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東洋二

經略東洋(二)

碼頭上熙熙攘攘,只見得人頭攢動,到處是揮舞的手臂,喧闐的聲音。

但讓博多百姓失望的是,天朝上國的水師只有百餘人上了岸,並且無視他們的熱情招臂,目不斜視地闊步向前。國司府、筑前守府、大宰府的官員立即迎了上去,恭敬地折腰九十度行禮。

上岸的宋軍是水師艦隊的糧秣營,負責上岸補給,其他官兵都奉命值守艦上,不得擅離,這讓博多百姓的打算頓時落空,火熱的目光都投向這百餘人——若不是兩邊的府兵維持着秩序,早就拉着女兒撲上去了。

領隊的糧秣都虞候心裡抹了把汗,趕緊取出一疊補給清單,請當地官吏派人協助採買——當然,是要按市價付錢的。儘管這些倭國官員很樂意爲天朝水師免費補給,並將之視爲被接納的榮耀,但衛希顏從不讓軍隊佔這種便宜。

有時候,不拿“羣衆一針一線”未必是出於愛民的目的,只是爲了讓軍隊的腰桿挺得更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這是至理。

那邊商船已經開始入港,這邊水師艦隊的糧秣營正在分隊監督採買,每隊一名糧秣押隊,一名副押隊,一名軍士,三人一隊既是合作,也是互相監督不得吃採買油水。

他們的採買清單中,除了艦隊的補給外,還有小部分是各艦官兵提上來的私貨採買,自從水師開始護航商隊後,一般都會允許官兵上岸鬆散半日,到城裡逛一逛,買些當地物產甚麼的,但不得賣貨做貿易——水師軍紀嚴令:私貿者,除籍。

曾經有官兵不信邪,貪圖差價貿易帶來的巨大利潤,悄悄帶私貨到外蕃港口做交易,被軍法虞候查出後,立即開除軍籍,並且記檔永不敘用。

這讓水師上下都凜然而噤。

處罰的理由不是貪利,而是不服從紀律。

衛希顏並不禁止士兵慕財,這是人之常情,禁止不了,但軍中必須習慣紀律。只有當紀律成爲一種習慣時,這支軍隊纔會在任何狀況下都維持戰鬥的意志——或許會畏懼,會恐慌,但習慣了紀律的他們,會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做後退,直到死亡或者勝利。

但紀律也得講情理,苛刻會招致積怨,所以軍紀只禁賣,不禁買,並且每支艦隊都配置有文職的回易司曹,專門爲官兵打理回國後的海貨交易。

但這種回國交易贏利也不是無限制的,水師對官兵攜貨上艦做了明確的限定,以免載重過大減慢航速,或者私貨太多佔去了軍備糧秣的空間。這種限定不分職階,從艦隊統制到普通士兵,單人允許的攜貨量都一致,沒有多少之分,這種“不因官高而獲利多”的公平使得水師上下都很服氣——官職最高的都統制都沒有意見,他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再者,他們的收入並不薄,拿南洋水師來說,薪俸雖然比不上三軍中最貴的馬軍,也比國防軍步軍差了些,水軍在國防軍中處於第三層,但經過南洋大捷後,打了勝仗的官兵普遍升階,薪俸已及得上步軍的中上待遇,加之還有從三佛齊得來的戰利品,就算普通軍士的所得也儘夠家中買上十幾畝良田,過上相對寬裕的日子。

這次隨衛希顏到博多的不是南洋水師,而是從長江水師抽拔組建的通州水師,其薪俸等階和收入當然比不上南洋水師,但除了可帶一定海貨回國外,護航商隊也有額外貼補。這次跟隨在水師後面的宋商船隊就是從通州出發的海船,船上的綱首和商人都要向水師繳納“艦船折耗費”,作爲艦隊的護航補貼。

衛希顏說,水師當然不能白乾活。白給的不香,這是至理。

宋商們當然沒意見,相比巨大的海貿利潤,這點子“折耗費”算什麼,更何況前面有七八艘裝載犀利火炮的朝廷艦隊護航,恰如銅牆鐵壁一樣安全,更重要的是很有光采,換作以前,他們做夢也不敢想朝廷水師會爲商人護航。

這些商船在進博多港時就和水師艦隊分道,開向碼頭西側,那裡已經集聚着三五成羣的倭國人力,等待上岸卸貨的海商僱用,還有很多穿皮袍、攏着手爐的倭國商人,等着接待熟悉的宋商,或者開拓新的貨源。

