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5 共濟女學

356共濟女學

秋去冬至又迎春,經界法正在南廷各路推行,此時距離名衛二人談話已經過去六七個月,臨安又到了春江水暖的時節。這是建炎十年的二月,錢塘江兩岸楊柳依依,垂下來如碧玉妝成,輕拂在那剪刀春風裡。江上人船貨船往來如梭,又有那彩飾雕漆的遊船畫舫悠悠盪盪而行,絲竹樂聲時有傳出。

一艘青白色的畫舫正沿江向北,顏色素淨不顯華麗,只有上下兩層,也不顯得樓船浩蕩,但來往船都遠遠地避讓開去,使這艘畫舫周遭二十丈內都安靜無往來,皆因主桅上迎風招展的那面白底朱繡鳳凰旗——那是國師府的徽記。

畫舫二樓的船艙內,東西兩邊的雕花櫺格窗都半開着。臨東窗的長榻上,師師、希嬛姊妹倆對坐玩着關撲,不時嬌聲指責對方耍賴、作弊,說不得幾句就撲笑作鬧起來。

西面置着幾張圈椅,希汶、名淺裳、何棲雲三人聚堆,一忽兒談着詩詞,一忽兒又擺弄起琴瑟蕭笛一起作樂,興盡歇下來,邊喝邊聊起育兒經,三人都有了孩子,何棲雲的兒子滿了三歲,好動得讓人頭疼。

正說話間,師師和希嬛玩累了,笑着加入這邊。希嬛年中才說了親事,還不到談論孩子的時候,便說起“雲衣坊”即將推出的春衣夏裳。

在京城在刺繡織衣行中,雲衣坊很有名氣,而它正是雲希嬛的產業——三年前名可秀將這個繡衣坊轉給了希嬛,作爲小姑子的嫁妝,而希嬛也展示出她的天份,將雲衣坊從稍具名氣打理到負有盛名,前後也只用了三年。

衆女便約了去雲衣坊試新衣,定製款式。轉眼師師又說起“花容坊”的新花露,又說她和小乙正在鼓搗一種新的白膚嫩肌敷面膏,弄好了就給大家試新。衆女都嬌笑起來,調侃小乙哥越發成了小乙姐,一門心思鑽這女人營生。

師師振振有詞說,女人營生怎麼了,女人錢最好賺。又一手攬着希嬛,柔媚嬌笑說:“雲想衣裳花想容,咱姊妹倆一個雲衣,一個花容,這就齊活了。”衆女大笑。

船艙內鶯鶯嚦嚦說起這些,嬌聲笑語不止。

艙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寬闊的船頭上,張着大羅傘,傘下置扶椅長案,名可秀和李清照對坐語談,十分投契。

兩人都聞名已久,卻是頭回見面。

人說“白髮如新,傾蓋如故”,後者指的就是兩人這種景況。給雙方做介紹的衛希顏反被撇到一邊,笑說兩人“過河拆橋”,便自坐一邊,靜聽兩人談話。

二月的春風還帶着些微寒意,李清照淡羅衫子外面套了件蘭竹暗紋的緙絲半臂,白皙光潔的額頭上刻着幾道歲月之紋,卻不會讓人覺得蒼老,倒彷彿是歲月沉澱,淬出精華凝於其中,蘊出一種睿智光華,細眉下一雙眼睛逸採神飛,清澈明亮。

她說話的語調不快不慢,聲音柔和清晰,聽起來十分舒服,說話卻很隨性風趣,負暄之後就打趣名可秀,說:“世人若知楓山即鳳山,只怕捶胸頓足,乃至吐血而亡者不少呀。”

名可秀揚聲一笑,面龐光華流轉,說:“世間若少去幾個迂儒,倒也更清淨了。”

李清照清徹而笑,摺扇敲椅,“此言大善,當飲一盞。”端起茶盞相敬。

紅姑和名雅分別給二人添茶。

李清照又讚歎說:“鳳山在《國學論刊》上的所有文章,還有《論語集註》,我都拜讀過,令人心折者,不惟發以閎聲之辭,引以大道之要,猶以海納百川之襟懷、濟世天下之仁心令人心敬。”

衛希顏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

名可秀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說道:“學士過譽了。”

李清照卻擺手一笑,“我這性子,向來是少贊人的,往好裡講叫清高不媚於人,往壞裡講就是尖刻,當年寫完《詞論》,沒少被人說尖刻的。這幾年修心養性,斂了些氣性,卻還是被人誹議張揚過銳……”

名、衛二人都笑起來,想起朱雀書院成立後,李清照倡議與鳳凰書院的學子進行年班交流,舉行琴棋書畫經術算學等課程的比試,鳳凰書院卻有夫子看不起女子,說男跟女鬥“勝無榮”,意思是勝了也沒什麼可稱道的,李清照便賦詞《鷓鴣天·燕雀》嘲諷他們,那些夫子和詞反駁,卻無一詞可壓下李易安之詞的風采銳氣——於是,一斗失敗;又有夫子說男女學子混雜比試有傷風化,李清照便寫了篇賦文發給鳳凰書院,說男女共處天地,氣出氣入,要守“風化”的,可以閉氣而亡了……尹焞讀了大樂,令人抄寫張貼在書院內——一時議者紛紛,有贊者說李易安真性情有林下之風,諷者卻誹議說李易安言語刻薄,張揚過銳,有失女子賢淑。但無論贊者謗者,李清照評人不說虛語,卻是大家公認的。

