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盟交鋒

商盟交鋒

這時春光已暮,卻是百花盡開的時節,城內時見賣花者歌叫於市,馬頭竹籃內盛滿各種時令鮮花,染得滿城都是花香。

這時西湖也正是春遊最盛時節,從東城四處城門出城往西湖的車馬轎子絡繹不絕,沒個疏落時。

清波門內,一輛平頭馬車夾在出城的車馬人流之中,緩緩向前行駛,髹漆成慄殼色的車身在香車華蓋中很不打眼,但有識貨的多瞅幾眼,便能看出那車幔和車簾不是一般人家能用起的質料,唯以素色掩去了華貴。

這駕馬車出了清波門往北,沿途垂花夾柳,行不到半里,便見棟宇廈堂臨湖而建,湖中又修水閣六楹,架有廊橋呈半環形般拱繞堂宇,一湖山色盡攬腰畔。

此處棟宇即是臨安商盟所在。

商盟正門闊達三丈三,取九九之數,左右各鎮一隻貔貅財獸,猶如人高,腳下踩着銅錢,通身髹漆成金,燦燦的耀眼。這兩扇大門白日裡都是大開不閉,以示廣迎天下客商之意。出入其中的商賈隨手揪出位可能都是身家百千萬。

令人奇怪的是,這座正門沒有臺基,也沒有門檻。

據說,這是因爲商盟在成立之初時,盟首名可秀立下商盟的宗旨爲“以誠爲基,以信爲檻”,因此大門不設臺階門檻。

而這八字宗旨也成了正門的楹聯。後來,這內中的蘊義隨着商人的來往漸漸傳揚開去。再後來,這座大門便有了個約定俗成的名兒,曰誠信門。

出入這座大門的車馬轎子盡日不絕。過門是一天井大院,青磚鋪地,足有百丈來闊,東西兩廂是車馬安置廊,北廂是一排歇便閣子,供隨從在此等候主人,時有小廝添茶上果,侍應很是周到。

馬車轉過照壁,便有青衣衫褲的車馬小廝上前迎客,引領車馬停位。那輛慄殼色的青幔馬車跟在幾輛華錦珠絛的馬車後面更襯得不入眼,卻有一位接引房的管事親自迎上去。

葉夢得下了馬車,擡眼打量,但見懸山式屋頂出檐深遠、青綠瓦漆光閃亮、楠木大柱漆金彩刻,雕樑畫棟的富麗中又有北地的疏朗明闊,少了兩分江南的纖巧秀麗,卻多了兩分大氣。

葉夢得頭回到這臨安商盟,打量了幾眼卻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正待深思時,便聽管事唱喏道:“小人奉命在此迎接貴客。盟首已在誠道堂相候,大官人請。”

管事在前引路,一路穿門進深,經過幾條遊廊,又過幾座花樹簇繞或柳絲垂拂的華堂樓閣,但見前方松柏林蔭下掩映着一處四廂院子,門上懸匾“誠道堂”,筆法古拙蒼勁如松柏虯枝。

院內北面廊下,兩名冷麪銳目的黑衣人立如柱石,鐵巳行前攔下葉夢得身後的親隨,引至東廂用茶,鐵午拉開雕花槅扇板門,側身一讓,“葉相公,請。”

葉夢得撩袍進門,踩着香楠木鋪就的地板,光亮可鑑照人影。門邊設有坐榻,方便脫靴,丈外立着一幅四折屏風,絹面上繡着一位腰掛算盤的商賈,左手捧份約契,右手拿着根秤,跽坐在七位財神——武財神趙公明、文財神比干、護商神關公、儒商之祖子貢、陶朱公范蠡、管子管仲、治生祖白圭——的畫像之下,表情端的虔誠,右上方題有行字:“誠者自成也。”

這是《中庸》之句,或是“誠道堂”之義?

葉夢得油然想起商盟正門的那八字楹聯,心想,既有誠道堂,必有信道堂,不知堂內是否同樣立屏風,上書《大學》章句之“與國人交,止於信”?

正所謂,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商賈言利逐利是本性,這一位卻是處處彰立誠信爲本,究竟是敦行子貢白圭之道做“誠賈”“良商”,還是虛圖一把浮名?

