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女皇

那聲慘呼淒厲而悠長,聽在本就汗溼重衣心猶自砰砰亂跳的殷志恕耳中,恍惚中還在剛纔夢中,而董阮正在慘呼。

他驚得坐起,伸手就去掀車簾,手伸到一半卻停住——如果此刻有詐,車簾一掀,自己就會成爲目標!

他的手頓在窗邊,外面卻已經響起他的護衛急促的腳步聲,奔走圍護大轎的聲音,拔刀取劍拉弓聲,轉瞬間便將他的轎子圍了個水泄不通,他的護衛首領聲音沉雄的道:“弓箭手準備——”

聲音未落,隱約有人驚呼,砰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從高處滾落,隨即上風處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接着便是他的護衛首領驚訝的一聲“咦?”

殷志恕再也按捺不住,擡腳頓了頓轎底。

轎子停下,護衛首領湊了過來,在他轎前行禮,殷志恕沉聲道:“怎麼回事?”

他這位親信猶豫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措辭,隨即道:“王爺……上方似乎有人在被追殺……”

殷志恕怔了一下,隨即皺眉道:“多事之地不可靠近,難道本王沒告誡過你?避開就是!”

話剛出口突然想起,這路線是謀士推敲三日夜才決定的,隨便更改也不妥,又發覺護衛首領沒有回答,似乎還有要說的話,不禁有點煩躁,道:“磨磨蹭蹭什麼,快說!不要誤了時辰!”

“王爺……”護衛首領聲音很低,“被追殺的人……您看看就知道了。”

殷志恕心中一驚,掀開車簾一縫,一眼看見護衛首領腳下有個奄奄一息渾身浴血的重傷者,身上還沾着檐瓦青苔,想必是剛纔從屋脊高處滾下來的那個,殷志恕目光往下一落,落在他腰間,那裡露出的一角靛青麒麟標誌讓他眼神一閃。

長寧藩的標誌!

路之彥遇襲?

護衛首領苦笑道:“要不是這人滾下來,剛纔差點屬下就下令萬箭齊發了……”他是認得長寧藩的標誌了,不敢再說什麼。

殷志恕不再猶豫,在護衛擁衛下打開車簾向上方望去,果然看見不遠處屋脊上,原先佈置的弓箭手傻傻的抓着弓呆在一邊,而路之彥和幾個普通裝扮的手下正在背靠背浴血苦戰,一邊打一邊飛快的躥出他們的視線,小王爺已經打得披頭散髮甚爲狼狽,他們的對手是一羣出手狠辣的灰衣人,都使最普通的青鋼長劍,卻又有一手好暗器功夫,劍招如飄風間偶或撒手一飛劍,不住有路之彥手下哎喲受傷。

殷志恕目光一凝,突然想起自己壽辰那日,也曾有刺客混入王府,也是一手好劍法夾着好暗器,彷彿便是一樣的路數,這是什麼人?先動自己,再動長寧?是不希望自己勢力壯大的政敵,還是天盛那邊的手腳?

此時路之彥也看見了他,百忙中張了張嘴,似乎要對他呼喊什麼,然而對方一擡手便是追光一鏢,路之彥話到脣邊被這一鏢打了回去,險險一個鐵板橋,那鏢擦着他的前胸而過,帶起一片胸口衣襟,險些便射入胸口。

這一下着實驚險,看得殷志恕也驚得一手一顫,眼看着路之彥一個鐵板橋,隨即半空倒翻翻出包圍圈,似乎還是受了點傷,身子一晃,往側後方掠去。

他這一掠,長寧屬下隨後護衛,那些殺手也不依不饒追去,護衛首領看着攝政王,等他的示下,是派人追過去還是不管?

殷志恕沉吟了一下——不管不可能,長寧是盟友,都被追殺到眼前還棄之而去,長寧老王爺知道是會點兵殺到西涼的,按說應該分兵去助,但他素來是謹慎的性子,想到分兵,便想到會不會是敵人的聲東擊西之計?萬一他這邊護衛力量分散,馬上另有一批人來攻擊自己怎麼辦?萬一分出去的那批護衛也被各個擊破怎麼辦?一旦分兵有所混亂,被人鑽空子趁虛而入怎麼辦?想來想去,不如自己帶着所有的護衛跟過去,這麼雄厚強橫的實力,除非點了大軍,誰能動自己一分?而在錦城,誰能瞞着他點起大軍?

他想來想去,只有這個辦法最妥當最安全,看路之彥他們逃脫的方向,應該是往花神廟方向去,那裡也是可以通往宮中的,只是稍微偏僻了一點,但那地方四面空曠,無法掩藏身形,反而不用怕有埋伏。

他在轎中沉思,實在按捺不住對那幾個刺客的疑問,壽辰那日王府驚變,一直盤繞在他心頭,像個巨大的陰霾沉沉壓在心底,做夢都在思索自己背後的敵人是誰,只恨對方掐斷線索太快,完全的沒有頭緒,在他這個位置,感覺到敵人卻抓不住,比噩夢還可怕,如今眼看線索又出現眼前,哪裡還肯放過?

猶豫不過一霎,他立即道:“起駕!你們先派一部分人追過去,我也跟着!”

護衛首領一怔,小心的道:“辰時就要開始儀禮了……”

殷志恕漫不經心揮揮手,“看那路線,就算繞點路也誤不了時辰,再說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西涼只有他敢說皇帝壽辰“不是什麼要緊事”。護衛首領嘿嘿笑一聲,退下揮手,吆喝道:“改道——”

大轎擡起,換個方向,日光的影子從車簾一錯而過,殷志恕倚着車壁沉思,他倒是半分沒有疑心路之彥——險死還生的狼狽他親眼看見,何況路之彥身邊就那幾個人,很明顯是遇襲也是突然,路之彥的手下,剛纔還奄奄一息的躺在他腳下呢。他只是想着剛纔那個夢,想起董阮,脣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今年年底,皇兄三年忌日後,他便要動手了,等他登基,纔不管那些言官怎麼說,他就要娶了董阮,其實要不是阿阮說對不起皇兄,堅持要守孝三年後才論及和他的事情,他早在實力豐滿後,就直接廢帝自立了。

如今也不算晚嘛……

大轎突然停下,護衛首領在他轎外道:“王爺,到花神廟了……那批人……”

殷志恕收了臉上笑意,掀簾道:“怎麼了?”