衛希顏心道,李易安這幾年其實不是收斂了氣性,而是更加灑脫隨性,爲人行事便在其他人眼中顯得任性不羈。

她想起李清照那首“生當做人傑,生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出名詩作——紅姑曾私下告訴她,當年趙大官人守青州,聞金兵侵至,欲棄官奔江寧府,娘子憤怒下寫了這首詩進行諷勸。所謂觀詩知人,趙明誠還在時,李清照便是不改風骨錚錚,而至趙明誠逝去,她內裡的風骨氣性便沒了顧忌,於是神氣從容安詳,而行事灑脫真性。這樣的李易安纔是真正的李易安。她真心覺得,李易安可以養幾個美侍或美婢,書房添香,挾美同遊,這般肆意張揚,才叫快活。

衛希顏心裡笑起來,脣角淺勾。便聽名可秀的笑聲悅朗,說道:“學士真性情,令人可親,敢言敢爲,令人可敬。所謂女子端莊嫺靜爲淑、容讓與忍爲賢者,不過男子所貫之,豈爲天地之理哉?女子剛柔並濟,纔是立身之標範。”

李清照目光曜然而亮,拍椅笑道:“善哉斯言。”又說:“如你這般,一手著說,一手行實,如斯女子,折煞鬚眉,正是吾輩標範呀。”

名可秀眼眸湛然,聲音鏗鏘有力,“吾輩女子,自可立於天地,豈仰男子鼻息而存!”

李清照大笑,舉茶相敬。

兩人一笑飲盡。

紅姑和名雅又換了一盞春茶上去。

李清照說起名可秀辦學之事,“前陣子見報上說,共濟會正在興建女學堂,招收貧窮人家女子,教之以技藝……我觀鳳山胸懷,當非只出於濟困吧?”

名可秀點頭說:“興辦女學,濟困亦濟心。”

“哦?”李清照目光濯濯。

名可秀目光變得沉邃起來,說道:“世道有太多不公平,於女子尤爲不公。男子定綱常以束女子,一生從父、從夫、從子,卻無有爲自己之主時。然之,何以女子命運皆爲男子所掌?可秀以爲,這是因爲女子是弱者,所以命運由強者而定。”

她語聲沉緩道:“然則女子何以成爲弱者?體力不如男子是其一,性格柔弱爲其二,其三,亦是最根本的,女子沒有權勢經濟。”她用比方來闡理,“如小民之戶,男人種田,女人理家,一旦家中沒了男人,女人種田,體力不支,收成比男人耕作要少得多,家中生活陷入困境——所以,這些耕種之家都是以男子爲頂樑柱,而女子力小人微,便成爲男人附庸,沒有地位。

“但是,在大城大邑的坊郭戶中,景況就有所不同。那些擁有織繡或獨家烹廚技藝的女子,每月任自己的技藝所得收入不少,於是家務便可僱傭鄰人打理,衣裳食用等也可拿錢到坊市購買,而不至將自己拘於家中。即使有了這些花銷,但一家每月的總收入也比單靠男人種地、女人養豬養雞要掙得多。

“而且,隨着技藝精深,這些女子的收入會越來越高。去掉懷孕生子的時間,大多數月份,都有比較高的收入。到了年老的時候,可以不靠兒子,自己積蓄起養老錢。這些女子擔負起家中經濟,無論公婆、丈夫還是成年後的兒子都不敢輕忽,真正有了地位,而不是‘從夫從子’的附庸。”

她笑着舉例子,“像京城的天錦繡、雲衣坊這些繡織行作的女工,還有聞名京城聞名的宋五嫂子魚羹、李三娘子洗手蟹、劉五娘子藥湯等有獨家烹藝的女子,她們在家中說話做事都有份量,有些甚至是當家做主的,其夫反而居其下。”

李清照一邊聽一邊思索,良久點頭,說道:“鳳山見事深徹,女子之弱,在乎不能自立。論體力,女子不及男子,但強身健體者,未必不能擔起勞務,此且不言。只論技藝,確有某些技藝便宜女子而男子不如,若有此技傍身,則大可養家,小可供己,無需傍男子爲生。故而先有生存之技,才能談自立呀。”

名可秀道:“正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想興辦女學,招收六至十三歲的貧家女子或孤女,教她們一門技藝傍身,或紡紗、織布、染色、刺繡、裁衣、種花、做胭脂水粉等等。如今商事繁榮,越來越多的行作需要女工,但多數是母傳女或師帶徒,受技面不如學堂。而且師傳徒,一般都會藏一手,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樣下去,女子擅長的技藝就會漸漸凋落。但學堂授技則無此弊,因師者靠教學爲生,不以其技爲業。”