而東邊碼頭外,則圍聚着衆多日本百姓。筑前國司府、筑前守和大宰府的兵丁、巡卒努力維持着秩序,臂彎橫着的長杆槍將興奮激動的博多百姓阻隔在通道之外。

東西碼頭熙熙攘攘,只見得人頭攢動,烏麻麻一片,到處是揮舞的手臂,喧闐的聲音。

商船上一位穿着狐裘皮袍的宋商不由感嘆了句:“聽說博多繁華,果是如此,商民居然這麼多。”幾乎比得上海門了。

站他左側的宋商同樣穿了皮裘、圍了皮脖子,雙手攏着彈棉暖筒,朝東面碼頭呶了呶嘴,對這位首次來博多貿易的族弟道:“七郎,瞧見沒,那些穿華麗武藏鎧、系備中倭刀的武士,就是平氏國司的家臣,這會全拉出來了,排隊迎接咱們國師,——嘖嘖,這十里八町的倭人八成都竄到碼頭上來了,人能不多麼?”他說着嘿嘿笑了聲,“瞧見沒,都帶着女兒,定是看中了咱們大宋水師,想拉人渡種。”

待七郎弄明白“渡種”的意思時,這位剛從陸路轉到海路的新興棉布行商不由連連搖頭,直道:“……荒唐……荒唐!”

他皺着眉頭又瞅了幾眼岸上那些倭女,即使隔得這麼遠,也能看見白煞煞的臉龐,剃盡的眉毛處只醮兩團粗墨,一些倭女張脣說話時便見一張黑洞……他不由抖了下,“這些倭女……臉上怎生抹成這樣?還有那牙……難道都是黑齒?”

“噗——”族兄噴笑出聲,好半晌才止住笑聲,拍着他肩道,“七郎,這是倭女的妝容,據說是倭國貴族娘子的風尚,以禿眉白臉黑齒爲美。聽倭人說,他們家中十至十五芳齡的小娘子都要把牙染黑,以示進入婚齡——大概和咱們中原的及笄意思一樣。”

七郎前面還聽得嘖嘖稱奇,聽得後面不由瞪眼,“十……歲,這也太小了罷?”

按照大宋建炎三年詔行天下的《婚律》,本朝女子的最低婚齡從十四歲提到十六至十八歲,並按路州富庶不同分別行之。如他們通州海貿繁盛,就是定在十七爲婚。像他家的女兒,那是定要留到十纔出閣的,現在城裡的富家都知道——晚婚才能生育好。只有那些窮家子,才趕着將女兒嫁出去,減一分嚼用。

他族兄便嗤笑,道:“倭夷怎能跟大宋比?沒聽報上說,越是鄉氓愚昧之地,才婚育越早?”

七郎點頭道是,跟着又搖頭,“就算倭女及笄,也不用把牙染黑罷?如咱們中原傳統,召集親友舉行及笄儀式,着儀服插禮簪,既隆重又合乎禮,——哼,倭夷就是倭夷……”語氣裡帶着出自中原民族的驕傲。

族兄哈哈道:“七郎你這就不知道了,倭人認爲把牙齒染黑,能顯得皮膚更加白皙。哎喲,真不知什麼眼光。”

旁邊一宋商聽他二人說得熱鬧,忍不住插口道:“《東南海事報》說,倭國尚大唐之風——唐朝貴女一度盛行過‘禿眉白臉妝’,但未曾染黑過牙,依某想來,咱們中原人本就比倭夷膚白,大約不需要一口烏黑鋥亮的牙齒來襯臉。”

“哈哈!”兩人聽他說得有趣,不由大笑起來。

那宋商咋嘴道:“所以說,這傳統也要分適合不適合,適合的保持,不適合的就要改——像‘美妝顏’,也得與時俱進呀。不然,不但不是美人,還很嚇人。”

“哈哈哈——”兄弟倆趣笑不止。

“聽聞這倭國的皇族、公卿貴族都是以塗白臉爲風雅。後來,派出遣宋使出使咱大宋後,方見識到什麼纔是真正的風雅,那些皇族貴族往臉上抹的白粉就少了些,至少不是白無常,出來就嚇人……”那宋商壓低了嗓子嘿嘿笑着,說起平安京的風聞軼事來頭頭是道,顯然是經常來往倭國的熟客。