護衛首領道:“我們追到,那些殺手已經跑掉了……”接着見路之彥搖搖晃晃的過來,衣服扯一片掛一片的,狼狽得很,卻還在笑,將手中劍交給屬下,對他拱了拱手,並不走近,道:“多謝王爺相助,要不是你們追過來,那些混賬還得和我不死不休,不過現在,可換我和他們不死不休了。”

能接近殷志恕大轎的都是親信,殷志恕也不避諱,凝神看了他一會,道:“小王爺有難,我們出手是應該的,小王爺沒事吧?”

“有事。”路之彥的回答讓殷志恕都怔了怔,隨即他擺擺手道,“王爺今早還要趕去宮中給陛下慶壽吧?我的事您不用操心了,留幾個護衛給幫忙一下,有什麼晚間我去拜訪您,給您說個清楚。”

他說完毫不停留,轉身就向那已經殘破的花神廟走,一邊走一邊招呼自己的幾個屬下,道:“來,給我看看傷口,咱們看看對方出手路數。”

殷志恕本來也想按他說的,安排幾個人留下就行了,此刻聽見這句倒心中一動,暗悔自己上次怎麼就沒想起來,上次他王府混進刺客,並沒有傷人就逃開,然後迅速自殺,雖然有幾個下人受傷,但是也沒人想起來去看傷口,如今想來,有些武林門派,尤其用劍的門派,他們傷人後的傷口,是很特別的,比如靈山劍派的劍特別削窄,他們喜歡豎劍相劈,造成的傷口都是邊窄中寬的一條肉棱,很好辨認,殷志恕好武,尤喜鑽研各派武學,此刻被提醒,倒覺得,有必要也去看一看,辨認下對方路數。

當即趕緊下了轎,笑道:“小王爺這邊受傷慘重,本王怎可棄之不顧,一起去看看吧,需要什麼傷藥,我這邊可以提供。”

路之彥也沒客氣,展眉笑道:“那敢情好,老實說我被追殺後就故意衝着王爺王駕這邊來的,不然誰管我?王爺果然仗義。”

他這麼坦白,殷志恕反而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慮,笑道:“我說怎麼這麼巧,原來是你不安好心找事給我!”兩人各自相對哈哈一笑,挽臂一起進了花神廟。

花神廟早先香火旺盛,這兩年因爲盤龍大街改道,脫離了鬧市區,便顯得有些冷落,不大的一個廟,裡外幾乎一覽無餘,倒也不怕有人,饒是如此殷志恕的護衛還是快速先奔進廟,將裡外都搜查了一遍,纔出來對殷志恕點點頭。

“王爺真是謹慎。”路之彥一笑,殷志恕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嘆息一聲,“多事之秋啊……”說着便俯身觀察長寧屬下的傷口,傷口前窄後圓,殷志恕“咦”了一聲道:“這傷口奇特啊……”卻一時也想不出什麼。

忽見人影一閃,門外急匆匆馬蹄奔來聲音,殷志恕的護衛首領迎上去,隨即帶了一人進來,路之彥霍然站起,驚道:“老戚,你怎麼來了?”

那人看起來是長寧屬下,跑得一身是汗,也顧不得行禮,急急道:“主子,趕緊回去,咱們住處被人給翻了,也不知少了什麼,還得您親自點數。”

路之彥臉色一變,回身就對殷志恕施禮,殷志恕已經揮揮手,道:“小王爺趕緊回,本王也要走了。”

他知道像路之彥這種身份,雖然遠在他國,屬地內各種文書信息還是源源不斷流通的,有很多東西都不能被外人見,如今老窩被抄,肯定要第一時間趕去的。

“混賬!給我抓住了抽筋剝皮!”路之彥跺跺腳罵一聲,帶了自己屬下匆匆告辭,殷志恕看着他有些狼狽的背影,皺眉想着最近真是不安寧,又想自己得趕快進宮,剛剛站起身,忽聽頭頂有響動。

他一驚擡頭,便見上方承塵之下,宛如落葉般飄下三條人影。

那三人來得突然,他的護衛怒喝一聲,急忙衝上來將他團團圍住,刀劍向外指向那三人。

殷志恕卻突然道:“慢着!”

他豎起手掌,目光灼灼看向對面三人,雖然三人一般的高大,看起來都氣勢非凡,他的目光,卻只落在三人之中的那人身上。

那人身量高頎,濃眉鋒銳,一身紫金錦袍穿得隨隨便便,衣襟大敞,淡蜜色肌膚潤澤飽滿,眸瞳正面看如奇幻琥珀,側看卻呈淡淡幽紫,轉動間炫目如七彩寶石,在這雙光彩逼人的眼眸映襯下,五官也並不曾失色,飛揚若舞,讓人想起所有的起伏和寬廣,想起無垠的碧草藍天。

一個生來便擁有奇特魅力的男子。

傳說中,有一個人便是這般形容。

只是遠隔數千裡,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然而這般風神氣質,除了他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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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志恕一瞬間心念電轉,對方卻已經朗然笑起來,道:“久聞西涼攝政王威凌一方,如今一見……”

他眼睛一眯,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那表情,是個人都猜得出不以爲然,臉色都不好看起來,隨即聽見他接道:“……果然威凌一方。”

衆人齊齊一個倒仰,萬萬沒想到他一個轉折,居然出來的還是這句話,剛要緩和臉色,一眼看見對方撇着脣角,眼珠子在一堆護衛圍得嚴嚴實實的殷志恕身上轉啊轉,頓覺這話比說那些譏嘲的話還要令人不爽。

“放肆!”護衛立即怒喝。

那人眼眸一轉,搖搖頭,看也不看數十倍於自己的護衛,大有“你們真是狐假虎威我老人家實在一點也看不上連話都懶得和你們說”的模樣,笑意裡幾分傲然幾分譏嘲。

殷志恕卻已經一笑——對方語風睥睨直白,口音有幾分生硬,很明顯漢話不是常用語言,不是自己猜的那人,是誰?

