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說變遷

言說變遷

兩人經過一叢竹林,何棲雲停了停,素指拈了枚竹葉,指尖慢慢捻着,彷彿是要平伏心頭潮涌的情緒。

衛希顏見她有些失魂,便伸手牽了她,省得履下不着心趔趄了去。

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清涼,何棲雲漸漸平下心來,吸了口氣,側眸示意她說下去。

衛希顏道:“大禹之子姒啓建夏,開啓了王朝時代,女子的地位隨着朝代變遷而起落,然而無論起落都脫不了附庸的地位,不過是被束縛的鬆緊罷了。

“夏商兩朝時,還遺留着母系部族時的一些影響,譬如:多父和多母都是正常;女子的地位主要是按階級和血緣等級形成,貴族女性裡有智慧有力量的,可任祭司可統兵,雖然大多數的女人是‘養在內’,但女人們尚未被排斥爲‘不得主外’。

“到了周朝,周人滅商的戰爭誓詞是斥商王‘唯婦言是用’,嚯,將王朝滅亡之禍歸罪於女子就是源於這位姬周武王,因爲這個藉口比較好用,誰讓女人是弱者呢,而周朝的治政亦順着這個伐商誓詞主張‘牝雞無晨’——男主外,女主內,從周朝始成爲制。

“削弱地位還不夠,要確保以前那些貴族女子不興‘造反’念頭,遂開始宣揚‘男尊女卑’‘男強女柔’‘男主女順’的思想,並將這些思想寫進《詩經》,寫進《周禮》,傳承下去,於是,有關男尊女卑的禮俗自此書面成規,放到今世,那就是三代時候的古訓吶——敢不遵從麼?”

衛希顏語氣調侃的一笑,“《詩經》上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甚麼是‘窈窕淑女’?——文靜美好。意思就是嬌柔靜順,而這就是君子們喜歡的標準。於是,女人就被男人定了這麼個審美觀:要嬌柔,強健的不美;要安靜,張揚的不美;要順從,自信獨立的不美。貴族女子爲了能被君子娶,只能去‘窈窕’去‘淑女’了,母系部族遺至夏商女子最後的彪悍血液自此完全沉沒。然後,這《詩經》之風再一代一代吹下去,最初強加的審美觀便漸漸成了女人自覺的意識,那所謂的‘窈窕淑女’便亦成了‘讚譽女子美好’的千古名句。”

何棲雲聽得驚心動魄,並非是恐懼或震撼得驚心,而是彷彿從血脈最深處滋生出絲絲縷縷的寒意,讓她發自身體內的冷,禁不住的寒顫了下,兩手已經變得冰涼。

這是認知的顛覆。

就好像一起以來深心讚頌的美好,卻發現原來是奴化後的思想烙印,怎不讓人心寒到底?並讓人在瞬間懷疑起所學所知的究竟哪些纔是“真的”?

何棲雲突然發現衛希顏最令人可怖的,是能在言語中摧毀一個人的認知世界。

明明是質疑不能置信的,偏偏卻會被她言語所動,不覺間埋下懷疑種子,並無聲無息萌芽催長,直到悚然間的震亂,才驚覺那些懷疑竟然已經深植無法拔除。

衛希顏沒有理會身邊女子已被攪得紊亂的思緒——趁亂攻心纔是她一貫的作風。

勾脣笑了笑,她繼續道:“之後,周室王權傾頹,春秋戰國諸侯爭雄,《周禮》不存,且戰爭導致人口銳減,生育繁衍的重要性便擡了頭,女子幾嫁成爲正常,就是諸侯國君迎娶二嫁三嫁之女,所生的王子亦不會受到歧視,此爲當時風俗。

“至秦朝統一天下,以法家思想爲尊,對禮儀道德相對忽視,律法規定了女子的某些權利可和丈夫齊平,比如:妻子可以殺死通姦丈夫,丈夫毆妻與妻毆夫同等處罰,丈夫死後妻子自嫁無罪等等。

“至漢朝時,儒家爲正統,這可不得了,那些大儒在講君子正身修德時,亦沒忘記教誡女子貞靜柔順,努力著文發揮《周禮》中的‘男尊女卑’,對女子再嫁亦從道德上否定;至班昭在後宮被迫寫《女誡》,有曰:‘男有再娶之意,女無再適之文’,嚯,這一句便成爲千年來,男子口誅筆伐女子再嫁的利刃。”

何棲雲定了定神,駁道:“豈不聞亦有蔡文姬的千古傳奇!”

她說的是東漢文學家蔡邕之女蔡琰,字文姬,先嫁衛仲道,後被擄入匈奴與左賢王成親,並生有子女,歸漢後再嫁與董祀,先後改嫁兩次,但這樣的經歷並未成爲她一生污點,相反因她傳奇的經歷和文學上的驚世才華而被人稱頌,被史學家范曄著入《後漢書》作傳青史留名。

衛希顏心道:蔡文姬若是生在明朝,婚後被瓦剌人擄去生子回來再改嫁,定被人唾沫星子淹死,沒準被遊街擲臭雞蛋再浸豬籠,哪還有青史留芳名?

