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 民心可得

281民心可得

兵站章程定下來後,很快開始建設。

一隊隊女真俘虜被看俘隊的皮鞭驅趕着,從河灘上掏沙、揀鵝卵石,從戰艦上運水泥……幹得慢的就會被看俘隊凶神惡煞地吼罵“夯羊生的”,惹得俘虜怒目而瞪,看俘隊的將鞭子抽得啪啪響,卻不敢胡亂抽打下去,只是更加大聲地喝罵“皮癢了?幹活!別想偷懶!”

這些看俘隊的人員都是契丹人,多數是作戰中被俘虜的契丹兵。宋軍允許他們“將功贖罪”,於是這些契丹俘虜個個翻身成了“牢頭”、“牢役”,幹起新活很賣力,對滅了大遼又欺壓在他們頭上的女真人毫不手軟,鞭打,腳踹,有多狠來多狠,若不是被宋軍制止,恐怕沒多久就得死一半。由此,女真人的仇恨被這些“契丹叛賊”拉去了大半,對宋軍的仇恨反在其次。

這是衛希顏“以蕃制蕃”的計策,既讓兩邊都有活幹不白養俘虜,又能防備女真人和契丹人串連起來作亂,省心又省力。

在建設兵站的期間,宋軍也沒閒着,騎兵營仍然執行以前的戰術,遊走于山林、草原,劫掠在外漁獵的女真人;發現小寨子就攻進去,將女真戶的人馬牛羊糧食全部擄走;若時間緊,就將人和馬擄走。而這些擄來的女真人會被運到南洋去做工,再也回不到這片土地。

衛希顏說,這是絕戶計,將女真人一戶戶擄走擄光,縱然“舉族皆兵”,也無戶可抽丁。

如果說女真人代表了金國的“民”,那宋軍可謂民怨沸騰了。但女真戶佔金國人口不過十之二三,大多數還是漢人和契丹人,宋軍不掠漢民和契丹民——通過髠發的髮辮很好辨認,即使擄錯契丹人也會放歸——因此引起的民怨也就在那十之二三中,至少大多數漢民和契丹民雖然心中惶惶,但對宋軍的痛恨還不如對女真軍的怨恨深——宋人不搶他們只搶女真人,反而引起了女真人對他們的疑忌,甚至還會舀他們泄恨,搶走他們的糧食和牲畜。

曷懶部女真對宋軍恨之入骨,但奈何兵力不足,既要防守重要的城寨,又要應對宋軍的遊掠,真是防不勝防,疲於奔命;相反,宋軍擄掠即走,不佔城寨,就不需分兵防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兵力,即使戰鬥有折損,也能很快補充上去——不像曷懶部女真,兵源不足。

在發現城寨多並且分散不利於防守後,曷懶部女真便棄下那些不重要的寨子,將寨子裡的人口、牲畜和糧食都遷了出去,周邊的漢戶和契丹戶的壯健男丁也被強行徵爲兵役、力役帶走,包括他們家裡的牲畜和糧食,餘下的女人、老人和孩子,被女真人當成拖累扔給宋軍。

當宋軍趕到這些寨子時,面對的是一羣饑民。

“……先發糧,每戶一升。”帶隊入城的宋軍將領額上青筋直跳,心裡很無奈,總不能讓人餓死了。

“女真人的無恥行徑”被將官們報上去,衛希顏卻喜而笑道:“人口才是最大的財富啊!雖然前期會耗些錢糧,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手有腳的還會餓死?女真棄了這些人口,等於是給我軍送上民心。”下令統一遷到臨水臨山的平原地帶立寨,按既定的井社制章程進行措置。

早在出兵之前,衛希顏就與名可秀深入討論過如何治理佔領區。要穩固統治最重要的就是安定民心,讓治下不凍死、不飢死,這就需要恢復生產。但金國東北諸路的特點都是地廣人稀,而且戰爭必然導致勞動力大幅減少。由此名可秀提出模渀周代井田制的共耕形式,集體出工,之後耕種所得五成上交上交制置使司,五成自留攤分。衛希顏琢磨着這與後世國人的生產社制度有些相似,而集體生產社也正適合這種每戶都缺乏勞動力的景況。於是,兩人便合計出了井社制的綱要,井社下分農耕、漁業、捕獵、畜牧四分社,分別由漢民和契丹民組社,每社出則合工,按工計分,按勞分配等等,交由司農寺完善制定出章程。