他推開護衛,上前一步,深深一揖,“不想草原之王大駕蒞臨,實在意外之喜!”

赫連錚眼眸一閃,這才正眼看了殷志恕一眼,這回老老實實回禮,“札答闌因爾吉,見過西涼攝政王。”

不等殷志恕詢問或客氣,他手一揮,先示意自己身後三隼四豹出去,兩人立即毫不猶豫躬身一禮大步走出,直挺挺站到花神廟門口,和數千倍於自己的西涼護衛對面相對,那些長矛短槍都快頂到兩人眼睫毛,兩人卻動也不動,石雕一般。

看得殷志恕,眼光一閃。

那邊赫連錚已經毫不客氣的道:“王爺,本王萬里迢迢到了此處,辛苦自然是辛苦的,不容易自然是不容易的,我還要快點趕回我的草原,所以你不用和我浪費時辰說客氣話了,現在,我需要和你單獨說話,你的那些人,也速速請出去,我嫌吵。”

他一番話說出來,西涼護衛臉色都紫了,就沒見過這麼牛氣哄哄的人!

殷志恕卻笑了。

“久聞順義大王豪氣英風,如今一見果然令人心折。”他哂然一笑道,“大王敢孤身見本王,本王忝爲地主,又怎麼不敢和大王單獨晤對?”

說着手一揮,護衛首領低喊:“王爺!”殷志恕眼光一冷,護衛首領急忙躬身領人退下。

殷志恕心中已經有了怒意——對方只帶了兩人,孤身闖他的護衛陣,令行禁止,氣勢逼人,他這邊已經落了一層,再圍在護衛中和對方談判,那西涼的臉,也丟盡了。

赫連錚此時眼中才露出笑意,對着殷志恕疑問的眼光,手一揮,開門見山的道:“王爺,今日我來,送你一場好風,直上青雲!”

此處花神廟,有人化風而來要送人上青雲,彼處含元殿,一代國母已經被三歲小兒送上西天。

殿內,顧知曉還有些怔怔的,趴在鳳知微肩頭,指着前頭方向,看那樣子並不打算出宮,鳳知微一瞬間激動心疼過去,此刻也冷靜下來,董太后被殺,事情已經無法轉圓,到了這時辰,這皇位不奪也得奪,否則殷志恕一旦知道,所有人都出不了錦城。

只要開頭殺了第一個人,就必須永無止境殺下去——殺別人,或者被殺。

她吸了口氣,迅速抓回貓頭鷹收回籠子,還是交給顧知曉抱着,將董太后屍體放在榻上,背後用被子撐住,手臂撐着榻上小几,血肉模糊的臉側轉向裡,遠遠隔着屏風看起來像是在喝茶,又撕下帳幔將地上血跡擦乾淨,隨即一腳踢開那嬤嬤穴道。

“陪我們出去,我說什麼你做什麼。”她一句廢話都沒,就將籠子對着她的臉晃了晃,晃得那嬤嬤身子一顫,趕緊點頭。

“馬上出門前,你給我傳太后懿旨,就說近來宮人們侍候不力,背後嚼舌頭傳歪話越來越不成話,該拿出祖宗家法好好教訓,所有各宮六品以上太監嬤嬤宮人,除在前殿有職司抽不開身的,立即跪到建熹宮前廣場聽訓,其餘人等下值後明日聽訓,不得有誤。”鳳知微聽着那婆子準確無誤複述一遍,點點頭,手指一彈一枚藥丸射入她口中,笑道,“穿心大補丸,錯一個字,解藥就沒了,表情錯一絲,解藥也沒。”

那婆子臉色死灰,連連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鳳知微低下臉來抱了顧知曉出去,一邊走一邊尖着嗓子做應聲狀,“是,奴才這就送顧小姐去前殿。”

李嬤嬤陪在她身邊,走到門口,將她教的話複述一遍,底下的太監面面相覷——以往也有跪在宮門前聽訓的事,但都是各宮犯錯的太監,從沒有說所有六品以上太監都聽訓的說法,再說也沒發生什麼事啊,莫不是今兒陛下鬧得厲害,惹得太后終於生怒,想要整肅一下後宮?

整個後宮所有六品以上宮人,太后又沒指明哪些可以不去,那意味着各宮各室所有掌事頭臉宮人都必須要去,這道懿旨,怎麼聽都透着詭異,有人已經暗暗猜測,是不是宮中又有哪位主子要出事了?

千猜萬猜,卻沒人想得起來去懷疑這道懿旨的真實性——太后最親信的嬤嬤傳旨,太后還在殿內呢!

任誰再大膽再能想象,也不可能想到,董太后此時已經一命嗚呼,坐在殿內的不過是一具屍體,後宮此時已經無主。

鳳知微用顧知曉的身體擋住臉,伴着李嬤嬤,上了外面小皇帝命人備好的便輦,她不打算去廢宮去找密妃了,時間來不及,反正她已經將各宮的掌事太監調走,按照慣例,管事的一走,長久被管得死死的其餘人都會趁機放鬆一下,密妃的看管必然會疏鬆些,這事就交給潛伏的暗衛們去做吧。

兩個守在門口的太監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鳳知微背影,心想着先前人不是走光了麼?這小子從哪出來的?但是此刻也不是他們發出疑問的時候了——他們得去建熹宮門口跪候“聽訓”了。

此時,卯時三刻。

卯時三刻,殷志恕在花神廟裡,初遇草原大王,被一句話留住了腳步。

卯時三刻,西涼皇帝駕臨大儀正殿,時辰未到還未升殿,在後殿不耐煩的吃茶,頻頻問:“知曉怎麼還不來?”