她笑了聲,側眸回何棲雲:“蔡文姬美名能得傳,是因兩漢時儒生雖然將禮法叫囂得厲害,律法上卻未禁女子再嫁,況且朝野的風氣亦不以改嫁爲恥。不是有史料記載麼?說光武帝劉秀的姐姐再嫁,皇帝親自爲他的公主妹子做媒拉郎。哦,還有那首《孔雀東南飛》,說的是東漢時的事罷?詩裡的劉蘭芝因不見容於婆婆,被休回孃家後,馬上就有一堆提親的上門,但無論求親者還是孃家人均不認爲這是可恥之事。”

她道:“再說兩晉南北朝,朝野都盛行談玄,儒家不興,儒生屁股沒坐上權座,說‘婦道’的話沒人聽,女子地位略有提高,不僅改嫁是尋常,聽說東晉還有女子休夫之事……”楓閣收的稗官野史裡就記載了好幾例,比正史妙趣多了,衛希顏更喜歡看這些雜書。

“噫,還有,南朝劉宋的公主們普遍嫌棄自家駙馬不稱心,皇帝都許了離婚再嫁。哦,還有那個向皇帝抱怨,說陛下後宮三千,我卻只有駙馬一個,太不公平了,強烈要求包養男寵的彪悍公主是誰來着?”衛希顏哈哈大笑。

“咳……山陰公主,劉楚玉。”何棲雲一手掩脣低笑。

山陰公主劉楚玉是劉宋皇族第一美人,自幼便受父皇寵愛,其弟劉子業繼皇位後,封這位同胞親姊爲會稽大長公主,時常和她同乘一輦。公主向皇帝抱怨說:“妾與陛下雖男女有別,但亦出自同一個父親,然而陛下六宮粉黛萬數,妾卻唯駙馬一個,事不均平,一何至此!”皇帝愧色道“然”,回頭就準備了三十個面首送給她。

於是乎,“面首”這稱謂也由此而來——“面,貌之美;首,發之美”,面首,即謂美男子,其後就引申爲女人的男妾和男寵了。

衛希顏再次笑道:“這山陰公主是強人啊!”

何棲雲白她一眼,挑眉道:“後來的命運可不好。”

後來,劉彧(yù)奪帝位,廢劉子業,下詔說,會稽大長公主劉楚玉縱.欲.淫.亂,私藏男寵,毫無人倫之道可言,賜她和廢帝自盡——山陰公主亡時尚未滿二十歲,因宋明帝此詔而成爲史上有名的放蕩公主,爲世人所鄙。

衛希顏撇眉道:“所謂的淫.亂.放.蕩那是強權者說的。怎不見,唐高宗娶他父親的才人叫淫.亂?唐玄宗搶兒媳婦爲妃,怎不叫淫.亂?偏是武則天養了幾個男寵就被儒生斥爲後宮淫.亂——這就是話語權,筆桿子掌在誰手中,是黑是白便由得人寫。”

何棲雲靜眉輕蹙,嘆道:“正如你說的,筆和嘴都沒長在女子身上,……日後,這些官家小娘子被人口筆藏否,又豈由得她們分說?”

就算你說的那些有依有據,於時下女子又有何益?徒亂人心。

“別急,這才說到南北朝呢。”衛希顏看她一眼笑道,仍不正面回她,唯顧接着往下分說。

“至隋唐時代,輿論和律法對女子都較寬容,尤其唐朝更爲開放,這或許和李唐皇室有北方胡族的血統有關,因之影響而不太注重所謂的女子貞節,皇室公主二嫁的有二三十人,有的甚至三嫁。

“皇室如此,民間更成風氣。房玄齡、韓愈的夫人或女兒都曾改嫁。‘女無再嫁之文’這一說已被人忽視,就算是主張禮儀道德的儒生亦不以改嫁爲非。前些日子正好讀了《唐書》……

“翻到有一章,記載說:楚王死,王妃服喪完請嫁,楚王諸兄長沒有不同意的,道‘妃年尚少,又無所生,改醮異門,禮儀常範。’”

她看了眼何棲雲,又重複“改醮異門,禮儀常範”八字,“瞧,棲雲,因男女風氣寬鬆之盛,改嫁就成了‘禮儀常範’。在大唐盛世這個時代,‘守節’纔是不正常的,如果皇帝下詔表彰哪家女子守節不嫁,會成爲笑話。”

在這個社會風氣不注重貞節的時代,父母、祖父母很可能逼迫喪夫的女兒再嫁。

《唐律》有條文道:“婦人夫喪服除,誓心守志,唯祖父母、父母得奪而嫁之。”——“守節”不合潮流,甚至需用律法來保護說:除了祖父母、父母外,母家和夫家的叔伯兄弟等都不能逼婦人再嫁。

明清的女子恐怕很難想象這般情景:夫喪後周遭會有一堆人嗡嗡勸“再嫁罷,再嫁罷”,孃家父母兄弟且不說,就連夫家的大伯小叔也是一副恨不得她趕緊回孃家再嫁的表情——守啥節啊,費咱家老多錢糧。