即使葉夢得與名可秀已打過幾次交道,卻仍然看不透這位深如淵壑的女子。

他撣了撣錦袍袖擺,徐步轉過屏風。

滿堂都是價似金貴的香楠鋪地,堂上的陳設卻頗爲簡單,一隻青銅鼎炙着沉水香,兩張回字雕邊長案,下設蘭織茵席。

名可秀坐在北面主位,曲裾襟袖的邊口鑲着織金如意紋的錦邊,氣度雍容,雖是跪坐低首看着商簿,脊柱卻依然挺得筆直,愈發顯得腰身柔韌有力,在葉夢得轉出屏風的瞬間,她擡眼看過去,目光深邃而銳利,隱隱透出一股威勢。

葉夢得腳步不由一滯。

“葉參政,許久不見。”名可秀微微一笑欠了□,那股無形的壓力頓然消弭,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葉夢得目光一縮,擡手平了一禮,帶着士大夫慣有的矜持風度,微笑道:“許久未見,名會首風采更甚。”

名可秀擡了擡眉,這堂上已非共濟會之地,這位參政相公卻仍然以共濟會的會首稱呼她,這是要先表“體仁執善”之義?還未談今日正事就先立了高帽,其用心不可謂不深。她無聲一笑,織金袖口微擡,“請。”

葉夢得跽坐案後。

主客飲茶負暄閒話一會,葉夢得擱盞直了直身,名可秀擡手遣下奉茶鐵衛。

葉夢得端容說:“此番約見名會首,是爲當下錢制之患……”

名可秀眼底掠過微不可覺的笑意,這位戶部參政籌思錢制變革已久,如今終是按捺不住了。

他道:“國家量地,耕者因田定賦,而士農工商各安其業,遂至貿易交通,銅錢流行,商邑繁興焉。然大宋治平百六十年,市邑愈興,而錢卻愈乏,至朝廷南渡後,更兼鼓鑄不登、滲漏不貲、鉟銷日蠹、私家藏匿四弊疊加,致銅錢日少,而楮幣流行。”

葉夢得說的“錢荒”之弊,一是朝廷鑄造銅錢的數量減少,二是銅錢大量外流,三是商人銷錢造銅器牟利,四是民間貯藏大量銅錢使得流通日少。爲解錢荒之危,朝廷不得不以楮幣爲錢,即交子——因楮皮可以造紙,楮便成了紙的代稱,故有楮幣之說。

“但是楮幣本爲無值之物,豈可作錢?因無本而濫發,滋溢物價,而使商民之財失矣,長此以往,則民爲之困,商爲之乏,其弊害不可謂不深……向來,錢爲商之器,器不宏,則商易不廣。”

他說着瞧了眼名可秀,見她專注傾聽,心頭微鬆,說道:“太府寺提了個辦法,說,要根除錢弊,必得鑄金銀爲錢,一則可補銅錢之缺,二則金銀貴重,鑄錢後民間必代替銅錢貯存,而銅錢重流於市面,三則金銀貴重有值,非楮幣無值之物,鑄之爲錢可穩市價……”

他從袖中取出一封楮皮信函,起身遞去,回身落座後道:“這裡是太府寺提的大致思路,某以爲有幾分道理,在提入政事堂之前,想參詳參詳商盟的意見,畢竟這錢事甚關商事。”說話間臉上流露出矜雅的笑容,儼然上位者虛懷若谷徵納建言的態勢。

名可秀挑起眉毛來看了一眼葉夢得,拿出信皮內的條陳只掃了幾眼,就擱在案上,以淡然的語氣道:“錢制變革是朝政大事,商榷議論是政事堂相公們的職責,小女子不過一介商賈,豈敢妄言指說政事?”

葉夢得聽得這話,便覺牙根開始癢了。

簡直是睜眼說瞎話——《船塢條法》不是政事?《海事市舶條法》不是政事?迫官府取消京師商戶的“和買”不是政事?向朝廷要監賑權不是政事?推制舉開商科不是政事?……這會說不敢妄言,糊弄人呢!

