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年餘一看見金穗的身影,便鬆了口氣,偷覷姚長雍的神色,果然見他輕輕吐氣。連年餘慶幸的同時,暗道,這姚府的天要變了。
金穗是掐着時辰出來的,與秦淮的交談十分愉快,她也從秦淮口中打聽到了不少黃來喜的消息,黃來喜是去年底開始跟王家的船,姚家在恢復本家的商船出海之前,大部分的舶來品是靠王家出海交易而來。
秦淮的外祖父亦姓王,跟王家的本枝關係比較近,世代打漁爲生。因秦淮的外公在海難後抓住時機弄了幾條大漁船,王家爲拉近跟本枝的關係,首先選擇的是堅守祖業的秦淮外公,是以,秦淮纔有機會被外公推薦進王家的商船,成爲海商。
秦淮這是第二回跟王家商船出海,時間相差一年,一年前,黃來喜已經在王家的商船上了。黃來喜剛來王家商船時做的是搬貨工,無意中救了王家一個落水的孩子,王家船長髮現他的泅水技術不錯,便招他爲水手。
金穗暗暗把秦淮的話記在心上,認真地聆聽。
秦淮以爲金穗是對他的經歷感興趣,越發侷促和興奮,以至於兩人走出錦官閣時,秦淮的眼神變得熾熱,隱含情愫,只是金穗在推算黃來喜當水手的時間,故而未能察覺到。
“小魚兒,這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啊!得了空閒,回去瞧瞧你太太和奶奶吧。”金穗看秦淮就像看個孩子,語氣溫柔。
之所以特意提這句話,是因着她想起了當年兗州王家村的王老太太便是因太過思念當兵的孫子,一直沒有消息,最終憂慮過重,好好的福壽便這麼斷了,着實挺可惜的。
秦淮心口噗通噗通跳。比吃醉酒還要目眩神迷,亦是溫聲道:“嗯,得了機會我一定會回去探望的。金穗……金管事放心。”
金穗因他的那個稱呼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直到秦淮改了口才罷。他們都長大了。叫名字顯得不尊重,她卻忘了,她一直叫秦淮小魚兒,秦淮沿用小時候的稱呼是有樣學樣。她正要教訓這個看着沉穩,骨子裡卻仍舊有些小別扭的男孩子,忽然聽見隔壁有動靜,應該是黃來喜醒了。
金穗便丟了前頭的話。說道:“黃來喜是我爺爺的老鄉,但我還是得提醒你一句,黃來喜花花腸子比較多,你莫跟他走得太近。他是我爺爺的老鄉。卻不是你的老鄉。”
秦淮連連點頭,金穗又叮囑兩句,忙走開了,獨留秦淮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處,喃喃道:“金穗。我一定還會來錦官城的。”心想,金穗打扮成個男子在外經商,而且和黃老爹住在一起,他慶幸她沒成親,又有五成的把握她沒定親。
他握了握拳頭。這說明他還有機會,他們倆都喜歡在外經商,如果能娶到金穗,那麼,他們可以一起出海見識外面的世界了。
黃來喜在屋內喊道:“人啦?黃鷹,你小子把哥哥丟在這裡算怎麼回事?”
秦淮微囧,連忙把神智從憧憬中拉回來,奔進屋內安撫黃來喜。
秦淮剛走,姚長雍從拐角處的陰影處走出來,看着長江閣的門皺起了好看的劍眉,如果秦淮看見姚長雍肯定得驚訝,因爲金穗畫出來的眉毛和姚長雍的眉毛簡直一模一樣。姚長雍只聽見兩人最後分別時的幾句話,可金穗對秦淮的親近和毫不設防,讓他心裡跟長了刺兒一樣不舒服。
姚長雍在金穗設在蜀味樓的書房找到她,一進這間有着粉色紗帳的屋子,他的記憶瞬間回到中毒時的情景,那時候的疼痛在身上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可是記憶更深刻的卻是當初心動的那個瞬間。
他的臉色好了些。
金穗還以爲是曉煙送飯上來了,畢竟快到晌午了,她一面在紙上畫着秦淮提供的信息,一面頭也不擡地對門口的人道:“曉煙,把飯菜放桌上,我這會兒忙呢,一會兒再吃。”
“金管事在忙什麼?”姚長雍含笑問道,語氣帶了兩分調侃。
金穗一聽這個聲音,以爲是自己幻聽,手下頓了頓,飽蘸墨汁的毛筆尖在紙上滴了一顆墨滴,她卻沒空管那顆墨滴毀了自己的勞動成果,不可思議地擡頭看向姚長雍。
不怪她稀奇,因爲她很少在蜀味樓碰到姚長雍,即便碰到了,兩人不過是互相見個禮罷了,畢竟互相知道身份的兩人應該避嫌,而姚長雍直接衝到書房來找她,不讓人通報,這是頭一回。
她莫名地想起那天姚長雍摩挲她下巴的情景,臉上不爭氣地熱了熱,須臾,她定定神,找回自己的聲音,不答反問:“姚公子今兒的來有事?”