“然而,安史之亂後,唐朝由盛轉衰,因忌憚之前的女帝、公主、皇后等先後幾位女主臨朝主政,自朝廷而下對女子的束縛一改爲嚴,開放風氣遠不如前,公主再嫁趨於絕跡了。至大宋,公主再嫁的似乎只有一二人了?當然,我朝並不禁女子再婚——無論律法還是輿論,但和盛唐的開放風氣相比,終是遜了兩分。”

何棲雲微微點頭。

衛希顏眸光停在她窄袖錦襖的交衽襟口,驀地笑道:“從女子着服來看,大宋就遠不及大唐呀,大唐美女們露胸是潮流風尚,大宋女子可有露胸的?若有,儒生們可要跳腳大罵‘世風日下’‘有傷風化’,哈哈哈!”

何棲雲瞪她一眼,掐她掌心,半是羞惱道:“說正題!”

“咦,我說的是正題……好好,不扯遠了。”衛希顏笑得兩聲,道:“棲雲,你看,唐人對女才子的評點多是讚揚,就拿上官婉兒來說,這是當時公認的第一才女,唐人的文章中對她都是讚譽之辭,宰相張說贊她文章詩風,敬她治國方略,極盡欽仰……”

張說在文集中寫道:上官昭容日理萬機,接見官員,應付自如。她的治國方法,歷代少有聽說,“庶幾後學,嗚呼何仰”。她的學問,令人敬仰,“風雅之聲,流於來葉”。人們都說上官昭容是美玉,“玄黃毓粹”,爲人公正公平,“貞明助思”,有超乎常人的智慧,“異人之姿”,令國家振興繁榮,孰能謗她品德不美好?

這位三朝宰弼又在文集中贊“鎮國太平公主,才重天人”,惋嘆時光流逝,物在人亡。

“但是,棲雲,若將上官婉兒、太平公主放到今世,儒生的評論定然多是謗毀——養面首私風□,幹亂朝政女德不修,……能如唐代的宰相愧嘆‘庶幾後學,嗚呼何仰’?倒是比唐人士大夫更激憤。這是爲何?皆因風氣變了。”

何棲雲臻首微垂,若有所思。

“從律法上來講,和大唐相比,本朝對女子更寬容,譬如規定了女子的財產權。可以說,在法律地位上,我朝女子勝於唐時;但某些方面卻不及盛唐,譬如先前說的社會風氣開放,不重女子貞潔,對女子的評贊更公允,着眼於貢獻才華而非所謂的‘婦道’‘女德’——譬如啊,只是譬如,李易安若養兩個面首,士大夫儒生們會怎麼說?”

何棲雲呆了下,立時面紅耳赤,嗔眉道:“瞎說甚麼!易安居士尚在居喪期。”

“比方而已。”衛希顏剔了下眉,道,“,這又是一個不公平——妻死,夫服喪一年;夫死,妻卻得服喪三年。……好,不扯遠,你就當李易安喪期已過,家養了兩個男美人兒,服侍日常起居,書房裡磨個墨,藍袖添個香啥的……”

“噗!”何棲雲忍不住笑出,又使勁掐她手心一下,“越說越亂扯了,易安居士若知你這般胡亂編排她,定會惱了你……”

她驀然停口,悵嘆一聲,幽幽道:“我曉你的意思,若真如你說這般,就算易安居士創易安體,稱一代詞宗,擁有驚世才華,亦會被當世文人罵得體無完膚,絕無似張文貞公(張說)這般首重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的才華而不論‘婦道’。”

衛希顏道:“然,這即是盛唐風氣的倒退!試想一想,若本朝再往後幾代,焉知風氣不會愈發倒退?……或許,幾代之後束縛女子的禮俗更甚苛烈——

“譬如,小半截手臂被男人看了,不管這男人是歪瓜裂棗都得嫁這人,否則就是失貞;再如,女子再嫁會被律法明定爲罪;或者,律法雖不爲罪,但朝廷宣揚女子守節之風,或表彰節婦,或表立貞節牌坊,這般只需百年,從朝廷至民間,鄙夷婦女再嫁之風,就能根深蒂固——殺人不用刀子。”

至明清兩代就是禮教最嚴苛之時,看似律法未禁孀婦再嫁,實則光憑輿論唾沫就足以殺死人了,又有幾個年輕喪夫的女子敢冒這天下大不韙二嫁?

何棲雲被衛希顏這冷幽幽的語氣說得心頭一陣悚然,卻想起前兩年李綱次女喪夫再嫁新科探花胡銓,不知被多少人嘖嘖欣羨,怎麼也想象不出希顏所說之景況會發生?

然而,將希顏這一番前言後語接連起來,那句“女子禮俗和地位是隨朝代變遷起落”的論斷就鮮然明瞭,何棲雲又焉敢斷定後世女子的命運不會悽然如斯?

作者有話要說:想起李清照養兩個男美人兒磨墨添香的情景,某就想狂笑啊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