具體到當前措置,又涉及方方面面的細節,都有專司其務的文職官吏處置,初期手忙腳亂,好在前面的遼東蘇州治地已有經驗可借鑑,不至於讓人兩眼抓瞎,但還是免不了磕磕碰碰,出了很多問題,讓制置使司的文職官吏們一個個忙得火燒火燎,沒個閒的時候。

隨着女真人一寨一寨地撤軍遷戶,宋軍也一寨一寨地接收“包袱人口”,重要的寨子就駐兵安民,不重要的則棄置,將寨子內外的人戶遷移到土地肥沃的地方立寨。而制置使司的文官們對井社的措置也漸漸上手,問題一個一個解決,諸般細則逐一規範完善,總算搭出了漢契公社寨的雛形。

女真人遷移的動作仍未停止,並且規模越來越大。宋軍派出探營深入,摸清金人遷移的城寨、時間、方向,先後進行了兩次突襲;但金軍防備做得周全,雙方激戰下各有數百損傷,而金人遷移的牛羊牲畜死傷尤多,多數是在宋軍的火藥投彈驚嚇下互相踐踏踩死踩傷,還有運糧車也被宋軍的火箭、猛火油噴龍燒了三四成——估計曷懶部女真這個冬天不會好過。

時間到了七月底、八月初,曷懶路突然平靜下來。

“形勢有點奇怪……”

衛希顏坐在制置大使的公廳內,翻閱着大案上的軍報彙總,低語了一句。

坐在西側長几前的葉清鴻聞聲擡眸,隨即低眉落筆,片刻軍令擬定,冷着臉遞到衛希顏案前。

這是一份調兵令,從駐倭國蝦夷島的宋軍大營調兵曷懶路,接收金軍棄置的城寨——這是七月以來的第四份調兵令。

衛希顏眉眼含笑,“機宜辛苦了。”

葉清鴻聞言臉色更冷,果斷別過臉去,掃了眼大案上散開的軍報,問她:“軍情有異?”

衛希顏一邊在軍令後簽名,一邊回她:“金人的動向有些奇怪。”

“……您是說遷戶棄城?”

“嗯。”衛希顏蓋上北伐制置大使的大印,召進親衛送出調兵令,這才繼續說道,“之前,曷懶部女真只是棄了那些不重要的小寨子;之後,連大城大寨也棄之而去——西面:曷懶城西北的惠山寨,長白山東麓愛也窟河寨;東北面:渾蠢水(琿春江)的留可城,潺蠢水的塢塔城;北面:星顯水的阿鄢恰9薊胝?!□

她揚了揚眉,“這就等於是金人以長白山和盆搦嶺爲界,西面退到長白山以西,北面退到長白山以東,東北則退盆搦嶺以北——將長白山以東以南的大片土地,即大半個曷懶路都放棄了。”

葉清鴻斜她一記,“這難道不是您說的‘金人收縮防線,以退爲進之策’?”

衛希顏笑了聲,道:“的確,金人期望我軍與高麗在曷懶鬥個兩敗俱傷,再收漁人之利;但戰線收縮得太過了,棄地也棄得太利索……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若說這是曷懶部自個的決斷,我是不信的。”

她頓了頓,解釋道:“金國和大宋的中央集權不同,像曷懶路、婆速路這些以女真部族爲名的路就相當於地方諸侯,在駐軍和財政上都有很大的自主權,比如每年徵收的賦稅,大約只貢三分之一給上京,其餘三分之二皆歸部族自留;若遇災害年,也由部族自貼,上京是不發錢糧賑濟的,頂多皇帝賜些財物表示安慰。現在曷懶部女真撤出了四分之三的城寨和土地,損失可謂巨大,但曷懶部能從上京舀到多少補償?——不但沒有分文,還會遭到上京斥責‘兵敗失地’。所以,曷懶部不太可能就這麼果決地大片棄地,甚至連‘胸脯子肉’都利索割下來送人。”