三人說笑了陣,又互相通報姓名,結識話契,不一會就熟悉得稱兄道弟了。

鄭七郎轉頭望了望東邊海面上的水師艦隊,有些期待地嘆了聲,“不知衛國師會不會登岸……”他們這些商人,雖然從海門碼頭就一路跟隨艦隊,卻從未覷見過那位傳說中的國師樞密使真容,心中不免抱憾。

他族兄的消息十分靈通,聞言就欣羨道:“聽說,衛國師會在艦上接見通州、秀州和明州的大商,像通州舶商行的鄧行首,和昌帛號的吳行老,福興棉布號的劉十四官人,盛隆茶號的李二官人,九珍閣的胡十七官人……哎,我等雖然謀了些家財,但和這些綠服縉商、行老、綱首相比,就好比河裡的蝦蟹,沒的身份謁見國師。”

他說的綠服縉商是指前兩年江南、兩淮大旱時,響應朝廷詔令踊躍捐輸糧食的通州大商戶,事後都得了朝廷賜封的“縉商”稱號,見綠服官員可以不拜,並賜這些縉商“服綠”——按大宋服制,庶民不得穿着赭紅、赭黃、正紫、正朱和正綠的服色——“服綠”是九品至七品官員的服色,所以這些縉商又被人們稱爲綠服縉商。

據說,濟災最得力的共濟會中還有不少“賜緋”的緋服縉商,而那位名大會首就是最高的紫服縉商,見相公都可以不拜。

鄭七郎豔羨地嘆了口氣。

他家裡原是經營絲帛鋪的帛商,這兩年棉花行業興起,他果斷結束營事多年但競爭越來越激烈的絲帛鋪,轉而經營棉布行,不到兩年就將原來的家資翻了兩番,以前和他交往的商人都嘖嘖羨慕不已,但這樣的身家在海州城仍只算中等商人而已。

那些行首行老,以及擁有海船的綱首,纔是垛腳可聞聲的豪商巨賈,而這些人多半都是被朝廷賜服的縉商。可以說,江南、兩淮路能從大旱和蝗災中很快回復生機,大半都是得力於商賈的積極援災。就像鄭七郎,雖然沒那個財力掙個綠服縉商,卻也向官府捐了三百貫交子——在城中大商都捐獻的景況下,不捐就是“爲富不仁”,更何況,很多商人都是如鄭七郎這般,自認還是有良心的善商。

那叫魏東福的宋商消息更靈通,眨巴着眼道:“衛國師接見的也不盡是大商大賈,某聽說,咱們通州尋常書坊的米大官人就在謁見之內……”

“啊?”鄭氏兄弟倆都吃驚了。

他們聽說過“尋常書坊”的大名,就在通州城東的文林坊。

書坊主姓米名希孟,據說是翰林書畫院的院士米友仁(米芾之子)的族弟,和米翰林一樣寫得一手好字,是解試舉子出身,可惜未能得中進士。

聽說他落第回到通州後,不久就賣了家中經營的一個香料鋪子,換得銀錢開了家書坊,取了個怪異的名字叫“尋常書坊”,書坊裡面的書籍可售可借閱,售價比別家便宜,《論語》《孟子》等儒家經籍,只售百文一部,還是全國聞名的杭刻本,而借閱一書所花不過十文,可帶回家謄抄三日,惠及不少貧寒學子,米希孟因之在通州士子中享有很高德望。但論財力,米家在通州大商賈中是排不上號的。

魏東福道:“米大官人財力雖不及那些行首綱首,惠及讀書人的德行卻是有口皆碑,這次能得國師接見應該不是偶然……聽說他這次帶的貨除了湖筆、蘇墨、建硯、竹紙外,還有開蒙書、名家詞集、朝廷允許外銷的經史子集類——都是元邊紙建本。”

大宋的湖筆、蘇墨遠沒有宣筆、徽墨出名,在文房用具中,和建州陶硯、竹紙一樣價格不高,但質量卻不差,很受中下家庭的讀書人喜愛,遠銷日本自然是賣給日本的中等貴族。

以前日本學習大唐時,公卿貴族都以使用大唐商品爲榮,現在日本學習大宋,上下貴族都以使用大宋商品爲榮,視本國出產的爲“土貨”,包括文房用品。比如,日本紙在大宋很受歡迎,尤以但馬紙爲貴,但倭人卻以用宋紙爲榮。