卯時三刻,西涼文武已經列班完畢,呂瑞在右首武官之首,神情平靜而眼神焦灼,眼角頻頻溜向殿門外,右首首位攝政王位置還空着,衆人都以爲他是在憂心攝政王遲到,卻不知呂瑞恨不得攝政王永遠遲到才痛快。

他袍袖下手掌攥得死緊,沁出一掌微熱的汗水,此時雙方都在搶時辰,先出現在殿前的到底是顧知曉還是攝政王,可以說是決定最後勝利和西涼國運的關鍵。

而此時雖然攝政王是沒準時出現,但以魏知和顧知曉的速度,現在也應該到了後殿,卻也遲遲未來。

結果未定之前,他的心便如被在火上烤,三千親衛已經集結在永康門側,只要一個信號就可以衝出來包圍大殿,讓想要傳信的攝政王親信一個也出不來,但是親衛一動,就代表事情再無迴旋餘地,輕則血流成河重則敗事亂國……這後果,誰也承擔不起。

深秋天氣,呂瑞已經無聲無息汗溼重衣,一團亂麻裡忽聽鐘鼓齊鳴,震得失神的他幾乎一個踉蹌!

辰時到!

“陛下駕到——”司禮太監頗有穿透力的嗓子傳入耳中,呂瑞下意識回頭看向後殿,小皇帝踢踢踏踏從屏風後走出來,表情不豫,身後也沒跟着顧知曉。

呂瑞眼前一黑,伏在地上,心中滾滾流過幾個字:休矣!

幾個事先得了信息的老臣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呂瑞苦澀的緩緩搖了搖頭,一邊慢慢隨班站起,一邊思索萬一攝政王先到,有些事怎麼收場,在永康門集結的親衛怎麼解釋。

他有點僵木的隨班唱禮賀壽,心中想着人算不及天算,自己也太相信那個魏知的偌大名聲了,西涼外廷有殷志恕,內廷有董太后,連自己經營多年都很難撬動一絲的鐵板一塊,竟然瘋狂到願意相信那魏知一個外人,便可以真的留住攝政王,送出顧知曉。

攝政王現在不來,也許根本不是魏知想法子留住的,而是他已經察覺到不對,在暗中佈置對付自己吧?

想到這裡,呂瑞瞬間出了一身冷汗,腦子飛快的轉動起來,想着萬一真是那最糟糕的猜測,如何保全實力衝出大殿?

渾渾噩噩中轉了很多念頭,連如何出京都想過了,一片紛亂裡也不知四周發生了什麼,那些禮節是早已熟記在心的,一心兩用也照樣做。

忽然覺得四周安靜了下來。

本來也是安靜的,這種場合不會有人隨意開口,但司禮監唱禮的聲音一直響着,現在那難聽的尖嗓子,好像被刀劈了一般,突然戛然而止,因此那靜,便特別明顯。

呂瑞一驚,一擡頭,看見站在丹墀下的司禮太監,正張着嘴,直勾勾望着大殿門口方向,他身邊捧冊奉案的太監們,俱都一模一樣的表情,瞪着那裡。

而上頭原本懶洋洋的西涼皇帝已經蹦了起來,揮舞着小小的龍袍衣袖,大叫:“知曉,知曉——”

呂瑞霍然回首。

大儀正殿闊大的紅門一開到底,高天上的日光無遮無掩傾瀉而下,天地間似蒙了一層明光閃爍的薄紗,薄紗裡有人長衣束髮,懷抱小小女孩悠然而來,步伐輕快而穩定,四周的日光似被那纖細修長的身影攪動,濺開晶瑩的光,射到人眼睛中,忍不住便要那麼一眯——

便只是那麼一眯的瞬間,那原先被日光薰染得有點朦朧的身影已經近前來,現出半張清秀臉龐,和永遠微笑的秋水迷濛的眼眸。

魏知。

呂瑞一看見那張臉,突然便舒出一口長氣,渾身都似軟了一軟,卻立即掙扎着直起腰。

他還是來了!

竟然沒有從後殿走,公然抱着顧知曉直闖大殿!

這纔像魏知素來的風格,以溫柔之風,行雷霆之事!

他這裡歡喜,有人卻不滿,攝政王親信之一,禮部某侍郎最先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怒喝:“何方人等擅闖金殿擾亂大典?你是怎麼進來的?來人啊,給我逐出去——”

“石真!這有你說話的地方!”呂瑞立即截口,上前一步攔住,深深一禮,道,“是魏侯嗎?您是來給陛下拜壽的?此舉於禮不合……”

他話還沒說完,鳳知微已經冷眼看了過來,呂瑞接觸到她眼光,雖知是做戲,也不禁怔了怔,想好要說的話,突然便忘記了。

鳳知微卻已經抱着顧知曉走過他身側,衣袖拂動間一個紙團彈入他衣襟,呂瑞裝作擦汗悄悄展開一看,上面只有兩個字“圍殿。”

他心中一驚,沒想到魏知已經猜到了他的措置,只是當真就要這麼孤注一擲圍殿?

鳳知微卻已經看也不看衆人,昂然上殿,上頭小皇帝卻很高興,招手喚顧知曉,“知曉,上來。”

皇帝發話,本來要阻攔的太監也只好罷手,殿下有帶刀侍衛,但已經換了呂瑞的人,此時得了呂瑞一個眼色,也當沒看見。

鳳知微笑笑,抱着顧知曉直上龍座,小皇帝站在座上伸手來接,鳳知微突然手一伸,將他拎下了御座!

底下一片譁然,一個年紀老大的臣子看着這一幕,翻着白眼險些暈過去!