“鳳山這想法極好,但是學費若何?一般貧窮人家都難以供學,即使有些餘力的,也是供兒子孫子上學,少有願意拿錢送女兒上學的。”李清照心懷疑慮地說。

“如果不收學費呢?”名可秀微笑。

李清照目光一亮,旋即又搖頭,“如此,這女學就是隻出不入,成了填銀錢的無底洞。縱然鳳山握有天下豪富之財,也非永久之計。”

名可秀笑說:“名爲共濟女學,豈可爲我一家之力?當然是要募積天下善心之人的捐助,立爲女學專項善款而用。以易安學士的聲望,若是帶頭捐一金,想來必有無數貴家富戶娘子跟隨而至。”

李清照拍掌笑道:“你這共濟女學若建成,莫說一金,十金百金都捐得。”

名可秀笑說:“不需學士一擲百金,要細水長流呀。”募捐可不是一回兩回。

李清照反應過來,狡黠地擠了擠眼,說:“對,對,要細水長流。”

“不過,還有一樁難事——”李清照又提出疑問,“若是貧寒人家的女孩兒,一般六七歲就要幫着家中幹活,即使學堂免費入學,只怕她們的父母也不願意送女兒上學,使家中平白少了一個勞力。”

李清照在隨丈夫趙明誠赴任地方之時,也曾關心百姓疾苦,時常過問婢僕家事,所以對這些小戶之家的寒微之事也知道不少,問話都落在點子上。

名可秀卻更加知道民間疾苦,年少時就行走四方、閱歷世事不提,到年長掌權,履事也多到下層,到手執天下時,更是忌諱不切實際,每出決策,必有事實依據。像李清照提出的疑問,她早有考慮。

“依可秀之想,共濟女學將提供學子的食宿。如此,就相當於家裡少養一個孩子,給那些貧寒之家減少一個負擔。這樣的好事,還有父母拒絕麼?”

“不但沒有,還會搶着將孩子送來。”李清照哈哈道,“只怕到時候,就是愁着學堂裝不下人。”

“所以得設有入學考覈的門檻,就算不是聰慧、靈秀的,至少不是愚笨不堪的。”名可秀認爲智力有高下,就現今而言,無論男學還是女學,都遠遠做不到不分賢愚地有教無類,尤其女學,是要選那些可堪造就的女孩子,教授自立之技的同時,還要塑造自立之心,而後者,尤爲重要。

當她們出了學堂後,會影響她們的家人、朋友;當她們嫁人生子後,會影響她的子女……,最終,將如《尚書·盤庚上》所說——“若火之燎於原,不可向邇。”

名可秀道:“這些女學子,不需要她們精通琴棋書畫這些雅道,也不需要她們學習經史易等精深學問,但求識字,可以看懂書報,曉事,明理,有了見識,就不會被人欺誑。再學會一門技藝,便可立身了。但這些孩子中,或許有那心志堅韌又才智優秀的,可以甄選出來,教予更多的學問,幫助她們更好的立身。”

李清照沉吟後道:“若有這等優秀的,可以轉到朱雀書院,免收學費繼續教育。”

名可秀欣然而笑,“可秀正等着學士這一應諾呢。”

作者有話要說:補上章兩個備註:

1、爲什麼經濟危機的時候,把牛奶倒掉也不願意降價?

用商品價格彈性來分析——

在壟斷資本主義階段,即使是牛奶這種“必需品”也屬於壟斷非完全競爭市場。從需求曲線來看,壟斷廠商生產的價格彈性是小與1的。也就是說,如果降價銷售,降價速率大於需求量的增長速率,這樣的話廠商利潤反而減少了。

壟斷廠商是價格制訂者,當廠商制定出使自己利潤最大化的價格,就按照這個價格銷售。在經濟危機時期,牛奶價格偏高,只有少數人能買的起。那些生產出來多餘的就只能倒掉,爲了保證單位商品的高額利潤。

這個道理和當今社會的奢侈品是一樣的。比如LV等,如果一年的款式過時了,不會降價賣,而是銷燬。

2、陝西路:

是北宋初期設置的一級行政區,“至道十五路”之一,治所京兆府(今陝西西安)。

宋至道三年(997)置,其地東盡淆函,西包汧隴,南運商洛,北控蕭關,即:今陝西榆林縣以南、山陽鳳縣以北全境、及山西聞喜縣以南、河南陝縣以西、甘肅涇原、渭川二道所轄地。

陝西路治所設於京兆府(唐朝的長安),統京兆、河中、鳳翔三府,及二十四州,保安、鎮戎二軍,開寶、沙苑二監。

慶曆初年,分陝西爲富延、環慶、涇原、秦鳳四路,熙寧五年(1072)又增置熙河路、永興路,後又併爲秦鳳、永興二路——永興路仍治京兆,秦鳳路治秦州(今甘肅天水縣治)。

有時候做統稱的時候,宋代也常稱“陝西”,譬如提鹽法的時候,常統稱“陝西鹽法”。

話說某西最近的作息時間很不錯的喲——亥初(晚上九點)睡覺,卯初(早上五點)起牀。不知道能堅持多久(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