姚長雍聞言,莫名有些怒氣,衝口而出:“沒事便不能找金管事麼?”
發現自己的口氣有些衝,姚長雍赧然地咳了聲,掩飾性地關上門。
而金穗發現他關門,一下子緊張起來,大白天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雖然在外人看來,她是個男子,但是仗不住有人知曉她是個女的啊!
姚長雍善於察言觀色,霎時間看出她的緊張和緊張的緣由,他有些好笑,心想,到底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再怎麼老成,遇到這種事總會害羞的——他把金穗的緊張自動自發地理解爲羞澀,雖然金穗的臉上從未出現過所謂的嬌羞。
金穗眼見姚長雍反客爲主地坐下,只好擱下手中的毛筆,迎上來笑道:“姚公子無事不登三寶殿,尋常人想見一面都難,我才以爲姚公子來是有事。”
以前姚長雍在她的規矩教養上十分嚴格,金穗下意識地沒敢就座,等她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地盤而懊惱時,姚長雍已開口道:“金管事請坐,不用這麼拘束。”他家祖母明天就會遣媒人上門提親了,過了明天,除了肌膚之親,他們真不用避諱什麼。
金穗訕訕地坐下,率先短了氣勢。
姚長雍閒話家常似的道:“連掌櫃從伯京回來,我在對面的牡丹閣宴請他。”
原來是宴請連年餘啊!金穗“哦”了聲,表示明白了,又對姚長雍的解釋感覺怪怪的,好像丈夫在對妻子交代行蹤似的,其實,他真沒必要說的這麼詳細的。
“連掌櫃回去了?這還沒到晌午吧,怎麼吃這麼早的飯?”
姚長雍道:“連掌櫃要早些出發去江夏府。”
金穗瞭然,姚瑩瑩嫁到江夏王府,連年餘應該是去找姚瑩瑩的,至於爲什麼找姚瑩瑩,金穗沒問出口。
姚長雍顯然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過了今天,金穗自然會知道連年餘爲什麼去找姚瑩瑩,他頓了頓,從口袋裡摸出一包茶粉,用案几上煮開的水分茶,動作熟練而優雅。
金穗驚豔了,姚長雍的手常年摸刻刀、毛筆和刀劍,看似纖長細膩,實則暗藏力量,攪動茶湯十分快速,比小翠的動作還要漂亮,分出後是一副桃花盛開圖。金穗只顧看姚長雍分茶,眼底毫不掩飾的讚賞,幾乎進入忘我的境界,等圖成,金穗數了數,一共有五朵花,因茶粉不均勻,那些散在桃枝上的茶粉末像是千萬朵未開的花苞。
“真美啊!姚公子下了不少功夫吧?我瞧着比小翠分的還要更勝一籌。”金穗毫不吝嗇地讚歎道。
姚長雍笑了笑,金穗全副注意力在他身上的模樣讓他心情十分愉悅,口中謙虛道:“雕蟲小技罷了。小翠這兩年練得很認真,比金管事第一回見到時更爲精湛,金管事有空閒要想看分茶,可以隨時派人去叫小翠。”
姚長雍只說小翠的技藝提升,沒說自己的比不上小翠,說明他現在的分茶技藝已經高於小翠了,這話說得十分巧妙,看似自謙,實則在誇自己。
金穗轉瞬便想明白了,暗暗覺得好笑,又覺得奇怪,這才發覺姚長雍今日似乎比往日不同,到底哪裡不同,她又無法用語言描述。
當然,姚長雍逾矩的話,金穗沒接,雙手接過姚長雍遞給她的桃花圖,欣賞了會兒,恐茶涼了,這才依依不捨地飲了一口,味道先苦後甜,清香在口齒間蔓延,沁人心脾。
姚長雍等她嘗完茶,收起茶粉,金穗驚訝,姚長雍居然隨身帶着茶粉,幸好她這裡有分茶的工具。她曾經在曉煙面前誇過小翠的分茶技藝,曉煙一時興起,便在金穗辦公時,自己拿着古籍,照本宣科地研究分茶。
姚長雍沏了盞茶給自己,品着上等的雲霧茶,漫不經心地問道:“我和連掌櫃看見金管事和一個少年說話,這少年我貌似在哪裡見過。”
他當然不會告訴金穗,那少年看着她的眼光發綠,就像狼盯住了感興趣的獵物。他心中不屑,這少年一看就是沒經歷過風浪的,青澀,稚嫩,即便是狼,也是一隻沒有牙齒的狼。金穗纔不會看上這樣青果子一般的人。
但他心底有個聲音在默默說,黃老太爺可從來沒放棄過爲金穗找個贅婿。那少年稚嫩歸稚嫩,卻是做贅婿的好人選,稚嫩纔好掌控嘛!