葉夢得心裡腹誹着,哈哈一笑道:“名會首過謙了。當年共濟會解糧濟困,扶助災民於危厄,朝野誰不讚仁善大義?陛下賜匾‘體仁執善’,朝廷敕以‘縉商善士’之告身,是爲商中之士,哪是‘一介’商賈,當得國商柱石之稱也。”

“葉參政這話可真是擡舉可秀了。”

名可秀笑吟吟的,目光卻帶着洞悉一切的犀利,說道:“這‘縉商善士’的名頭說起來好聽,然而朝廷不出俸祿,亦不給減免稅役之惠,比起就讀州縣的學子尚有不如,有甚說道的?不過是朝廷給了個虛名,哄得人出糧罷了。”

葉夢得被說得臉色訕然。

那時爲解朝廷賑糧困局,時爲戶部侍郎的葉夢得爲共濟會要得監賑權,卻不甘心在賑糧上受共濟會挾制,又上疏提議賜號鼓勵商人捐糧,如捐輸糧谷五千石以上無不良名聲的商人可賜“縉商善士”告身,享有“見官不叩拜,同士人般上書言事”之權,如此朝廷不花費分文,便可得天下糧谷解賑濟之危。

這一提議得到皇帝讚許,朝臣們也少有反對,畢竟不是賣官之舉,還能起到教化商賈之用,廷議遂行。而對名可秀又格外優榮,並賜御匾以示旌表,那“體仁執善”四字正是胡安國所擬,蘊意不可謂不深刻,既是期冀,亦是告誡。

名可秀卻將這匾額懸在臨安商盟的正堂,謂之以上意勉勵盟內衆商——皇帝親筆題字的御匾對商人而言是尊崇和榮耀,用來教導激勵還是很有用的。衛希顏說:“好歹是變廢爲寶了。”

當然,那縉商告身亦是大有用處的,絕非空有虛名而無實質。

葉夢得咳了一聲,不得不辯說幾句,道:“朝廷予縉商上書言事之權,商民之議亦能進達御前,擇良納之,豈是徒有虛名?”

名可秀呵笑一聲,修長秀麗的黛眉斜睨,“葉參政可是欺人無知耶?這天下章奏的進呈自有章程,由通進司掌受,摘錄後進呈皇帝。每日進司的章奏數以百千計,經通進司捋後,能有幾份布衣上書進遞御前?這‘布衣上書言事’,亦就是個‘美其名曰’。”

“咳,名會首對朝廷章程甚熟,甚熟。”葉夢得覺得牙根愈發癢了,繞過縉商這扯遠了的話題,緊着錢事說:“這錢制雖是朝政,但上至國家下至小民,非銀錢無以爲資,實爲人之所共賴,而錢制好壞又尤其關乎商家之利。錢爲商之器,器用好不好,會首焉得不關心?”

名可秀似是被他言語說動,略一沉吟,點頭道:“如此,便讓可秀拜讀參政良策。”

葉夢得方喜,忽然覺出不對,原本是虛懷納言之舉,怎麼這會成了他求着她看來着?心中一沉,回想方纔的言語交鋒,竟是不知不覺間被人牽着走了。如此,納言就變成了請教,談判上已失了先手。

葉夢得要推行錢制變革,鑄金銀爲幣,就必須得到大商大賈的響應,否則佔有天下金銀最多的商富私藏不鑄,這新法就是一紙空文。而商人拿出金銀到朝廷鑄幣,需向朝廷交納鑄幣稅,若犯禁私鑄爲幣,則朝廷管束既失,又失稅利,其弊甚遠。葉夢得來見名可秀,便是要取得這位商盟巨擘的允諾,而兩人談判中必然涉及鑄幣稅,葉夢得原想佔得先機,孰料被名可秀幾句話佔去主動,反而落了下風。

他苦笑了下,但見名可秀一目十行,沉靜淡然的神情讓人無法揣度,心頭不由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只覺今日之事怕是難說得緊。

院中松柏鬱鬱蔥蔥,下午晌的日光將樹影照得斜長,屋廊前圍着一盆盆的海棠,正值花開嬌豔。隨着日頭西斜,院中松柏的蔭影越來越濃,而海棠花紅也漸次染上了橘色薄暉。

一身黑衣的鐵衛如廊柱般佇立在門外,便聽裡面傳出輕輕的擊掌聲,這是要上湯送客了。

這個時令正該喝杏苓湯,利溼又解燥熱,然而葉夢得走出誠道堂時,胃中卻似滾着一團燥氣,直到馬車出了商盟,從拉開帷簾的車窗口吹了陣風,這股燥熱才漸漸消散開去。

“欲行錢制,先行錢法……?”

他擡起手指揉了揉眉間,隨着馬車的前行思索着,回到葉府下了馬車,只見天邊已是一片金燦霞光,就像找開了金銀彩帛鋪,半個天空都是光彩流離。

名可秀也正在誠道堂外看向天際的金彩霞光,脣角便浮起了深長的笑意。

參政相公被算計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