像元邊紙在大宋就賣不起價,它是竹紙中較脆又較粗糙的紙張,所以價錢便宜,當然印書的元邊紙比書寫元邊紙稍厚,但紙價也很低,販到日本後即使起價四五倍,也不過三四百文一刀。雖然比起同等質量的日本紙價錢略高一點,但很多有餘錢的倭人寧肯多花幾十文買宋紙,而不買國產紙。所以,不少宋商賣文房用品到倭國其獲利翻了幾番。

並且,日本國的書價尤貴。以前都是公卿貴族才擁有藏書,識字讀書也是貴族的特權——雖然日本後來學習大唐興辦官學,但官學只收貴族子弟,到平安時代前期興辦私學,纔開始招收庶民,但私學在數量和規模上都不及官學,庶民子弟能上學的仍是少數。而日本的印刷術遠不如大宋發達,使得書貴如金,即使中等貴族的家裡藏書量也是不多的。

南廷允許外銷書籍後,很多海商看中了日本的書市。而宋版書比日版書印刷更精美,字體排版更清晰工整,很快便佔據了日本大半書市。有財力的宋商從書肆批買印刷精貴的官刻本和杭刻本賣給公卿貴族,而中等財力的宋商則批售價格較低的建刻書。所謂建刻是指福建建陽的刻本,世稱建本,以量大價廉而聞名。所以“元邊紙建本”在大宋意味着低價書——當然絕不是坊間的劣刻本——銷到日本的價格雖比本國貴了好幾倍,但比起日版書還是便宜的。

無形中,使得能買得起書的日本平民多了起來,如商人、坊市民,還有那些擁有“士”的身份卻被排斥在貴族圈外的中下層武士。而這些人,有可能最先接觸的就是來自大宋的蒙學書,接受的是大宋的文化……

這位米大官人將“尋常書”賣到倭國,也想讓更多的倭人讀得起書?——鄭七郎腦海中突然蹦出這個念頭。

便聽魏東福道:“……現下會說大宋官話的倭人越來越多了,七郎就算頭回來倭國,也不怕出門沒了方向,在這博多城的商鋪隨便找個倭商,都能用大宋官話道個東南西北。”

鄭七郎哈哈道:“那敢情好,不用比手比腳、連猜帶蒙了。”

“哈哈哈……”三人都笑起來。

說話間,已輪到他們這艘海船泊岸,三人互相拱手道別,便趕着吩咐隨從去碼頭叫人力,準備卸貨入關了。

東邊碼頭上,糧秣隊已經分隊出發採買補給。衛希顏的官船停在旗艦左側,葉清鴻在兩名親衛的陪同下,下船出了港口,去經歷這些不同於大宋的海外風情,以修煉她的道心。

衛希顏沒有出港,從官船移步到旗艦,接見來自通州、秀州、明州,以及留駐博多的各地宋商代表,詢問貿易狀況,又問起宋商在倭國遇到的困難,有何建議等等。言語態度很是溫和,漸漸讓這些商人去了兩分拘謹,說話的膽子也大了兩分。

因佔地利之便,赴日貿易的明州籍和秀州籍商人最多,而通州設立市舶司還是近兩年的事,在對日貿易的宋商派別中相對較弱,此次會見中便幾乎被明、秀二州的商人搶盡了風頭。通州商人暗道不妙,若不能給衛國師留下深刻印象,只怕日後都要被這兩州給壓下去。

在座的五六名通州海商以舶商行的行首鄧安常爲首,互相對了個眼色後,決定大膽進言。

鄧安常覷了個空子,道:“……隨着我朝商人在倭國貿易的越來越多,這商事糾紛也越來越多,大宰府不好處置,或拖延不辦,或含糊其辭,或處置不公……引起很多怨言。不知朝廷可否像三佛齊那樣,在倭國也設立‘大宋商民領務館’,派遣朝廷官員治理宋商事務?”

