮野史上被稱爲“滅龍之夜”,那位永成傳說的魏侯,把自己經歷過的所有事都搞成了傳奇,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布政使衙門只殺了三十餘人,便逼瘋了幫衆數萬傾巢洶洶問罪而來的第一大幫滅龍。

這一夜被江淮百姓口耳相傳很久,他們親眼見證第一大幫歷經兩年傲然崛起,再在一夜間被打回原形從此覆沒。

到得此刻,富庶優遊將所有人都不看在眼裡的江淮百姓,才真正第一次永遠記住了那個看似溫柔實則錚錚的少年。

而這一夜,鳳知微不過捧茶含笑於樓頭,靜看那一方血海翻覆,雪白披風上雪白的絨毛柔柔的掃着她雪色的臉頰,她看起來長身玉立,不染塵埃如畫中人。

她的眼光根本沒有看廣場前的慘狀,卻一直落在深巷的後頭。

那裡,先前在她樑上偷聽的那羣人,掩飾身份匯入了滅龍幫的人流,想要趁人多渾水摸魚就此遁去,不防鳳知微早有準備關門打狗,她佈置在各個巷內牆頭的遊走的弓箭手,其實並不是要殺那些滅龍幫衆,這些人她從未想趕盡殺絕,不過殺殺他們的煞氣威風以後還有用,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將敢於在她樑上偷聽的人,也渾水摸魚全數剿滅!

那些人從府中被發現撤出後,宗宸的暗衛便跟了下去,一直死追不休,有他們盯着對方,在人羣裡指示對方行蹤,可以說牆頭弓箭手每一箭,都是衝偷聽者去的,而困在巷子裡的暗探,要麼在巷子裡被射死殺死,要麼衝出去被射死殺死,沒有別的結局。

宗宸立在她身後,看她平靜而漠然的神情——自始至終她沒有說要留一個活口,看看是誰主使來窺探她,這便說明,她知道是誰。

猶豫了半晌,他低低問:“真的……全殺?”

鳳知微垂下眼睫,茶水的霧氣衝得她眼神更加溼漉漉的,倒映這夜慘青的天色和淋漓的血光,她沒有說話,只是將茶盞捧得更緊了些,似乎想要靠那些微薄的熱量,將冰冷的心,焐得更有暖氣一些。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時辰,遠處有人遙遙的打了個暗號,鳳知微閉上眼睛,揮揮手。

弩機收回,刀網撤去,驀然得到解放的滅龍幫衆,剎那間如潮水奔流轟然而逃,留下數十具不成模樣的屍體。

高樓上鳳知微始終沒下樓,看着那些四通八達的巷子,良久不語,身後宗宸問:“需要將那些巷子裡的屍體,處理掉嗎?”

他指的是那些在樑上偷聽,然後被堵在巷子裡,被鳳知微派人用暗箭一箭箭射死的暗探。

鳳知微沉默着,良久,搖了搖頭。

她脣角淺淺刻着一抹,近乎淒涼的笑容。

大約兩個時辰後,這些屍體,擺在了柏州某處皇家莊院。

空地上一字排開五六具屍體,一色的狼狽淋漓,臉上還保留着臨死前的驚懼和不甘。

那樣的神情,看在他人的眼底,更像是一個警告。

院子裡的人臉色都很難看,只有一個人神色如常,微微俯低身子,很認真的將那些屍體都看過一遍,似乎在揣摩那些人臨死前,到底想說什麼。

他深黑色團金曼陀羅花的披風長垂至地,襯得清雅容顏平增幾分冷魅,微微斜飛的眉,如剔羽,透着遠山般的黛青色。

半晌他揮揮手,示意手下將屍體收斂,有人想過來問什麼,他默然背轉了身,四面的人,很快走了乾淨。

他沉默立在院中,修長的身影淡淡鍍在冬日細弱的陽光裡。

他看着江淮首府的方向。

輕輕道:

“知微,你明明知道,他們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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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算是補了點昨兒欠的字數,我一向不承諾什麼斷更之後第二天二更什麼的,就是因爲我每天的更新其實都是極限,萬萬扯不出來更多的,欠了也只好欠了,多謝親們包涵,也謝謝我斷更依舊願意投票的親。

另外,對文中宗宸和知微所說的大成滅亡時血浮屠舊事覺得莫名其妙的親,請回頭找楔子“大成之亡”那一章,那也算是全文維繫某些線索的關鍵所在,和今天的內容對照着看,就不會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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