她說的“胸脯子肉”,即指愛也窟河、渾蠢水、星顯水這些河岸平原的肥腴地帶,是曷懶部女真的主要聚居地,自然是最不能割捨的——卻也棄了。

葉清鴻便道:“應是上京旨意。”

“沒錯,只有金國皇帝的旨意才能讓曷懶部這麼做。至少是‘遵從上意’棄地,論過不論罰。”衛希顏說着又舀起最近的一份軍報。

七月二十五日,第四軍報曷蘇館路軍情:金人遷女真戶撤出復州,退守蓋、穆二州。

至此,曷蘇館路的蓋、穆、復、蘇四州宋軍已佔蘇、復二州,相當於佔據了半個遼東半島。

衛希顏敲了敲這份軍報,說道:“第四軍以蘇州爲後方,與水師戰艦配合,對復、穆二州實行遊擊疲擾戰術;而曷蘇館部女真還沒有困迫到放棄復州的境地——撤出復州,必然也是上京的旨意。”

葉清鴻略一思忖,“高麗若攻下開州,就能威脅遼陽府。”曷蘇館路的穆州東鄰開州,蓋州北鄰遼陽府,是以金軍提前收縮防線,固守復、蓋二州,爲的是護翼遼陽府。

衛希顏贊同點頭,“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話未說完,就被門外侍衛的通傳聲打斷。

她揚聲,“進。”

便聽靴聲利落,國防軍第五軍都統制吳安國大步走入。這位進士出身的文官將領有着高大健碩的體格,一張面龐滄桑硬朗,不像優雅的士大夫文臣,更似打熬筋骨的武夫宿將,行動間渾然有力,好像每一個動作都帶風一般,行禮稟道:“樞帥,探作最新回報——昨日酉時,高麗攻下淥州。”

“哦?”衛希顏起身走到公廳中間的巨大沙盤前,目光看向婆速路,“保、桓、淥,江北三城已下……”

“江北”是指鴨淥江北,“保、桓、淥”是指鴨淥江北岸的三座重鎮,即西爲保州(遼寧丹東),中爲桓州(遼寧集安),東爲淥州(遼寧臨江),共同構成防禦高麗的一道河防線。五月末,高麗攻下保州,六月中攻下桓州,而今淥州也下,則鴨淥江防線盡破。

吳安國又稟報了詳細戰情,總起來說,就是高麗六七千人圍城,淥州城內的金軍沒有等到後援,遂死戰而破。

高麗舀下淥州後,再往北推進二百里,就逼近金國上京路的南部邊界了。

吳安國語氣卻很輕蔑,“王氏高麗鼠竊之輩爾,豈敢直逼上京?”

眼下金人是兵力不足,方讓高麗人覷空推進,若是威脅到上京路,面臨的必然是金軍精銳的全力反撲。

所以,高麗人的目的應該是……他的目光都看向開州(遼寧鳳城)——在保州和遼陽府之間,東南距保州九十里,西北距遼陽府二百里。

衛希顏的目光同樣落在開州,將保州、開州、遼陽府三者連成一線,指揮棒輕輕叩了叩,“高麗軍隊的主力必定是在這一路。”

吳安國點頭,轉眼神色又是不屑,冷笑,“遼陽府,只怕高麗人吃不下!”

在遼國時期遼陽府就是五京之一的東京,城高厚固,攻城難度絕不下於燕京。他狡黠的一笑,“讓高麗人先去吃也好。”

衛希顏也笑,“給王師打前站,這買賣可以做。”

吳安國大笑,又請示了幾項軍務處置,便行禮告退。

葉清鴻接過先前的話,問她:“另一方面?”

衛希顏沉了沉眼色,說道:“上京下令金軍大範圍地撤軍棄地,一方面是收縮戰線,以利防守,同時也是保存實力,以備將來反攻;另一方面,很可能是西北二地或燕雲戰場的形勢出現了大變化……最有可能的是燕雲戰場。”

她的猜測沒有錯。就在兩日後,樞府軍情司傳來密報說,金人與北廷議和。

作者有話要說:試着畫曷懶路地圖畫了一小時,眼睛成蚊圈圈了啊……這活兒幹不了,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