在座宋商先是驚愕,繼而帶着忐忑不安的期待,心情很是緊張。這是橫亙在衆人心頭的一樁大事,沒想到通州鄧安常竟然有膽子提出來,一時既有些嫉妒,更多的卻是期待,所有宋商臉上都不由流露出殷切之色。

衛希顏沉吟片刻,頷首道:“使團到平安京後,可與倭皇朝廷商榷此事。”這一項原就在她的計劃之中。

衆位宋商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大喜,齊齊拱手稱謝。通州商人更是喜笑顏開,這事若成了,他們就是首先建言的功臣,在明、秀二州海商面前自是大大長臉,一時間,通州商人的眼眉都擡高了。

明州海商以孫氏家主孫俊明爲首,秀州海商以周氏家主周子安爲首,兩人心裡自有盤算,神態自若。

又有幾位宋商提了幾項建議,孫俊明瞧了眼會見室的擺鐘,眼見一個時辰將至,便和周子安對了個眼色。

周子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待前面話停後,便拱手進言,說起宋商在日本置田之事。

“……倭國允我朝商人在當地置辦田產,成爲納賦領主。但在外番置田,於某等小民而言,終不及故土可親。加之,對倭地風物不熟,這田裡是種稻還是種桑,或種其他甚麼,令人犯躊躇。並且,聽說倭國的田稅比大宋高,若田裡出產不豐,而繳稅卻多,在倭國買地就有些不值當了。”

他頓了頓,有些遲疑地道:“不知……倭國能不能像咱大宋一樣,將田稅降一些?倭皇朝廷規定的十稅三着實有些重了……”

衛希顏笑了笑,道:“倭國的田稅高是因爲不納稅的莊園太多,國家收稅的土地日益減少,便只能加稅。就像大宋,土地兼併也很嚴重,官宦、富家、豪強都想更多地擁有土地,而更少地繳納賦稅,其結果便是私家愈富,而國庫愈凋敝,嚴重的便起亂子。”

衆商聽得都有些凜然,只覺衛國師這話是意有所指——他們這些大商大賈,誰家沒有百畝千畝良田的?而有良田的,又有哪家不想少繳些賦稅?

便有人想起前陣子《西湖時報》上有篇文章,說朝廷應該重新經界田畝,清出那些隱匿的田產,懲辦豪強地主,增加國家賦稅云云,引來不少贊同之聲,也有不少反對之音。他們這些擁有大田產的富商中就有納稅田畝不清不楚的,自然不希望朝廷下詔“經界”。

難道衛國師是在借這話敲打他們?

“雖然大宋土地兼併嚴重,賦稅減少,但國家仍然不加農稅,便是體恤耕農,深悉國以農維穩的道理。”衛希顏說到這停了停,見衆商的眼神都有些閃爍,心裡笑了笑,道,“至於倭國的田稅過重,這是倭人的內政事,我朝不便干涉。”

“是。”周子文喏喏應了聲,衛希顏不同意插手倭國賦稅之事原在他意料之中,而他做此建言也並不是爲了讓倭國降稅,因此對衛希顏的回覆並不失望,但他沒料到衛國師竟會借話敲打他們,心中生凜的同時又有些尷尬不安,便擡眼覷了孫俊明一眼。

孫俊明沉了沉眼,瞥見衛希顏脣角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他們所想的一切早已看在她眼中,他心中打了個突,沉吟片刻,心道繞彎子不如直言,便拱手道:“國師所言甚是,他國賦稅事我朝自是不好干涉。只是,種稻谷確實不太合算,不知朝廷可否允許在倭地種植棉花?”

這纔是他們的目的,衛希顏心裡一哂,繞這些彎子不過是爲了棉花。

自從名花流旗下的棉布作坊在廣南西路的瓊州島上試種新棉成功後,棉花種植便在南廷諸路推動起來。

這種新棉花不是瓊州島上自產的本地樹棉,而是南海商路帶回的注輦國棉種,注輦國的吉貝布比起瓊州島樹棉織出的吉貝布更白更柔軟,並且可以播籽種植。試種試織成功後,“棉布”便正式取代了以前的“綿布”之稱。

棉花試種成功後,便是棉織技術的革新。名花流旗下的棉布坊將注輦國和黎峒的紡棉技術加以結合,技匠們日以繼夜地反覆試驗、不斷改進,終於造出了的棉織新工具,如脫棉籽的攪棉車、彈棉花的彈棉弓、紡棉紗的棉紡車、織棉布的織棉機等等。

用這些新的工具和新的技術,可以織出比注輦國的吉貝布更白、更柔軟、更精細的棉布,在市面上推出後,就在商人中間引起了轟動。

以前注輦國的吉貝布價貴是因爲量少,並且從海路販進價格上翻,如今大宋能夠量產棉花棉布,並且甚至比吉貝布質地更精良,彈出的棉袍、棉被比起錦襖和絲絮被子更暖和,這其中所蘊含的巨大利潤是任何精明的商人都能夠看得見想得見,如何不惹人眼熱?

