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長何人

山長何人

“……難道不是你?”何棲雲訝然。

衛希顏搖頭,“我有朝廷官職在身,不便爲山長。”

就如鳳凰書院的山長是尹焞尹和靖,雖然有朝廷旌表,賜宣奉郎,但這只是寄祿官,按從七品領階俸,相當於國家發給政府津貼的專家,算不得官員;若她只是書院的榮譽山長,這無損書院的“清高”,但做山長就會使書院染上“官氣”,這是尹焞、邵雍等一心治學的鴻儒所不樂意的。

朱雀書院,也要有這種純粹。

“那是……名紅袖?”

衛希顏哈哈笑,“可秀亦不會,原因嘛……”她眨眨眼,“你知道的。”

身爲被朝廷暗中忌憚的名花流宗主,要真做了山長,這朱雀書院還不得被皇帝朝臣緊盯不放?

何棲雲失笑,“倒是。”她挑起眉,“行了,別賣關子了,快說!”

衛希顏笑嘻嘻,“易安居士,李易安。”

何棲雲猛然嗆咳,很是吃驚地,“你,你,你說……李易安?”

衛希顏點頭,“我正打算致函江寧府,恭請易安居士出任山長。”

她放下茶盞,道:“山長和夫子是書院之重,要提前聘人,若等書院落成再請人就遲了,誰知道人家得不得空身,早做打算就早點把人圈住。”

何棲雲仍然有些失神,彷彿還在爲李清照任女子書院的山長而驚撼。

衛希顏不由笑,“棲雲,有這麼驚訝嗎?想想李易安是誰?本朝士大夫公認的頭號才女,精詩擅詞就不提了,同時擅長書法和畫道,還通曉金石之學,不請她當山長才奇怪罷?”

她心道,有誰還能比李清照更適合扯起來做虎皮大旗的?這就是名人效應呀名人效應!她若是想不到李清照就是腦門子被驢踢了。

何棲雲是一時太吃驚,回神過來不由一笑,“希顏你說的是,除了李易安,再沒人更適合了。”

衛希顏立即順杆上,“棲雲,這聘請易安居士的書函就要勞你的文筆了,咳,你知道的,我做文章不行,沒準被李易安批個‘詞語塵下’啥的……”

何棲雲撲哧一笑,這是李清照評柳永用詞的典故。

“棲雲,你再以個人的名義書一封私信;這幾年你和李易安書信往來,她對你有欣賞有信任,指不定你說話比我管用。”

何棲雲自是應了,婉然眉間已有幾分期待。

“……這就去寫罷。”衛希顏催她。

此次興建朱雀書院的工匠都是上回建鳳凰書院的熟手,若圖紙物料都準備齊當,預計最快月就能建成,現在具函聘人不算早,更何況關於朱雀書院的佈局和學科設置,她也想聽聽李清照的意見,畢竟人家纔是山長,提前溝通至關重要。

何棲雲見她急性子模樣,忍笑道:“你就這麼確定,李易安欣然而應?”

“爲甚麼不應?”衛希顏很詫異表情,“有甚麼理由不應?”

“希顏,你忘了?——早前趙德甫逝後,我和希汶都去信邀她遷居京師,咱們連宅子都備下了,易安卻是沒應。”

“那是她要先整理趙明誠的金石遺考,撰寫成書,沒說拒絕來京。”

“這遺考現在還沒完成,焉知李易安不會再以此拒絕?”何棲雲原本只是說說,這會卻真有些擔心了。

衛希顏卻很篤定,“這不一樣。我敢打賭,李易安定會爲書院心動!”

“我是說萬一……”

衛希顏忽然看着她笑,“沒有‘萬一’,就算坑蒙拐騙,亦會讓她應承下來。”

“……”坑蒙拐騙??

何棲雲嘴角狠狠抽了下。

無語片刻,她擡手指了指先前置在案頭的幾份文牒,咬牙道:“這是今日剛呈上來的公文,最上一份是荊南武安軍急遞的‘特急特密’件,須得即刻處置;其餘四份是貼綠公文,可以緩後批閱。……您慢看!”說完哼聲就走。

“哎,棲雲,別忘了聘函!”衛希顏在背後叫。

何棲雲回頭瞪她,沒好氣道:“放心,不會給你機會,坑蒙拐騙!”

衛希顏哈哈大笑。

左廂房門拉開又“砰”地關上。

衛希顏又忍不住笑,片刻,叫進茶房傔人上茶湯,目光掠過案頭的那幾份折本。

按樞府的公文呈報體例——武安軍也依此體例——公文按緊急重要和保密程度,標註急級和密級,其中除了“特密”等級公文外,其他都要先經掌書記過目,書寫節略糊貼於折本封面,方便樞相拿起來一眼便可覽知主要梗概;節略紙是造紙局定製的砑色六寸箋,分紫、朱、綠三色,依緊急重要程度降序,“貼綠”即指一般性公文,不需馬上處理。

衛希顏伸手拿起那份火漆公函,掃了兩眼,忖度荊湖南路生了何事,竟然需得用到“特急特密”?