“大膽!”龍座後立即閃出兩個帶刀侍衛,橫刀架在鳳知微面前。

鳳知微聽而不聞,手指一彈,兩柄刀橫飛而出,撞在巨大的殿柱上嗆然落地,執扇宮女們驚叫後退,小皇帝咬着手指傻傻站在當地,突然嘴一張嚎啕大哭。

一片紛亂裡,鳳知微平靜的彎下身,將被小皇帝靴子踩過的寶座撣撣,然後,抱過顧知曉。

將她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寶座上。

四面突然安靜下來。

怒喝的張着嘴,尖叫的瞪着眼,低叱的僵着身子,快要衝上來的,一隻腳搭在半空不知道落下。

一殿的人,爲這個平靜而彪悍無倫的動作,都成了泥塑木雕。

所有人呆呆仰着頭,看着殿上寶座上那小小孩子,她很平靜,毫無彆扭的坐在那裡,一手搭着她的古怪籠子,一手順勢就搭在了寶座的飛龍扶手上。

這種姿態讓人倒抽一口涼氣。

涼氣抽過,人們開始漸漸反應過來,有人開始怒罵,有人開始衝上來阻攔,有人露出疑惑之色,有人互相交視了目光露出喜色。

呂瑞仰頭看着那寶座上的孩子,眼神裡閃過一絲決然之色,衝殿外做了個手勢,立即有人領命匆匆而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更多的人已經衝了上去。

“何方狂徒!竟然在我西涼金殿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來人啊——”

鳳知微負手殿上,看着熙攘的人羣,脣角掛一抹冷笑,突然手一翻。

她指掌間亮光一閃。

衝在最前面的人,瞬間頓住。

後面的人收勢不住,一頭撞在前面的人背上,撞得頭腦發暈,昏昏的擡起頭,纔看見一方黃金鎖片,閃耀在鳳知微直直舉出的雪白的掌心。

鎖片形制特別,左爲龍首,右爲鳳尾,中間一枚少見的碩大的黑曜石,色澤純正,頂端在光照之下,閃耀着幽紫的光,像一隻威嚴無倫的龍目,在金殿之巔,森然下望。

西涼尚水德,以黑爲尊,黑曜石是西涼皇族常用飾物,但是像這麼大而極品的黑曜石,衆人還是第一次看見,一時都呆住,只有幾個老臣,突然“咦”了一聲。

“這個東西,我想在座,一定有人認得。”鳳知微進殿來第一次說話,聲音清冷。

底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砸吧砸吧嘴,顫巍巍道:“這是先帝五十大壽時南方幽火郡郡守送上的龍目黑曜石啊,據說是從海外蒐羅得來,普天下只此一顆,先帝十分喜歡,曾經親手把玩,還曾……”

“還曾什麼?”呂瑞立即問。

“這事我也記得,”另一位老臣也道,“當時先帝把玩這寶石,說這東西普天下只此一顆,他要留給子孫後代,當時正好……密妃懷孕,先帝還說……要賜給未出生的皇子……”他突然擡頭看看寶座上的顧知曉,眼神一呆。

“這個鎖片!”頓時又有一人驚呼,“我見過!就在先帝出巡前一個月,他命內務司打造了這個鎖片,式樣是先帝親自選定,左龍首右鳳尾,我當時是內務司副總管,鎖片打好,是我親自奉給先帝的,先帝說,等皇子降生,再刻上生辰八字……”

幾個人都是西涼重臣兼老臣,真正的從龍建國一言九鼎人物,三人這話一出口,衆人都色變。

有人還不明白這代表什麼,大部分卻已經懂得了這話裡的意思,都駭然看着寶座上的顧知曉。

難道……這孩子……

攝政王的親信們都露出焦躁之色,一邊看殿外一邊大聲道:“誰知這東西是真是假?各位不要被這人迷惑視聽!先治他擅闖金殿之罪!”一邊悄悄聚集到呂瑞身邊,低低道:“大司馬,王爺怎麼還沒到?您看這事,要不要……”說話的那人,擡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

呂瑞凝眉盯着階上,一邊心中歡喜魏知手中的證物竟然比自己想象得還有力,一邊裝做滿面愁容,緩緩點頭道:“是,事情不大對,不能讓魏知說下去,一個他國使臣,竟然異想天開來我西涼金殿指摘皇嫡之事?真是荒唐,我這就派人進來殺了他!”

衆人都點頭,呂瑞眼底閃過一絲陰狠之色,一揮手,立即有大批侍衛衝進殿來,攝政王的親信們圍在呂瑞身邊,都舒展了一口氣,一個武官獰狠的指着殿上鳳知微,道:“把那個胡言亂語衝撞我皇的狂徒給我拿下!把那膽敢座上龍座的臭丫頭給我拉下來摜死!”

“是!”

齊聲響應之後,流水般的侍衛直衝入殿,快速站到了攝政王親信們的背後,那些人愕然回首,連聲催促,“你們站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上去……哎喲!”

堅硬的刀劍鏗然一響,齊齊頂在了他們的背心,連呂瑞的後心,都頂了一個。

滿殿裡頓時又是一靜,衆人爲這瞬息萬變的情勢驚得又是一呆,只有幾個反應遲鈍的老臣還在嚷嚷:“那東西我認得,是真的……”

呂瑞“大怒”,霍然叱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我們不做什麼,但望我朝皇裔正統大白天下而已!”忽然一個男子越衆而出,對一直呆在一邊的小皇帝一躬,又不卑不亢的向呂瑞一禮,才道:“剛纔天盛魏侯舉動雖然無禮,但拿出來的黑曜石鎖片,卻似乎實實在在是我西涼皇室信物,在下的意思,但有什麼,讓魏侯先說個明白,如何?”

“你一個小小言官,算什麼東西,由得你來指手畫腳!”呂瑞一聲斥罵,那人昂首不睬,呂瑞罵了半天,無奈的扭身,和身邊一起被制住的其餘攝政王親信道:“彆着急,且看着,攝政王馬上就到,這些人別想翻上天去!”衆人無奈,只得應了。

呂瑞一臉悻悻之色,目光一閃卻露出笑意,這人出身貧寒,後得他資助中試,官至御史,向來是他暗中的忠心下屬,本就是他特地安排在這時辰出來唱反調的。

他心中痛快——只要攝政王不在,其餘人自然以他馬首是瞻,行起事來着實方便!