絲帛行業的富賈們首先心動,而名花流的棉布坊也無意獨攬這個巨大的市場——獨攬也攬不下,市場要靠合力才能拓展,何況名可秀最重要的目的不是爲了謀私利。於是名花流的棉布坊將試種成功的棉種進行公開拍賣,又建專門的棉機坊,生產攪棉車、彈棉弓、棉紡車和棉織機等棉織工具售賣。商人們有了種子又有了棉織工具,紛紛投資棉田和棉布坊,棉布行業欣欣向榮。

棉布的巨大利潤不僅吸引了絲帛商轉行,也吸引了很多鹽商、茶商等商賈投入其中,不到兩年,就使得棉花收購如潮水般上漲,而市場的巨大需要反過來也刺激了民間擴大棉田的積極性。

而時下種植業最賺錢的當數甘蔗和棉花,像南海的瑞宋州和華宋州,以及麻逸國、三佛齊國,就有許多宋商在那邊買地廣建甘蔗園,將成熟的甘蔗運回國內製糖再回銷近西和遠西的國家,賺得盆滿鉢滿。經常到日本貿易的明州和秀州的海商便也起了心思,想在倭國買地種甘蔗,但南洋氣候炎熱利於甘蔗生長,而倭國氣候不宜,種出的倭蔗遠不如南洋蔗的糖分高,四根倭蔗才及得上一根南洋蔗,於是這些海商腦子一轉,打起了種植棉花的主意。

衛希顏記憶中日本似乎不是盛產棉花的國家,但不盛產不等於不出產,就好像日本不是產糧大國,但不等於這個國家不出產稻穀,至於能不能廣種棉花,種出棉花的品質如何,這是商人們折騰的事,有了利益就有驅動力,沒準能讓這些商人們搗騰出來。

況且,讓日本多種植經濟作物,對大宋來說有利無弊。隨着技術的發展,大宋要成爲成品出口國而不是原材料出口國,至於周邊的國家,則要盡力引導其成爲大宋的原料產地。

衛希顏便道:“種稻谷或是種棉花,都有氣候和地力的限制,適合哪樣需得因地制宜。至於朝廷是否允許棉花種植傳到外番,這需提到戶部商榷再定。”

衆商聽到這裡,面色都是大喜,提到戶部就意味着有了希望。

未幾,會見結束,商人們起身告退,每人臉上都帶着喜色,恨不得立即飛身回去,籌劃後面的事宜。

衛希顏又在旗艦上接見了筑前國司、筑前守、大宰府大貳……當這幾位官員走出旗艦後,神色都是又喜又憂,還帶着懼意,讓人着實好奇他們在旗艦上經歷了什麼。

隨着旗艦上的主帆升起,無數面白帆相繼拉昇,戰艦林立,嵯峨如山,浩浩蕩蕩開出了博多灣,往北行去。

作者有話要說:備註:

1、宋代刻書基本分爲官刻、私刻和坊刻三大類型。

官刻:指官府主持下的刻書活動,中央刻書多以國子監爲名,地方機構刻書則有不同名稱。官刻多選上乘原本,不計成本,雕版質量很高,因而刻本品質優良。

私刻:指私人出資校刻的書籍。私人財力雖不及官府,但刻書人不以贏利爲目的,多以名望爲重,很多刻書人本身就學識淵博,故而校刻精良,刻本品質通常也較高。

坊刻:指書坊刻書,這是隨商業發展而出現的一種生產和銷售圖書的行爲。書坊地域分佈廣,因以贏利爲目的,刻書的數量較大,種類也較豐富,且能隨時根據市場需求而變化。由於宋人對書籍品質要求較高,加之行業競爭的需要,因而坊刻本雖然總體品質不如官刻、私刻,但也有很多品質優良的刻本。宋代坊刻最出名的有三地:蜀刻本、杭刻本、建刻本——前二者以質優價貴聞名,建刻以量多價廉聞名。面上流傳最多的,便是建刻本,價格便宜買的人多呀。

2、關於宋代的書價:由於印刷技術和造紙業的發展,宋代書價比起以前便宜很多,但和現代的書價大概是不能比的。現在隨便一本正版書的價錢都是在20-30元之間,10元錢以下的正版書現在真是很少見了。

宋代的一兩銀子,也就是1貫錢(1000文銅錢)的購買力大概相當於現在的200-300元RMB,100文就相當於20-30元錢,所以在宋代如果一本書只賣100文那是非常的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