手中銀紙刀利落剔了火漆封,取出內裡油皮紙封套的函件,再剔了封套口壓戳的漆印,抽出內裝的折本,方翻開看了兩行就皺起眉。

“報:沿海司劉知事、兵房陳知事到!”門廊下,周啁朗朗有力的嗓音穿透檀門的沉厚,打斷了衛希顏雙眉的對接。

“進。”

她擡眉示意劉正彥和陳規落座。

樞相公房闊大,紫檀大案的下方左右側都擺了同質靠背椅,椅間置紫檀茶几——方便僚屬議事時上茶;稍頃,傔人便提瓶上了茶湯。劉、陳二人都坐在公案下右側方,隔着檀幾,小心翼翼端着年前新出的蓋盅式茶盞,是哥窯獨具的金絲冰裂紋,一盅頂他們三月本俸,傷不起呀。

衛希顏閱完那份折本,忖眉沉吟片刻,將之置回原封套,另壓朱泥戳印封口——解封時若泥封並印記完整,就表明中間未被人偷拆。

她提筆在函封右側的“閱檔錄”下題行——

樞使衛諮報:左僕射丁、戶參葉。

擱毫置筆山,提起沉香小桘敲了記純金編鐘,清脆明亮的上揚音色穿透出牆,傔人應喚推門而入。

衛希顏將重新封好的荊南公函遞出,“呈丁相公;葉參政並閱。”

“諾!”周啁叉手一禮,雙手接過後躬身退出,閉門。

衛希顏抽了張空白的公文箋,箋上砑花暗印淺赤色飛凰,是她專用的公箋,紫毫落筆疾書幾行——

“汝司稟,武岡猺民生事,搶掠縣鎮草市,致死十餘,致傷三十餘,吾閱知。此諭:武安軍荊南總隊調軍圍寨,務求生摛一干嫌犯,不可輕易殺人,收押後暫不交付提刑司,速審清搶掠案由,急遞樞府候諭。衛。”

她用“生事”“搶掠”替代了稟折中的“謀逆”,又道“生擒”“收押”,李道雅若聰明,必然領會執行;若不聰明……她眸子劃過冷色。

她在“衛”字後加蓋官印小章,再以皮紙套函,提起小木槌敲了下金編鐘右側,響起降調的悅耳沉渾音色,何棲雲隨即從左廂門入。

“掌書,漆密。”

何棲雲應喏接去,走到公案左邊的攢邊雕漆文案後,取火漆封函口,並戳印騎縫章:“行樞使房”——表示此公函出自樞相公房。

“掌書,直遞即回:武安軍荊南路都統制,李。”

“諾。”何棲雲微微一笑,持函退出。

衛希顏說的是暗語。

“直遞”是不經由朝廷驛遞,而是由國師府親信侍衛親自快馬送達,通常是不欲爲人知的秘密信件;或者是閱後必須立即收回,並當閱件人面毀掉。

“即回”的“回”不是說批覆的回函,而是“收回”:表明這封密件屬於閱後便毀的那類。

“即”表示最遲今日必須送達。

京城至潭州的驛道一千八百餘里,要在今夜子時前送抵李道雅手中,送信者必得是梁山“戴神行”般行走如飛,就算馬疲了人還能飛奔。

何棲雲立時就明確了送信人選:國師府親衛曹飛,諢名“草上飛”。

衛希顏翻開沿海司的折本,對剛吃完一盞茶的兩位知事道:“泉州水師的籌建方略,某已閱過,大體可行。”

劉正彥的精神立時一振,背脊挺了挺。陳規略略矜持些,擡手撫着三綹文須,畢竟這泉州水師建制屬沿海制置司,他的兵房只是輔助籌建。

“端美,元則,你二人下去後,按籌建摺子的大方向擬出詳細條陳,包括:建制規模的分步發展規劃,兵員招募來源和方式,水師船艦型級和數量配置,武官的配置來源,總預算和各項分預算……都要列得細緻,既合理又要可行。”

她看着二人,“給你們半月時間,有無問題?”

兩位知事對了一眼,劉正彥道:“衛相,這泉州水師統制的人選……不知您可有屬意?卑職以爲,這條陳的擬訂最好有統制官參與,將來正式建軍時,便宜更全面更準確領會樞府諭意。”

陳規點頭贊同。

衛希顏便笑問:“你們心中可有屬意的?”

二人底下時早有商議,劉正彥回道:“衛相,某與元則以爲,長江水師駐潤州統制李鎮圭有能適職。”

“呵,原來是看中了‘潑李三’!”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有個合意的秘書真是省心省事呀~~~~~

備註:

1、趙明誠:字德甫,李清照丈夫。著名金石學家、文物收藏鑑賞大家及古文字研究家,死於建炎三年。

2、關於文中建炎年號的補充說明

按歷史,沒有建炎五年,從這一年起就改元紹興了,因爲:建炎四年(1130)時,宋高宗被金兵追得逃出臨安,向南逃到越州,爲給自個臉上貼金打氣,道是:“紹萬世之宏休,興百王之丕緒”,於是乎次年改元紹興,升越州爲紹興府,這也是紹興名稱的由來。

——那個啥,目前幸福的趙構同學還穩當坐在臨安皇宮,建炎年號嘛自然繼續,以後還有沒有“紹興”哩,這個真不好說呀,哈哈。

其實偶覺得越州比紹興好聽:前者氣質秀雅,紹興嘛一說起總覺得有股黃酒味,唔,還是花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