只是心底還是有些不安,眼角頻頻掃向殿門方向——辰時一刻了!攝政王不要及時趕到纔好!

辰時一刻。

花神廟裡兩大巨頭正談得歡快。

赫連錚手說口比,和殷志恕大談互市的益處,又和他大倒苦水,說天盛表面上待呼卓部親厚,實際上一直掐着呼卓的經濟命脈,所以他才捨近求遠,尋求和西涼合作云云。

殷志恕認真聽着,不時問一兩句,看似問得漫不經心,其實句句都在點子上,好在能到赫連錚和他這種地位,誰也不是省油燈,赫連錚答得滴水不漏,殷志恕聽着,也覺得無懈可擊,只是心中總覺得赫連錚來得突然,隱隱不安。

這種不安在他看到時辰已經過了辰時一刻的時候,越發擴大,他想了想,突然迅速結束話題,笑道:“王爺,這等大事,總不能你我便在這花神廟站着一遭便談好,王爺不如先下榻敝府,咱們慢慢再商量如何?”

“哪來那麼多麻煩的事?”赫連錚揚眉,一臉的奇怪,“我可沒空在你這裡住,我草原還有一堆事呢,攝政王,你要知道,我來,就是最大的誠意,我們草原漢子,說出來的話就是射出來的箭,再沒有收回的道理,我信得過你,你也該信得過我纔是。”

殷志恕心中暗罵,遇上莽大王了,哪有一談判便要人家表態的道理?但赫連錚目光灼灼盯着,還真就是你不表態我不走的架勢,想走,又不捨得拒絕,猶豫了一下道:“大王的提議互惠兩地,自然是好,只是千里迢迢,一旦交易開來,如何叩開天盛一路森嚴的國境?”

赫連錚笑了起來,寶石般的眼眸異彩閃爍,心想這下子可以慢慢說了,一把扯住了殷志恕的衣袖,哥倆好的摟着他的肩,指着遠方天盛方向,慢條斯理的道:“哪,兄弟,聽我跟你說……”

花神廟赫連大王拉着新認的哥們慢慢的給他分析如何越過天盛國境互市,大儀殿鳳知微已經將那金鎖片交給幾位老臣鑑別完畢。

最後一位趕來的是宮中內務府承造司的司官,當年這鎖片是他親自督工打造,御批過的圖紙還在,拿出來對照,完全無誤。

那個姓趙的司官最後恭恭敬敬將鎖片遞上,沉聲道:“此乃熹安十六年春,內務府承造司御製金鎖片,建國至今承造司只造此一物,辨認無誤。”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鳳知微和顧知曉身上,一個老臣咳嗽了一聲,吃吃道:“魏侯,那是敝國的金殿龍座,您是不是……下來說話?”

“抱歉。”鳳知微笑容可掬的拒絕,“在下需要在殿上,保護貴國陛下。”

她這句話一出口,衆人雖然都猜到一些,但依舊露出聳動之色,目光齊齊向寶座上一直端坐不動的三歲女孩看去。

顧知曉抱着籠子,抿着嘴脣,眼神放空,直勾勾看着殿外虛空處,衆人看着,都覺得小小孩子在這般森嚴場面前能有如此定力,看起來確實不凡,倒是一邊傻得話都不會說的皇帝,比起來有點寒磣。

“魏侯何出此言?”還是那個挑大樑的御史,出面來一搭一唱。

“閣下應該問在下,這鎖片是哪裡來的。”鳳知微淺笑,指指顧知曉,將那年南海豐州碼頭上撿到顧知曉的經歷說了,末了道,“衆位應該都聽說過我國南海事變,只要稍一打聽就應該知道我這義女確實是那時收養的,這鎖片,當時就掛在她脖子上。”

幾位見過鎖片的老臣互相看了一眼——當年先帝曾明確說過,這會是賜給皇子的信物,但是幼帝登基後,從來沒有見他拿出來過,這個疑問,存在他們心底,也有很久了。

“如何證明?”呂瑞突然冷笑一聲,“也保不準是你偷了我皇的鎖片,拿來招搖撞騙呢?”

“是啊是啊,你一個他國使臣,介入我西涼皇裔大事,用心叵測!”攝政王黨羽們立即一陣附和。

“對啊,我一介他國使臣,無緣無故爲什麼要介入你國政務?”鳳知微笑眯眯的看着底下,“我爲什麼要在你們皇帝剛剛降生跑來偷走這皇家金鎖,然後等到三年後才跑來搞事?我一個使臣,身邊只有幾千護衛,我跑來你西涼境內面對幾十萬大軍鬧事?我可想不出爲什麼,要麼這位大人,你可以告訴我爲什麼?”

那人窒了一窒,半晌惡狠狠道,“你自己知道爲什麼!”

鳳知微哈哈一笑,拍了拍那龍座扶手,感嘆的道:“什麼好東西?又不是我坐,我值得爲這個冒生死大險,在敵國介入皇權之爭?你問我爲什麼,現在我就告訴你爲什麼,我爲的是一個母親,爲的是她的苦心孤詣能夠獲得回報,爲的是她數年裝瘋隱忍終能得見天日,爲的是她能和親生女兒最終相認,而不是就此錯身而過,遺恨一生。”

她手一擡,遙遙指向殿前,道:“密妃娘娘,來見見你的知曉吧。”

呂瑞身子震了震,衆人霍然回首,便見兩名男子扶持下,荏弱的女子,自斑駁的日光光影裡,緩緩走來。

她似乎收拾過了,衣裳簡單而乾淨,日光照着她的臉,是一張蒼白的小小的臉,下巴尖尖,越發顯得細長眼睛裡瞳仁烏黑,看人的時候像深井,她一開始走過來的時候,似乎還有點不適應這氣氛場合,但當她跨進大儀殿高高的門檻的時候,步伐已經穩定,眼珠子偶而一轉動,便有精芒一閃。

衆人看看她,都有些恍惚,這位先帝寵妃,在場的重臣大多數都見過,後來聽說她瘋了,衆人在心底都不禁爲紅顏薄命而哀嘆過,如今三年後再見,都覺得似她又不似她,相似的是容貌,不似的是眼神裡那種凌厲的決然。

不過看看她再看看座上的顧知曉,才發覺果然有七八分容貌相似,還有些更細心的人,從顧知曉分得比較開的雙眉上,找到了先帝的影子。

密妃第一步跨進來,衆人因爲日光刺眼心中起伏,都沒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有鳳知微居高臨下看得清楚,她的第一眼,看的竟然是呂瑞。

而呂瑞,早已低下頭,看着自己腳尖,衣袖無風自動,似在微微顫抖。

鳳知微眼神一閃,心中一嘆。

密妃擡腳跨過門檻,她從正式跨進殿內開始,目光便落在了寶座之上小小孩子身上,再也沒移開過。

她就那麼站在當地,微微仰頭,看着顧知曉。

顧知曉抱着籠子,坐在四面不靠的寶座上,居高臨下看着密妃,她竟然也出奇的冷靜,用一種完全陌生甚至帶着警惕的目光看着密妃。

滿殿的人都失了聲,原以爲這幕相見,會有當殿嚎啕淚雨傾盆相擁大哭之類的場景,不想這從出生便分離的母女,隔殿相望,竟然各自冷靜陌生如對路人。

鳳知微原本以爲顧知曉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正想該如何提醒她一句,卻聽她細細道:“這是我娘?”

鳳知微彎下身,在她耳邊輕輕道:“是。”

顧知曉嘆了口氣,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密妃卻一直緊緊盯着她,將她從頭髮看到腳尖,目光甚至在鳳知微按着顧知曉的手上着重落了落,隨即眼神一閃,轉過臉去。

她緩緩道:“我想大家都認識我是誰。”

幾個老臣向她施禮,“密妃娘娘。”

“別這麼叫我。”密妃冷笑一聲,“我可不是什麼娘娘,我被董阮那賤人廢了封號,囚於廢宮,早已不是先帝的妃子了。”

衆臣都有惶愧之色,密妃不理他們,回身一指顧知曉,道:“我雖然不再是先帝的妃子,但我的女兒,卻實實在在是先帝的骨血,你們任不明來歷的野種竊據皇位至今,到了今日,還要閉目塞聽,指鹿爲馬,任我朝真正的皇裔,繼續流落他國麼?”

“你說是你先帝后裔就是先帝后裔?”一個攝政王親信冷聲道,“保不準是你和天盛的人串通的呢?”

“顛倒黑白的事只有你們會做。”密妃答得飛快,“你們還說我是瘋子呢,我是嗎?”

衆人立即又啞了口,密妃冷然道:“熹安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我提前臨產,宮中卻請不來穩婆,隨即董皇后趕到,說我衝撞宮神,要給我遷宮,並趕走我的大宮人綠芙,遷宮後我動了胎氣,折騰到次日凌晨才產下孩子……”

這前面的事大家都隱約知道,但後來的關節便是連呂瑞都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當下都凝神聽,聽她道:“我一產下孩子,便命人絆倒了穩婆,趁她跌倒,我躲藏在牀下的大宮女綠芙趁勢奪過孩子,抱着孩子滾進了地道!”

殿下一片譁然,密妃冷笑道:“我一懷孕,便知道董皇后不會放過我,也早知道她可能會趕走我的宮人給我遷宮,當時我在她身邊安排了人,攛掇她把我遷到繆香殿,我事先在繆香殿便安排人挖了地道,我懷孕十個月,地道便挖了十個月!”

滿殿有悚然之色,爲這女子未雨綢繆的心機而震驚,鳳知微深深看她一眼,她倒從來沒小看過後宮女子,後宮生存學,比起朝堂來,向來只有更深更狠更復雜,密妃能成爲寵妃並安然懷孕,這番心機怎麼會沒有?

她只是有些擔心知曉,這麼個隱忍狠辣的孃親,又受了這幾年的苦,心態想必會有變化,將來母女能相處好嗎?

“綠芙連夜逃出,我自有人安排接應,這本是下策,但是陛下不在宮中,我只能將孩子先送出去,指望着等陛下回鑾再找回來,不想後來陛下……”密妃閉上眼睛,半晌道,“後面的事,我不用多說了,董阮這賤人,沒了孩子便李代桃僵,不知從哪找來一個賤種,冒充太子,做了我西涼皇帝三年!”

她忍不住心中恨毒,當着滿殿朝臣和小皇帝的面,口口聲聲賤人賤種,衆人都有尷尬之色,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心中有七八分信了,卻又不敢當先應下,有人猶豫道:“娘娘……照您這說法,您的孩子生下來,您也沒見過,如何就確定魏侯這義女,便是您的女兒,是我西涼唯一的皇裔呢?”

密妃望着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森然的笑容,她原本神態如常,此刻這一笑,越陡然生出幾分陰森之氣,襯着她蒼白的臉顏深紅的脣,像是午夜裡濃霧裡走出來的披髮女子,落足於猩紅曼陀羅花瓣,步步帶血,煞氣凌然。

衆人都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困惑的看着她那瞭然而神秘的陰森笑容,見她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小的盒子。

鳳知微也在打量着她,她知道知曉身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胎記和痣來驗明正身,密妃要如何證明她也很好奇,還有,她笑這麼恐怖做什麼?

盒子似乎很緊,密妃一邊慢慢打開,一邊淡淡道:“不知道各位可還記得,皇帝大行,我去拜別時,我做了什麼?”

衆人皺起眉,幾個當時在場的臣子恍然想起一事,臉上突然露出了奇異的神情。

卻有一人靜靜道:“您撲在先帝龍體上,咬了他一口。”

說話的是呂瑞,他不知怎的,臉色也和密妃一般蒼白。

密妃緩緩轉頭,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一瞬間目光交接,其意難明,隨即密妃轉頭,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對,我咬了先帝一口。”

衆人這時都想起來,當時密妃已經“瘋了”,她有什麼狂態也不稀奇,她撲上去咬先帝遺體,隨即就被拉開,但她那一口十分厲害,似乎將先帝一截手指都咬了下來,在場的侍衛要去奪,但是她當即就……吃下去了。

這一幕給人衝擊極大,在場的人此時都清晰的想起,那時覺得密妃是個瘋子,雖然噁心,但是做什麼都不稀奇,如今知道她是裝瘋,又想起先帝遺體那漆黑半腐的模樣,有人已經忍不住便露出欲嘔之態。

連鳳知微想着,都摸了摸身上的雞皮疙瘩——她一生沒有不敢爲之事,但這樣的事,她卻也做不出來。

想到她馬上要做什麼,她心中也泛起寒意——早在三年前,這個女子,便想到了今天,想到了滴血認親,早早的咬下了那截噁心的指骨!

密妃卻若無其事,將那盒子從容打開,取出一截漆黑的東西,果然是一截指骨。

她淡淡道:“有疑問的,可以去親自查驗先帝遺體,看是不是這截指骨。”

衆人都露出苦笑——去查先帝遺體,可能嗎?

密妃舉着那截指骨,緩步上殿,走到顧知曉身前,蹲下身,輕輕道:“女兒……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她的語氣並不溫柔,顧知曉看她的眼光也不溫情,她直直看着那截指骨,露出厭惡神色,慢慢的,奶聲奶氣卻又堅決的道:“我叫顧、知、曉。”

密妃震了震,抿了抿脣,這回語氣終於溫柔了點,道:“知曉……”

顧知曉伸出手指,卻是交給鳳知微,有太監立即送上銀針,鳳知微一笑,撫撫她的發,道:“嗯……有點痛,不要怕哦……”手閃電一擡,一滴血已經落在密妃捧着的指骨上。

密妃半蹲在那裡,仰着臉看鳳知微安撫她的女兒,眼神裡幾分迷惑幾分疼痛幾分惱恨幾分不安,十分複雜,半晌卻垂下眼光,將那指骨靜靜捧了下殿去。

她將那指骨捧了繞殿一圈,所有人都親眼看着那滴血,無聲慢慢滲入了指骨中。

在西涼,這是最爲強大最可信的認親辦法——西涼人認爲,只有親生子女,纔可以血滲父親之骨。

一片寂靜。

有確認真相的寂靜。

有被這終於塵埃落定的皇裔之爭所震驚的寂靜。

有被眼前這女子未雨綢繆堅忍細密心思所撼動的寂靜。

西涼真正的皇子,到頭來卻是皇女,流落他國成爲別人的孩子三年,而自己每日山呼舞拜,在高高御座上供奉着的,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衆人一時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卻有幾個老臣,已經捧着那方黑曜石金鎖,顫顫巍巍的對着顧知曉跪了下去。

這一跪,漸漸更多的人,跪了下去。

最後站着的,便是攝政王那無主的半壁江山。那些人都看着呂瑞,等着他的指示,是決然反對還是不顧一切動手。

呂瑞卻在發呆,突然嘆了口氣,和身後的兵部尚書道:“形勢比人強,王爺不知怎的現在還不來,咱們要不……”

“大司馬不可——”兵部尚書剛要阻止,呂瑞已經上前一步,當先磕下頭去。

“恭迎我主回朝!”

這一聲震得攝政王黨羽都呆在當地,有人剛要罵,便覺得背後刀劍一緊腰間一痛,罵聲半路吞了回去。

這聲一出,幾位老臣立即一起磕下頭去。

“恭迎我主回朝!”

呼聲越來越響,滿殿的人如草偃伏,原先站着的人漸漸再也站不住,在那些刀劍逼迫下腿一軟也跪了下去,以頭伏地,嘴裡喃喃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鳳知微半側身,轉到寶座之側,她不看任何人,只擔心的看着顧知曉。

密妃靠着丹墀,緊緊抓着那截噁心兮兮的指骨,仰臉望着女兒,露出淒涼而滿足的笑容。

顧知曉坐在四面不靠的寶座上,也不看任何人,只牢牢抱着她的籠子,她的眼神越過滿殿偃伏的人羣,越過高大巍峨的殿門,越過千層玉階越過潔白的漢白玉廣場,看向遙遠的方向。

那裡有莽莽草原,有灼灼紅日,有最清澈的泉水,有珍珠般的羊羣,有樸實而美麗的布達拉第二宮。

有這個世上最開闊最自由最放縱最清新的一切。

她曾經短暫得到。

卻在三歲那年生辰,一朝失去。

永不再回。

殿底下的呼聲很響亮卻又很遙遠,她在那樣的呼聲裡,隱約看見被扛在肩頭的小小孩子,嬉笑在曠朗的藍天下。

她脣角泛起一陣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寂寞的笑意。

在那樣喧囂的呼聲裡,於高高的金殿上,鳳知微突然聽見她清晰而緩慢的,道:

“爹。”

------題外話------

我有罪,我對不起大家,我原以爲今兒拼了命應該可以寫到你們要看的人的,但是我拼了命我也沒寫到,我一心想無論多少字今兒絕不食言,說寫到寧弈出場就寫到寧弈出場,我說話還從沒不算話過,可是我實在寫不動了,一萬五了,我還得留點力氣明兒繼續,事實上籤售回來我一直沒緩過勁來,我實在沒那幹勁到一天兩萬字,於是我終於知道所謂願望和現實相差很遠就是這樣的,從今以後我再也不鄙視說話不算話的人了,你們可以拍我,不過建議省點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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